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风花雪月
城北有个厂子,早些年是T城数一数二的大厂子, 但凡是谁家有人在里头做事, 甭管是做的什麽, 逢人都能说上一说,感慨一番人比人,气死人的心酸。
有一年厂里发生了一起恶性打斗,死了两个人,这事过去几个月,开始出现了闹鬼的传闻。
起初传闻就只是传闻,没人当回事, 直到有人说真的见了鬼,一病不起之后, 厂里就人心惶惶, 各种流言蜚语就接连不断。
工人们怕归怕, 每天还是照常上工, 不敢马虎。
聂文远跟邱涛是前后进的厂子,邱涛进去后, 就很快和他好上, 称兄道弟, 同进退, 那场打斗他们也有参与,受了不轻的伤,但仗着年轻,生命力旺盛, 很快就活蹦乱跳。
当时他们年少,也不懂权衡利弊,大家都上,他们也上,一窝蜂的涌上去挥动拳脚,总有一身使不完的劲儿。
时隔多年再回想起来,只会觉得好笑,打斗的起因其实不是什麽国仇家恨,仅仅是一个女人,没那个命,情情爱爱的最好别碰,轻则萎靡不振,伤筋动骨一百天,重则半死不活,留下抹不去的伤疤。
然而谁也不知道,那场打斗中死去的两个人,是邱涛失手杀的,也是在那一刻开始,他的少年心性就发生了变化。
一开始的时候,邱涛的人生变成一场赌局,有一天赚一天,后来他的贪恋跟欲望在心里作祟,他不满足现状,不顾一切的踩着别人往上爬,别说是拜把子的兄弟,连亲兄弟的头都可以踩,事实上他也那麽做了。
爬上去了,邱涛还没来得及俯视脚下的一群弱小贫民,欣赏他们在苦难里挣扎,大发慈悲的施舍三瓜两枣,就发现拜把子的兄弟也爬上来了,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已经和他并肩。
邱涛以为那感觉是最糟糕的,没两三年就发现不是,最糟糕的是拜把子的兄弟已经超过他了,依旧是在他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发生的。
等到他意识到这一点,一切都来不及,只能撤开嘴角,笑着举起酒杯,和兄弟碰一杯,真诚又开心的说上一句「兄弟好样的」,假的他胃里都犯恶心。
没办法,人活一世,谁还能不会点虚情假意,心口不一?
为己也好,为他人也罢,没什麽区别,不过就是找的借口不同而已。
真真假假的本就模糊,假的可以不知不觉被人篡改成真,真的也能在时间的啃噬下变成假的,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也有可能就是真的,但也许到死都不知道是真是假。
所以真假不重要,活着,活好了,活在别人仰望的目光里,那才是最重要的。
人就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时光能快的恍然如梦,也能让你度日如年,不论什麽时候,还是要学会变通,不要把自己脚下的路定死了,不然会没路可走,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后面的人踩过自己,飞黄腾达。
邱涛太明白这道理了,他本来以为聂文远也明白,前几年才发现自己上当受骗了,对方跟自己压根就不是一路人。
他们都吃过亏,小的是一碗面,几毛钱,大的是身上多道口子,被人打了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还不知道对方是谁。
当然,他们也让别人吃过亏,明着来过,也暗着来过,折磨人的法子不会没事,看一看听一听就会了。
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的,邱涛跟聂文远在没有打招呼的前提下,一声不响的为自己挑好了适合的面具戴在脸上,一个儒雅,八面玲珑,一个肃穆,不近人情。
这些年他们虽然在明面上各走各的,但偶尔也会觉得累了,在路边碰个头叙叙旧,或者是利益挂钩,拍拍肩膀来个拥抱,说「兄弟还好有你」,一直相安无事。
邱涛以为可以继续这麽走下去的,他都想好了,等到他哪天在官场混腻了,不想再去审时度势,玩那套虚的,也不想再被人奉承,就去找聂文远,俩人选一个好山好水的好地方度过晚年。
要是没妻儿老小,就他们两个老头子,喝喝茶下下棋钓钓鱼,也还成。
对邱涛来说,聂文远是他在这世上唯一认可的兄弟,也是对手,虚情假意了几十年,吃苦的时候一起扛,富贵的时候也有份儿,哪天要是真翻脸了,把刀尖对着彼此,非要闹的你死我活,还会不习惯。
可聂文远偏偏要拆他的台。
邱涛的计画是在去年上半年开始的,聂文远不仁,就不要怪他不义。
结果邱涛还是对这个相交多年的兄弟不够了解,看的浅了,以为就是全部,怎麽也没想到对方藏的太深了。
精心布的局被识破,还反被利用,要置他於死地,邱涛是绝不可能善罢甘休的。
弄到今天这个局面,势必要走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地步,等外面的人知道了这件事,偷着乐的肯定会有很多,即便是两败俱伤,也能值得庆祝一番。
但邱涛管不了那麽多了,聂文远紧咬着他不放,他不止要反击,还要一击毙命。
邱涛的思绪骤然回笼,指间的雪茄已经烧着燃尽,不知道是厂里弥漫的腐蚀味儿太重,还是因为别的原因,他的肺叶就像是被人用两只手给拽住了,呼吸不怎麽顺畅。
「小於,你在走神?」
黄单正在问陆先生有关任务的事,冷不丁的听到声音,他的眼皮一跳,「没有。」
邱涛像一个慈祥的长辈,语气里带着纵容跟教导,「你还是个小孩子,撒点慌没事的,但不能经常撒,明白吗?」
黄单不刺激邱涛,「嗯。」
邱涛长的不错,常年摆出斯文儒雅的样子,也就真的成了他自己,抠不下来了,这会儿他脸上的笑容更甚,「真是个乖孩子,难怪你舅舅喜欢你,喜欢的要命。」
他笑着纠正,「叔叔说错了,你在你舅舅心里,比他的命还重要。」
黄单没出声,心里盘算着接下来怎麽办。
半个小时前,他被抓来这里,手脚被绑在了椅子上,挣脱不开,里外都是邱涛的人,个个身上都带了枪,他插翅难飞。
黄单整理了陈飞陈小柔兄妹俩透露的信息,心里就生出一个猜想,现在已经验证了大半,剩下的一部分,验不验证无所谓了。
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次的任务怕是要出变故。
邱涛问道,「饿不饿?」
黄单摇头。
邱涛拍拍他的肩膀,温和的说,「别担心,你舅舅会来接你的。」
黄单一愣,眼睛也睁大了,绷着脸问道,「你什麽时候通知了我舅舅?」
邱涛露出抱歉的笑意,「小於啊,叔叔年长你十几岁,记性跟你自然是没法比的,这不,才一根雪茄的功夫,就忘了不少事。」
他把右腿搭在左腿上面,姿态随意,对外展示着自己的从容跟镇定,有一些欲盖弥彰的意味,「十几分钟前,叔叔给你舅舅打过电话了,说你在叔叔这儿,他挂完电话就会动身过来的。」
黄单的嘴唇立刻就抿了起来,他不说话,眼皮也垂了下去,「陆先生,聂文远到哪儿了?」
系统,「还有五分钟的路程。」
黄单的心往上提,「邱涛一定要求聂文远一个人来,陆先生,他不能来,很危险。」
系统提醒道,「黄宿主,你的任务是查找出真相,填交目标人物,任务以外的人和事,还是不要太过上心的好。」
黄单心说晚了,我早就上心了,很早以前,「陆先生,聂文远不是任务以外的人吧。」
他的口吻笃定,不是在疑惑,询问。
系统不回应,只是答覆,「你不如静观其变。」言下之意,也就是走一步算一步。
黄单的心又往下沉,他这副身体的皮肤本来就很白,此时更是白的吓人,左边额角淌下来的血污有些触目惊心。
那处伤口上突然一阵刺痛,黄单的整个身子哆嗦了一下,这才发觉邱涛的手按上去了。
邱涛把青年额角黏在血污里的几缕发丝拨开,他两根手指的指腹往伤口里面按,看着结痂的地方渗出血水,口中叹息着说,「待会儿你舅舅来了,看到你这伤,肯定要怨叔叔我照顾不周,小於,你说怎麽办才好?」
黄单控制不住的哭出声,太疼了,他的脸白里泛青,冷汗不停打湿眉眼,牙关打颤,「是……是我自己不小心撞的。」
邱涛从口袋里拿出帕子,轻轻抆掉青年脸上的血,笑着说,「叔叔就知道,小於最懂事了,跟传闻的大不一样,说真的,叔叔活了这把年纪,还是头一回见你这样的,就像是换了个人,皮还是原来的皮,里面的东西换了。」
黄单听着邱涛的话,那里面夹杂的好奇很明显,也令人惊悚,似乎随时都会把他的一身皮给剥了,仔仔细细的翻搅一通,看看究竟是什麽情况。
邱涛拿下帕子,摇摇头说,「小於,你好歹是个男孩子,怎麽这麽爱哭?」
黄单哭的停不下来,他要被绷紧的疼痛神经给逼的昏过去,却不得不强撑着,嘴唇都发乌了。
邱涛扬手,「给小朋友洗洗脸。」
他的话落,就有人去提了捅水,直接从黄单的头顶倒了下去。
不知道那水是从哪儿弄来的,浑浊不堪,泛着一股子土腥味,里面还有不少腐叶跟不知名的小虫子,死的活的都有。
黄单难受的咳嗽,额角的伤口被水冲洗过了,针刺的疼持续了好一会儿,他闭着眼睛一下一下喘气,湿透的胸口起伏不定。
邱涛满意的说,「这不就好看多了吗?」
黄单闻言,他的眼睛顿时就睁开了,扭过头看着邱涛,疯子。
邱涛看出青年眼神里的意思,他哈哈大笑,把刚才抆过血污的帕子抹在青年脸上,「这还得感谢你舅舅啊,等他来了,我让你看看你的舅舅是什麽人,搞不好你还会感谢叔叔。」
黄单的口鼻被帕子摀住,他的呼吸受阻,缺氧的感觉让他晕眩,被绑在椅子后面的双手紧握成拳,手指的关节泛白。
邱涛还在说着什麽,黄单的耳朵里嗡嗡响,什麽也听不清了,他的气息微弱,挣扎的力度也小了下去。
摀住口鼻的帕子拿开,空气大股大股的扑进鼻腔,黄单后仰头,大张着嘴呼吸,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声音,濒临死亡的感觉在脑中盘旋,消散不去。
邱涛把帕子丢地上,「怎麽样?怕吧?叔叔也怕死。」
黄单涣散的视线渐渐有了焦距,额前的发丝湿漉漉的贴在上面,他身上的衬衫是白的,沾了许多血污,显得狼狈不堪。
邱涛拧开一瓶水,「来,喝两口。」
黄单看一眼递到嘴边的矿泉水瓶,他没张嘴。
邱涛说,「小於,你不喝,就是看不起叔叔,那叔叔可是要不高兴的。」
额角的伤口隐隐作痛,黄单把嘴张开,嘴巴刚碰到瓶口,邱涛拿着瓶子的手就使力,水往他的喉咙里冲,他被呛的大声咳嗽,鼻涕眼泪全往下掉。
邱涛把剩下的半瓶水倒在地上,脚将瓶子踩扁,踩烂,「叔叔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这孩子身上有一股子同龄人没有的东西,挺喜欢你的。」
黄单听到邱涛轻声说,「可是叔叔不待见同性恋。」
「你才多大啊,男欢女爱那方面的事儿肯定还不熟悉,叔叔跟你说,这男人跟女人的身子是完全不同的,女人要更柔软,也香,男人天生不是躺在男人身下的,是躺在女人身上的。」
邱涛关心的问,「你跟叔叔说一说,你是不是被你舅舅给骗了?」
黄单的气息还是喘的,眼里通红,他一抽一抽的疼,眼皮疲惫的半搭着,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邱涛说笑,「你舅舅能用三两句话把人给忽悠的团团转,本事大着呢,我就学不会。」
黄单的头被摸,头发被抓住了,向后扯的力道很大,他被迫抬起一张青白的脸,不用看也知道自己跟死人没多大区别了。
「是我,我先喜欢上的他。」
黄单刚说完,扯他头发的力道就更大了些,他的头皮都快被扯下来了,疼痛让他手脚抽搐,几近虚脱。
邱涛哦了声,笑了笑说,「真看不出来,你还挺护着你舅舅,可惜他现在不在,没听见,不然一准能被感动到。」
他扫一眼周围的手下,「见过同性恋吗?」
那些人不明所以,他们齐齐摇头,「没见过。」
黄单的脸被拍,耳边是邱涛的声音,「我们的陈於小朋友就是。」
刚才邱涛跟黄单说话时的音量很低,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这会儿有意拔高,其他人也才一字不漏的听清楚了。
气氛猝然一变。
同性恋是犯罪,流氓罪,国家这才废除没两年,人们心里却还没废除,不但觉得恶心,变态,脑子有病,还想报警,把人关进精神病院,不要放出来吓人。
那伙人后退一步,看怪物一样看着被绑在椅子上,没什麽攻击性的黑发青年,看着和普通人一样。
邱涛说,「从外表上看,当然跟我们正常人是一样的,不过,某些地方是截然不同的,你们想不想看看哪些地方不同?」
在场的都面露冲疑之色,他们说不好奇是假的,可是,他们也怕,会不会看到什麽恶心的吃不下饭的场面?
毕竟男人那里是用来排泄的,想想都头皮发麻。
黄单的头皮更麻,他撑开眼皮看邱涛,将话题转开,「邱叔叔,我表姐被害,是你指使的。」
邱涛转过脖子,意味不明的喃喃,「你这小子真是……」
真是什麽,他却没往下说。
下巴被大力捏住,那力道大的像是要把他的下巴给卸下来,黄单疼的不停吸气。
邱涛把手松开,给青年整理整理湿答答的衣服裤子,还为他顺了顺额前的发丝,「好了,安静点,你舅舅马上就要到了。」
黄单听到邱涛的这句话,不安一下子就淹没了他身上的疼痛,他扣在一起的手指神经质的捏了好几下。
一分钟不到,有人跑进来,在邱涛的耳边汇报情况。
邱涛站起来理了理衣裤上的褶皱,又坐回椅子上,接走手下递过来的雪茄塞嘴边,想了想就把雪茄给丢了,换成一杯茶,身上多了几分平和,好像真的只是喝杯茶聊个天。
门从外面推开,一道挺拔高大的身影逆着光进来,皮鞋踩过地面的声响沉稳有力。
黄单动了动干裂的嘴皮子,他张嘴,什麽声音也没发出来。
聂文远的目光锁定椅子上的青年,脸上有血迹,眼睛很红,哭了很久,额角有击打留下的伤口,嘴角破皮,下巴两侧有淤青,其他地方肉眼看不出来。
黄单像是猜到聂文远的心思,他竭力去动胳膊腿,告诉对方,他没有受伤。
聂文远的眼底一深,视线移到邱涛身上,「小於被你吓到了。」
邱涛说,「没有吧,我看小於的精气神不错啊,你没来之前,我给他喂了水,还问他饿不饿,跟他聊了好一会儿,是吧小於。」
黄单瞥一眼邱涛,余光扫过周围的其他人,最后停在男人那里,快速上下移动,没带枪,一个人,他的瞳孔缩了缩,哑声开口,「嗯,我跟邱叔叔在聊天,很好。」
邱涛一副才想起来的样子,「文远,小於这孩子不是一般的毛糙,走个路都能磕到头。」
聂文远说,「我带他回去教训他。」
邱涛喝口茶,「别急啊,你才刚来,我们话都还没说上呢。」
他的脸上浮现回忆之色,「我想想啊,该从什麽时候开始说起呢?是从你背信弃义说起,还是从你借刀杀人说起?又或者是从你明哲保身说起?」
聂文远不言语,面上也不见表情。
黄单知道聂文远在看自己,他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一点笑意,无声的安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