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他们没有脸
墓园很大,一排排墓碑日复一日地待在属於自己的位置, 静静地等着亲朋好友前来看望他们。
青天白日的, 这地儿都透着一股子阴冷的感觉, 无孔不入。
在四人里面,林茂看起来胆子还没有芝麻粒大,他吞咽唾沫,很小声的说,「妈的,这里真渗得慌,还好我不是一个人。」
一扭头, 林茂就跟墓碑上的夏唯四目相视,他的身子剧烈一抖, 人快速从最边上挤到黄单跟陈时中间去了, 「小唯活着的时候, 我能看她的脸看一天, 怎麽现在我看一眼就头皮发麻?」
沈良说,「因为她死了。」
林茂摇摇头, 「我觉得不止是这个原因, 我这几天睡觉, 总是会梦到她死时的情形, 你们跟我一样吗?」
沈良说自己一次没梦到。
林茂看向陈时,陈时的眉头一挑,「我睡觉很少做梦。」
见林茂看过来,黄单说, 「我也梦到了夏唯,梦里的她倒在床边,瞪着天花板,嘴巴微微张着,好像动了动,在说着什麽。」
林茂的眼珠子瞪大,结结巴巴的问,「说说说……说什麽了?」
黄单说不知道,又摆出一副认真回忆的样子,「夏唯没有发出声音,我看她的嘴型猜是……」
这次林茂没怎麽样,反而是沈良先问,「是什麽?」
黄单说,「两个字,再见。」
沈良蹙了一下眉心,几不可查。
林茂这时才一惊一乍,搓着两条胳膊说,「干嘛啊这是,我们不是来参加葬礼的吗?为什麽要在她的墓碑前说起这种事?」
黄单抿了抿嘴,其实他跟陈时一样,睡觉少梦,刚才只是在试探林茂,没想到会引起沈良的注意。
气氛突然安静了下来。
林茂受不了的说,「小唯死了,我才知道,人真的会说死就死,毫无预兆,就像是命中注定,死的时间到了,一秒都不会延误,那种命比什麽,对对,比纸薄的说法竟然也是真的,太可怕了。」
他大力搓了把脸,「不行,我要去城隍庙拜拜城隍爷,求爷爷他老人家保佑保佑我,顺便买个玉戴戴,好让我逢凶化吉,明年高考顺利考个一本二本。」
沈良鄙夷的瞥他一眼,「你饭都吃不起了,还想买玉?我看你倒不如先去卖个肾。」
林茂狠狠瞪他,完了就扭头,「舒然,你借我点钱呗。」
黄单开口,「回去再说。」
他的生活费还剩三十左右,晚上要去原主的亲戚那儿走一趟了。
陈时单手插兜,「城隍庙的玉假的多,几块几十的玩意儿,几百几千的卖,被骗了都不知道,还是上庙里看看比较稳妥,找主持给开个光,玉才有灵性,能辟邪挡灾。」
林茂翻白眼,「得了吧,那是给有钱人服务的,我还是去城隍庙碰碰运气好了。」
他想起来了什麽,「陈时,你脖子里是不是戴着玉?」
陈时斜眼,「是有一块,祖传的。」
林茂一脸羡慕,「真好啊,你祖宗还给你留了那麽一个宝贝,我祖宗连个屁都没留给我,人比人气死人。」
沈良淡淡道,「求人不如求己。」
林茂哟呵,「这话谁不会说啊,可是关键时候,还就得靠别人,跟你这种人说了你也不懂。」
话锋一转,他嘿嘿笑道,「陈时,你能把玉拿出来,给我们开开眼界吗?」
沈良的余光转动。
黄单看过去,陈时的脖子里是有个红绳子,贴着他的脖颈,大多都埋在领口里面,隐隐若仙。
陈时的唇角懒懒一勾,「我身上的玉是多年前一位大师给的,我怕把玉拿出来,吓坏了这里的其他人。」
林茂不明所以,「其他人?谁啊?这里不就我们几个吗?」
陈时放缓语调,幽幽的说,「不止,这里有很多人,他们都在看着我们呢。」
林茂,「……」
「卧槽陈时,你说什麽鬼话啊,老子差点吓的尿裤子。」
陈时的喉咙里发出笑声,见一道目光扫向自己,就微侧头,略显凌厉的眉毛往上扬了扬,眼神询问。
黄单收回了视线。
陈时唇边的弧度不变,他整整衬衫衣领,望着墓碑上的女生,「可惜没见到小唯的表舅,也不知道她家里是什麽情况。」
林茂咂嘴,「有钱人的时间很宝贵的,赞礼一结束,就各忙各的去了。」
黄单说,「这地方挺不错的。」
「……」
竟然还有人说墓地不错。
几人说着说着,就又聊了起来,真不像是来参加葬礼的,或许是太年少,也有可能是地底下的人走的太过突然,不真实。
林茂啊了一声,「坏了,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去花店买白菊吗?」
黄单一愣,忘了。
陈时跟沈良也是那个表情,谁都没想起来。
四个人跑来参加葬礼,两手空空的,看起来似乎都很不走心,但他们到这儿来,一路上就没怎麽消停,遗漏掉也是正常的。
出门时急匆匆的,路上遇到车祸,车子绕了半个H市,多花了二三十的车费不说,还是没赶上。
林茂自我安慰,「小唯不会怪我们的。」
黄单几人沉默不语。
墓碑上的照片是夏唯的近照,从领子看,穿的似乎是件裙子,乌黑的长发披散在两侧,一边的发丝别在耳朵后面,露着耳垂上的大耳环,她那张青春漂亮的瓜子脸上带着一抹微笑,像是在说「你们来看了我啊」
黄单没看夏唯的脸,看的是她锁骨周围的衣领,怎麽觉得有点像是她衣橱里挂着的那件?
有林茂跟沈良在场,黄单不方便问陈时,他寻思找个机会问问。
林茂咦了一声,他伸手指着墓碑上的照片,「我不会是看花眼了吧?你们谁帮我看看,小唯左边的脸上是不是有个红点?」
黄单说,「是有一个。」
林茂的脸色变了变,「我们不是通宵上网来着吗?那天早上从网吧出来的时候,她的脸上还没有红点呢,晚上我去画室画写生才看到的,第二天她就出事了。」
「那天晚上我们几个离开画室的时候就快十一点了,回到住处才分开的,警方说她的死亡时间是在凌晨两点到两点半之间,都不想活了,还有心思拍照,再发给表舅?」
黄单若有所思。
陈时古怪的看林茂,「你怎麽连小红点都注意到了,还记得这麽清楚?」
林茂咳咳,「小唯可是完全按照我的理想型长的,我现在还记得当年她最后一个进教室,穿着一件白裙子,小皮鞋,长发飘飘,手里还拿着一个长耳兔,丘比特的箭一下子就射中了我,要不是她以前一再跟我说,我不是她喜欢的那款,还说要麽做兄弟,要麽滚蛋,我死活也会扒着她不放手。」
陈时哦了声。
黄单是头一次听到林茂说这番话,夏唯没提过只字片语,原主的记忆里也没有相关信息,真假难定,他要再看看。
林茂挠挠脸皮,「我还是很费解。」
沈良倒是很淡定,「没什麽大惊小怪的,她那麽爱美,一天不知道要拍多少照片。」
林茂说,「问题是她都不想活了,还有心思拍照?」
沈良的神色淡淡的,「我曾经看过国外一个人物的自传,他是自己杀了自己,在动手杀死自己前记录了整个过程,细节准备,心理变化,甚至还拍了下来。」
林茂难以相信,「不会吧?」
沈良嗤了声,「叫你多读书,你不听,我看你早晚会让自己活成一个白痴。」
林茂,「……」
墓碑前又一次陷入安静。
黄单在整理着思绪,到目前为止,第一嫌疑人的位置还是空着的,他放谁上去,都觉得不是那麽合适。
画室里几十个人,结果很难说。
如果是鬼干的,肯定就会牵扯到一些不为人知的过往。
黄单的头有些疼,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周娇娇编造的那个故事,他的手指神经质地动了动。
大概是太安静了,黄单有些诧异,他抬眼去看,发现林茂,陈时,沈良三人正在对着墓碑鞠躬,做着最后的告别。
顿了顿,黄单也那麽做了。
最后一个仪式结束,林茂舔舔发干的嘴皮子,「我说,哥几个,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陈时把视线从墓碑上收回,「走吧。」
林茂的个头最小,腿也最短,却走在最前面,风巴阿T恤都吹的鼓了起来,他这样儿,像极了那次自己在画室摔倒,黄单把他扶起来,说先回去,他就不管不顾的自己先跑。
是个自私的人,黄单心想。
沈良落后林茂几步,走路的样子都带着斯文味儿,面具戴的时间太长了,融进了骨子里。
黄单回头看了眼墓碑。
陈时捕捉到了,「你还看什麽呢?舍不得啊?要不然你留下来,再陪她多待一会儿?一起吃个午饭什麽的。」
黄单没理他话里的戏谑,而是问,「你跟夏唯什麽时候认识的?」
陈时慢悠悠的走着,「怎麽?」
黄单说,「随便问问。」
陈时额前的碎发被风吹乱了,眉眼藏在阴影里,似乎在笑,「对不住,我不回答随便的问题。」
黄单,「……」
他加快了脚步追上去,重复问了一句,「这次我不是随便问问,我是认真的。」
陈时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闲闲的放在脑后,「你先告诉我,为什麽要问这个问题,你是关心夏唯的过去,还是在拐着弯的打听我?」
黄单说,「我对你的事不感兴趣,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吗?」
陈时扯动一边的嘴角,他笑起来,「我不回答不诚实的小朋友提出的问题。」
黄单改口,「我撒谎了,我很关注你的事。」
陈时甩过去一个「小样儿,我早就把你给看穿了,在我面前耍花招,你还嫩了点」的不屑眼神。
黄单无语。
陈时回答了那个问题,「她上高二,我上高三的那年,在画室里认识的。」
黄单说,「是校花吧。」
陈时耸耸肩,「追她的男生从高一到高三,从本校到隔壁学校,一大堆,我们宿舍每天熄灯后的话题之一,就是二班的学妹怎麽样怎麽样。」
「反正我是没看出来她跟其他女生有什麽区别,还不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什麽回眸一笑百媚生,我没那麽觉得。」
黄单说,「你的审美不好。「
陈时赞同的点头,「确实,我竟然觉得你有点可爱。」
黄单的眼皮掀了掀,看着面前男生的高大背影,「我不可爱的。」
陈时说,「嗯,现在我知道了。」
黄单,「……」
他心想,自己可爱吗?不可爱,一点都不。
前面的陈时突然停下脚步,黄单猝不及防,险险的在离他几寸距离时收住脚,「怎麽不走了?」
陈时扭头,「你别走我后面。」
黄单没听明白,「嗯?」
陈时什麽也没说,拽住少年的人,把他给拽到了自己面前,「走。」
黄单的眼角轻微一抽,「沈良喜欢夏唯吗?」
陈时的眼睛下意识地在少年背上扫动,听到声音,他的神经末梢一抖,「没看出来。」
黄单试探的问道,「你不觉得他们三个的关系怪怪的吗?」
陈时的眼皮耷拉下去,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没觉得,我只觉得你怪怪的。」
黄单把脖子往后扭,「有吗?」
陈时伸出一只手在少年背上推了推,「看什麽看,还不赶快走!」
黄单听到前面的动静,就把目光移了过去。
林茂把手臂搭到沈良的肩膀上,下一刻就被挥开了,他又去搭,再次被挥来了。
要是换个人,一再被这麽对待,都会生气的,但是林茂没有,他虽然骂骂咧咧,却还是嬉皮笑脸的把脸凑到沈良面前,说着只有他们能听见的东西。
陈时也望过去,「是不是很好奇,林茂跟沈良明明是两种性格的人,怎麽会成为朋友的?」
黄单是好奇。
陈时的眼眸半眯着,他拉长了声音,有几分说故事的意味在里头,「以前我也这麽想过,后来我发现……」
黄单等了等,没等到答案就问,「发现什麽?」
陈时啧啧,「你在听啊,我还以为你的三魂六魄都飞到天上玩儿去了。」
黄单,「……」
陈时逗逗少年就往下说,「他们是同一种人。」
黄单一愣,是吗?他带着这个信息再次去看前面挥动胳膊腿的林茂和沈良,在脑子里把关於他们的片段都梳理了两遍。
林茂的喊声传来,他不停挥着胳膊,「舒然,陈时,你俩在后面拉屎呢,磨磨蹭蹭的!」
陈时还是那个步子,「走那麽快干什麽,又不是急着去投胎。」
黄单看到林茂的脸顿时就黑了。
这话在别处听,玩笑的意味很浓,到了墓地,就让人心里不是很舒服了,尤其是林茂胆子那麽小,又那麽怕鬼的一个人。
林茂怕陈时,骂了声什麽,就当这事过去了。
城隍庙离农大不算远,黄单几个坐公交去的,车上人很多,他们上去就拉着拉环,人站在前面,想往里面走却走不过去。
黄单站在林茂跟陈时中间,沈良在林茂那边,四人是并排站的。
下一站又上来几个人,车里更挤了。
本来就畏惧坐车,周围还都是人,空气也非常浑浊,陈时的面色越发的可怕,坐在椅子上的是个女生,看他摇摇晃晃的,脸上都没血色就主动站起来,「你来坐吧。」
陈时上车以后就变了个人,他不逞强,道了谢就坐椅子上去了。
黄单知道自己不能看,还是没忍住,把眼角垂了下去,入眼的是男生弓起来的背部,绷紧了的身体,他偏过头,呼吸变的急促。
刚才让座的女生一扭头,正好看到一张布满泪水的脸,她呆了呆,不会吧?这两个帅哥是一个有病,一个刚失恋?
黄单无声的哭着,林茂跟沈良一开始还不知道,发现面前那一排椅子上的人都看过来,才知道是什麽情况。
林茂膛目结舌,「舒舒然,你怎麽哭了?」
黄单哭着说,「晕车。」
林茂,「……」
黄单一直哭一直哭,在他前面的大妈看不下去了,起来把座位让给他,「同学,你过来坐吧。」
「不用的。」
黄单拒绝了,他坐着也没用,还是会哭,心脏那里像是被一只手抓住,大力的撕扯着,看不见的血喷涌出来,陈时的痛苦不能缓和,他早晚会活活疼死的。
到了地儿,陈时跟黄单俩人都蹲在草地旁边,一个在喘气,一个在抽泣。
林茂跟沈良互看了好几次,都很无语。
陈时缓了缓,他抹掉脸上的冷汗,「我俩怎麽跟难兄难弟似的?」
黄单在抆眼泪,闻言就笑了一下。
陈时愣愣,半响说,「你这人真有意思,我来这儿几天了,一次都没见你笑过,这会儿哭的都快化成水了,竟然还笑的出来。」
这回换黄单愣了。
他听到陈时说,「不过你笑起来,还真是……」
这话就到这里停了。
话说到一半很讨人厌,陈时偏偏没有那个意识,黄单又不是个喜欢主动的人,更不会黏人,就没缠他多问。
城隍庙也是批发市场,热闹非凡,人很拥挤,如果沈良不来,气氛会更好,可是林茂似乎走哪儿都喜欢叫上他。
路边有算卦的,林茂凑了过去。
老头在他脸上看了看,再掐指一算,就来了一句,「小伙子,你最近是不是梦比较多?」
林茂一听就愣了愣,难道自己走了狗屎运,刚来就遇到高人了?他点点头,说是啊,「你是怎麽知道的?」
老头高深莫测的眯了眯眼睛,「梦到的都是同一个人吧。」
林茂这回真信了,这就是高人,绝对的高人,还不要钱,他从半蹲着变成蹲着,跟老头废话了好半天,结果没想到算着算着,五十就没了。
看似算出来了,其实屁也没算出来。
林茂离开了又折回去,看到老头在给一个女生算命,那女生说自己睡觉做梦,想问问是怎麽回事。
接下来,老头用的是相同的套路,套走了女生口袋里的钱,比林茂还要多。
但是穷人的五十,跟富人的一百不是一个概念。
林茂气得要死,要不是沈良拉着,他已经冲过去给那老头一脚了,唠唠叨叨的说五十得买多少吃的啊。
沈良说着风凉话,「那老头没偷没抢,是你自己把钱递过去的。」
林茂一脚揣在石狮子上面,疼的他心一抽,抱着腿就嚎,「他骗了我,死骗子!」
黄单跟陈时站在一边,不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