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合伤口……”
“忍一忍,马上就好了……”
眼前一切都像是海中飘摇的蜃景,五光十色,斑驳陆离,看也看不真实,听也听不清晰,但身体上传来的剧烈疼痛却真实到可怕,好像是要将他吞噬一般。那蜃楼中走出一个人,白衣红衫,颀长俊美,遥遥地驾鹤而来,落到他的面前。望着面前仙人似的脸,他双腿却好似灌了千斤铅水,扑通跪在地上抱着对方的衣角,赎罪似的无声哭泣。
“还不是时候。”仙人的手指鹤羽一般轻,在他头上拂过,而他身上的疼痛却因此渐渐减轻了,“替我护好他,别让他做傻事——去罢!”
……再抬起头来,那人又驾鹤而去了。蜃楼慢慢消失,眼前又只剩下一片浩瀚无边的黝黝大海,继而连海水也不复涌动,周遭只剩黑暗。
“行了。留个人看着他,别让他压着了才缝好的伤口。”余锦年起身把针刀丢进盘子,抹了把汗,“能不能顺利地挺过去还不好说,熬些四逆汤备着,多给他喂点淡盐水。”
方才只顾着救治荆忠,待走到了门前,看到门神似的守在外头的段明和石星两人,才猛地想起季鸿来:“荆忠暂时没什麽事了,这两日还需观察,请楼里的驻堂医给他看着开点生血养血的药……你们世子呢?”
段明顿了顿:“回去了,说是……乏了。”
余锦年看了窗外的月,觉得季鸿这次乏得有点早,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去隔壁看看闵霁的情况。
闵霁正由一名小厮伺候着喝水,这会儿也从下人的嘴里听到荆忠被段明他们救回来的事了,见余锦年这般气定神闲地走进来,也就知道荆忠那条命应该差不多是保住了。他一边想着保住了好,保住了就能知道真相,可一边又暗自懊恼,就算知道了真相又如何。
他看了余锦年一眼,忽然觉得还有点希望,忙道:“我没事。你回去罢,回去看看叔鸾。”
余锦年看他们一个两个都欲言又止的,奇怪道:“他怎麽了?段明说他乏了,先回去歇着了。”
“方才他过来看我,神情不对。那剑……”闵雪飞忍不住撑起身体来,朝余锦年的方向探去,语速快了几分,“你没有见过,早些年他发癔症的时候就是那样的神情,像是丢了魂,谁叫也不理,胡言乱语辨不清来人。还会说自己看见了已经死去的人,说要与他们一块走……”
死去的人,是说二哥,还是说他娘亲?
可就算他以前有这样的毛病,又怎麽会好好的突然就这样?
余锦年心里也有些不大好的预感,告辞了闵霁,拔腿就往家里走,进了院,连一向咋咋呼呼的姜小少爷都战战兢兢地跑上来,问他季鸿是不是心情不好,一回来就冷着个脸,把自己关到房间里去了,而他又说不上来这次的冷脸和以往的冷脸有什麽不同,就总觉得让人害怕。
“你去,让厨下把锅子热一热,做碗三鲜粥并两道小菜。”
余锦年将他赶走了,才慢慢推开卧房的门。
“……阿鸿?”
勾月高悬,暮夏微闷,房中却连一丝半扇的窗都没打开,窗边的镂花香球滚在地上,碎成了几瓣,一只铜盆歪歪斜斜地挨着床头,里头熊熊烧着不知什麽东西,隐约可见半根蜡烛,另一半已经融化在铜盆里头了。床前脚榻上,季鸿默默地呆坐着,抱着那柄名为“无灾”的剑,半盆烈火将他脸上映得明灭叠起,他垂坠到地面的袖上还淩乱压着几根熄灭的蜡烛。
余锦年呼吸一窒,走过去将铜盆轻轻挪出来,以防窜高的火苗舔伤了他自己。
但沾了火的铜盆滚烫,他一伸手就被烫得倒嘶一声,季鸿听见动静,缓缓地看了过来,却不是来握他的手查看是不是烫伤了,而是捡起地上一根蜡烛,发抖着往火盆里凑,想要将烛芯点燃。
余锦年从他手中夺过:“我来点,你小心烫着!”
季鸿没说话。
余锦年赶紧将地上几根蜡烛收罗起来,全按着他的意思点上了,插在屋中各处,一时间整个房间亮堂起来,连往常难以照亮的死角都被烛光映衬着,黑暗几乎无所遁形。他忙活完了,才小心翼翼地走回季鸿身边,拢起衣摆蹲坐在他面前,低声道:“好了,都点起来了。怎麽回事,突然又怕黑了?”
他伸手去拿季鸿怀里的剑,想扶他起来。
季鸿抿着唇,抬起眼睛来看他,手里将剑攥得更紧。
“行,行,那你自己抱着。”余锦年忙松开手,不跟他强,也不知道他这是什麽毛病,只能试着来劝他,“我们上床去躺着,好不好?晚上吃了没有,我叫他们做些汤饭,吃一点就睡觉?”
季鸿好像对“吃”有些反应,因他突然张嘴想说什麽,余锦年凑上去听,却只听见几个残破的没什麽意义的字,他自己瞎揣摩了一下,觉得许是季鸿想吃点什麽,遂起身去叫人来备膳。谁想才站起来,就觉袖子一沉,随即咣啷一声响。
他低头去看,竟是季鸿连剑也不要了,两手拽着他的衣裳,眼角通红,失魂落魄地望着他:“别走!”
“别走,别留我一个人。我错了,我再也不会出府了,再也不求你来看我,再也不了……”
“你别走……”
他一遍一遍的重复“别走”两个字,像是被人丢怕了。
余锦年心里抖着疼了一疼,忙又蹲下来,将他整个人使劲往自己怀里掖了掖,轻轻地抚着他的头发,颇有些不知所措:“我不走。我只是,只是想给你弄些东西吃……你要是不想吃就算了。阿鸿,无论你怎麽样,我都不会留你一个人。”
季鸿埋首在他肩头,拽着他衣袖,半晌才闷声喊了句“二哥”,语无伦次地说“好冷”,又道“好黑,什麽也看不见”。
“好了,阿鸿,别想这些了。我就在这里,握着你的手,一直陪着你。”余锦年拍着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地轻声哄着,分明是气候尚热的暮夏,却还是取来了小毯与他裹上。心道二哥就二哥罢,要是他能松了这口气,能睡一觉醒过神来,就是给他当一晚上二哥又怎麽了。可他好端端的,怎麽荆忠一回来他就发起了魔怔?之前见荆忠时也不是这样啊!而且闵二公子都说这是他小时候才有的毛病,难道……
他垂眸看向那把被季鸿扔在了地上的剑。
无灾……
余锦年渐渐恍悟——这是二哥的剑?!是出事时季延带在身边的剑!只能是这样,若非是这样,季鸿怎麽会突然深陷在往事当中难以自醒,他明明都好了的,明明不怕黑了,也明明说过季延的东西都被烧了,这剑又怎麽会平白无故地蹦出来,还落到荆忠的手里。
余锦年找不到别的解释了。
与对待怀里人时竭尽可能的温柔不同,余锦年心里其实焦躁得很。他实在是想立刻去把荆忠揪起来,问清楚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以前不问,是觉得这是季鸿不愿意提起的过去,且相信他自己能够度过这道坎,可现在看来,很显然,他对季鸿过於信任了。
该插手的地方是决计不能放任他自行发展的。
余锦年开始想知道季家二公子究竟是怎麽死的,想知道令众人闭口不提的当年究竟发生了什麽。
不然呢,现在他娘的算是怎麽回事!他费尽力气调养好的人,就这样因为一把剑又痴又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