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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昶率领的越地军队,果不其然打起了“忧国危”的幌子。
恰逢洪涝刚过,大疫将平,百姓四散流离,荒野积骨成堆,他只略许恩惠,便轻而易举搏得个贤王的好名声,反倒显得是朝上的赈灾银粮姗姗来冲,不够诚意。於是叛军一路攻破鄯州、丰州、淩昌等地,胜多败少,士气大涨。如今集结在苴水北岸安营紮寨,浩浩汤汤的兵马,只每帐前一小团篝火,便将苴水映得似炭烧火焚一般。
朝中连下三诏,一诏天子罪己,二诏封查季府,三诏安抚民灾,皆不能令越军退回封地。燕昶更是放言,除非天子醒悟,下令斩除祸国殃民、蒙蔽天听的季家奸佞,否则定要北上卫王。
虽说这也在意料之中,但还是将天子气得当朝头疾发作,摔了一只御砚。
装不了和气,撕破了脸面,便只能兄弟阋墙,开战罢了。
余旭披头散发地趴在他脚边,乖而又巧地握着一只梨子,他手里没刀,又不爱吃梨皮,便只能捧在手里玩,小声嘀咕道:“非要置季家人于死地,也不知究竟是为公还是为私……”
燕昶放下笔墨:“我想要的东西,向来都要得到。”
余旭顺着他小腿爬了爬,希冀道:“那我呢,你若得到了他,能不能就放了我?”
他低头看了脚边少年一眼,将榻上小几向外一推,将少年一把掀翻过来,撕了才披上身没几刻的衣裳,也不管他身上腕上还有淩虐得发紫的伤痕,便泄恨似的掐住了他脖颈,猛然冲撞:“在本王的帐子里,没有本王点头,谁允许你说话了?”
澄黄的梨子滚下去,撞了木案。
余旭闭上嘴,盯着他,疼得几下就翻出泪花来。事了他一声不吭收拾好自己,裹上衣服,光着脚下了榻,走到书案边弯腰捡起那个被撞出了一个凹的梨子,他忽地回头问了一句:“我能不能借把小刀,削梨……”
“滚。”
“……”余旭将梨子揣在怀里,默默走出帐子。
外头有驻紮守夜的士兵,三三两两地拥在火堆边上,好几个人抿一小壶没什麽滋味儿的浑酒。见他出来,这才彷佛寻着了乐子,纷纷扭头朝他看,军营里都是五大三粗的爷们儿,难见这麽细嫩清瘦的人,又穿着华丽的小缎子,远远的像个女丫头。
帐子里隔音差,但凡有些什麽,外头一清二楚。他们看他,就像是看妓-院里的姑娘,没有一点儿尊重,惯常的还会朝他小声吹口哨,问他“五个铜子让不让摸一次大-腿”。
余旭知道得-宠-不是这样的,就算燕昶日日夜夜将他带在身边,赏他吃喝赐他穿用,这也不是得-宠-。真正的得-宠-是余锦年那样的,被季小世子捧在手里,含在舌尖,护在心窝上,下了雨也淋不着一分一毫,而不是像他这样,大半夜被赶出来,让全军营的人笑话。
但以他的见识,他自然不会明白,余锦年那也不叫得宠,那个叫真情实意,叫生死相许,叫问世间情为何物。
他只是骨子里,也想像余锦年那样被人宠着罢了。
兵汉子们调戏他是常有的事,因为燕昶并不会为这个替他说话,往日余旭会自己骂回去,夹枪裹棒,带着对方爹娘祖宗,叫他们再看就把眼珠子舌头根一块挖出来。今日他没骂人,而是光着脚走过去,问他们五个铜子摸完了,能不能给他削梨吃。
一群糙汉子懵了会,回过神来,七手八脚地把他往黑黢黢角落的空帐子里拽。
……
“快点快点,一会儿叫人看见了!”
“看见了怕什麽,兄弟们不说,谁敢说出去……他自己?别说,这小贱人又白又香!”
“豆腐似的,滑手得很!我这也算是……睡过皇亲贵族的女人了?”
“呸,瞎了眼了你,这是个带把儿的!”
余旭翻身起来,在稻草堆里扒拉着,找自己那颗不知道滚哪去了的梨子,但帐子里黑漆漆的,他摸来摸去也只摸到一把散落在地上的铜子儿,他低声咒駡了两句,突然背后窸窣一响,有人冲疑地问道:“是……找这个吗?”
余旭转头看了一眼,一个低阶士兵,他手上圆澄澄的,正是自己的梨子:“怎麽,你也要来五个铜子的?”他往后一躺,“可以,但是你得给我削梨。我想吃梨。”
那士兵愣了愣,半晌才试探地往他身边靠,离得近了压着他的袖子,又惊慌失措地躲开,口中胡乱解释:“我、我有个老乡,他比我厉害,都做了伍长了。不像我,就是个负责清理战场的。他方才同我说来这里有乐子耍,我就来了……我经常见你!你都在王爷身边,晚上你会在帐子里念书,唱曲儿……”见余旭一脸不耐烦地翻了个身,他忙收了声,小声说,“你真好看,像我家门前树梢上的黄雀。”
“你是不是个傻子?”余旭蹬脚踹了他一下,将他一屁股踹到地上,“我没空听你讲家门口的鸟儿!要麽掏五个铜子儿让我看看你的鸟儿,要麽就滚出去!”
士兵从衣襟里面,缝的严严实实的内衫上撕开一个暗口,摸出五枚铜板递到余旭手里,便坐下来离他更近了一些,细细地打量他,好一会儿才像是看够了,伸开腿,在他面前脱鞋褪袜。
半天来从袜子里掏出一把金银错的匕首,上头嵌着几颗珍珠。
他握着匕首,开始削梨:“这匕首是之前打胜仗的时候,从一个大官儿家里缴的,那官儿一定是个贪官!家里金银财宝无数,堆满了整整一个仓库!”他夸张地展开双臂,向余旭比划了一下仓库里的金锭有多大,夜明珠有多白,眼里亮晶晶的,“你不要与别人说,这匕首我偷偷留的,想着以后打完仗了回家去,用这匕首当彩礼,娶个向你一样好看的媳妇儿。其实,要不是被征了兵,我以后指不定就跟着家里的说书先生,去学说书了。”
“……”余旭看着他,也不搭话,他就能自己一直一直说下去。
絮絮叨叨地终於削完梨,故事也讲了一大堆,士兵把匕首随便在身上抹一抹,仍然藏在靴子里头。那士兵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话,直吵得余旭脑浆子疼,恨不得现在就回燕昶的地窖里去,就算是被锁着手脚关起来,也好过在这里听个兵汉子犯话痨。
说到最后,士兵才慢慢瞧了他一眼,把梨子递给他,小心翼翼地道:“……你以后不要这样了,要是王爷知道了,你小命就没有了!你要是缺钱,我这里有点儿,拿给你应急。你……你别来这了。”
整一个晚上,终於有人肯守诺,给他削梨,余旭接过梨,在嘴边咯吱啃了一口,甜丝丝的汁水流进喉咙,真甜!
“甜吧?”士兵也笑起来,“你要是不开心,到东北角有个灰色的小帐子,找我,我叫元贵,我说书给你听。”
余旭看他的确是个傻子,不然怎麽能白花了五个铜子,却什麽事都没干?他捧着啃了两口的甜梨子,问这傻士兵:“你知不知道是给谁打仗?”
士兵傻呵呵笑说:“打仗麽,保家卫国。”
余旭心道,所以你这样的就叫傻子,你当自己是在保家卫国,外头的人却叫你作叛军,你赢了是窃国的贼,输了是谋逆的寇,将来回了家乡,四里八乡也要说你是跟着造反的罪人,指着你鼻子骂,一辈子也讨不到媳妇。
他讪讪地吃完了梨子,梨核随手一扔,满地的铜板也视而不见,只手心里攥着元贵给他的五个铜子,掀了帐子出去了。
外头还有探头探脑、猥猥琐琐地来“耍乐子”的兵汉,见他竟然不接生意了,一伙人大眼瞪小眼,余旭掷地一串啐骂:“看你爹呢看!都他娘的有多远滚多远,别来惹老子!不然明儿个有一个算一个,全叫你们去前线做挡箭的肉牌!碎胳膊碎腿全叫狗叼去!以后家里媳妇婆子就抱着狗喊大官人!——还不滚?”
一群人没讨着乐子,骂骂咧咧地散了。
余旭回头,看那士兵从空帐子里跟出来,於是也骂他:“傻子!你也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