炉上烹了热水,余锦年将洗净的槐花放进茶炉,煮出香味,又在茶汤之中捻了些微一点白檀末,檀香清爽行气,白槐清热入肝,烹来茶汤雅香扑鼻。余锦年低下头嗅了嗅,却隐约闻到一股肉汤的滋味,他吃了好几天的米粥,肚里缺油少脂,最是受不得这些荤腥东西了,遂循着味儿摸了过去,瞧见厨娘守着一炉瓦罐,手里捏着几个馄饨。
“炖的是什麽呀?”他问。
厨娘摇了摇蒲扇,顶着红彤彤的脸蛋笑道:“莲藕排骨汤。东家嘱咐的,说是您爱吃呢!不过这白藕和排骨都不容易炖烂,这不,东家又叫包几个好克化的馄饨,到时用排骨汤一浸,那是既能尝到汤里的鲜,也能吃到馄饨的香!”
余锦年想及那天他嚷嚷着要吃排骨汤的事来,怔怔地哦了一声,转回到自己的茶炉前,手里捏着张槐叶。段明将那桶惹事的葡萄酒存在了柜中,踱过来小声道:“小公子,别怪世子生气,实在是那天你病倒的时候太吓人了,世子守了你一晚上,我们叫都叫不动。如今天下大疫,你又病倒,他是怕了……”
“……”余锦年撇了撇嘴,把才要提起来的茶汤放了回去,又拖出剩余的半碗面粉来,用茶汤和了面团,刻出花形和心形,放在锅中煮沸了。又叫厨娘舀了一勺排骨汤,浇在槐花面片儿上头,原本要烹的是槐花清茶,这麽一捣鼓,径直做成了一道槐花汤饼。
他再端着去骚扰季鸿,老老实实地等季鸿批完最后三道文疏,才趴到案边,小心地去拨弄他的手指。段明又尾巴似的跟进来,面不改色地夸大道:“小公子给您做这道汤,手指险些烫着。世子您尝尝?”
“多嘴。”季鸿道,“退下。”
段明讪讪地退出去,站到廊下仰头看天,深觉自己已从随身护命段侍卫升任成了操心操肺段公公。
好半天,季鸿才置下笔,余锦年见状赶紧把碗递上去,那献殷勤的模样好似屁股后头生了尾巴,正讨好地朝季鸿哗啦啦地摇。季鸿也不看他,端起碗来吃了几口,朵朵面花儿滑入口中,有着槐花的清甜和白檀的醇洌,淡淡的正符合他的口味。
一勺舀到底,竟舀起片骨头来,骨头上依稀刻了三个字,道是“我错了”。
季鸿见此,脸色一沉,将碗放回桌上,起身便走。
余锦年心头一跳,心道这家伙这回怎的这麽不好哄,自己也没做什麽,不过是想偷偷藏一坛酒罢了,他就生这般大的气,可是脑子里却想不出什麽好辙来,更怕季鸿一气之下将他扔出门外,於是一个激灵扑了上去,屁股拍在他的膝头,抱着不撒手。
季鸿寒着嗓音道:“下去。”
余锦年:“我不。我下去你就要把我关外头了!”
季鸿:“下不下去?”
余锦年好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拨浪鼓似的摇头:“不下!”
“行。”季鸿点点头,抬手抓住了他扣在自己肩头的手腕,狭长的眸子狠狠一眯,“这可是你自找的,过会儿胃疼起来,可不要怪我。”
余锦年没明白过来,就被季鸿摔到了床上,幔帐似两片宽大的落叶,簌簌地合拢下来,压住了一榻风光。没多大会儿,余锦年就哼唧唧地往外逃,结果自然是被抓回去,锁在一道温润的身躯与结实的榻板之间,腻了满身的汗渍。因为扭动得厉害,胃果然疼起来,隐隐的往外冒,但是和巨大的畅快混杂在一起,渐渐地反倒不是那麽明显了。
但正如某人事先宣言的那样,直到了结,他也没依着余锦年的性子停下来。
“不是什麽事都能依着你。”季鸿道,“我将你惯坏了。”
娇弱的小余花,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扔在淩乱的榻上,是零落成泥碾作尘,谢了春红无数。余锦年觉得自己像是花苞被掏去了蕊,树干被凿穿了芯,内里空空,骨散肢软,被人摆成各种靡艳而匪夷所思的形状,成了刀俎上软趴趴的肉,是季鸿碗里的排骨。
被嚼碎了反反复复地碾过一遍,余锦年再也不敢说“我错了”三个字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多说多错,季鸿就是因为这三个字而生气的。犯罪还有未遂一说呢,更何况他只是嘴馋了,想藏酒而未遂,竟平白无故惹了这麽一遭罪,被人双面煎了烙饼。
但煎烙饼的时候他也反省了,好像真的不能怨季鸿太凶,委实是自己前科太多,头一天信誓旦旦说再也不敢了,翌日就大摇大摆顶风翻浪的事儿他干得太多了,“我错了”三个字就跟哄小孩似的,张口就来,还每次都说得特虔诚,真怪不得季鸿这般动怒。
余锦年在煎锅上反思了自己,深刻地做了检讨,请季大人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其实,他又何尝不明白,季鸿是真真切切担忧自己,而爱之深责之切罢了。这些天,他喝的是养胃治病的米粥,季鸿入口的也都是同样的粥水,他嫌苦不愿喝药,季鸿就备了红枣和蜂蜜,自己尝一口,再来喂他。
都是为了让他不那麽难受,吃苦也都有人陪着。
最终季鸿也没有说什麽,只是入了夜,躺在身边抚着他的发鬓摇头叹息了两声,替他揉弄腰间,抚慰他隐隐作痛的胃脘……总之到了第二日,他又是活蹦乱跳的大好青年一个了。院子里传他俩闹别扭传了才一夜,姜秉仁都没来得及笑话他,天一大亮,就看见两人一前一后体贴万状地走出来。
姜小少爷锤了一下老槐树,咬牙切齿道:“他俩吵架?不可能的!”
而早已忙得焦头烂额的御医司众人,见余锦年终於病歇回来,只差感恩戴德含泪迎接了。余锦年叫人抬过去了一只箱子,箱中正是几块从番商那里讨来的石盐,取来一验,果真如先人丹师所言,“以火烧之,紫青烟起”,算是比较纯净的了。
他命人将盐煮化了,与之前的糖盐水混合,从浓度较低的开始试验,试探地给一些吐泻严重的病人喂了下去。因为没办法做到精准补充,更没办法剔除石盐当中含有的其他杂质,这一碗制法粗陋的补液盐喝下去,究竟是福是祸,余锦年自己也不能确定。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尽己可能,试图挽留更多病患的性命。
至少对那缠绵病榻的燕思宁来说,这碗微微苦涩的盐水,的的确确成了他的救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