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兰利若有所悟一般,看着他的背影出神片刻,很长时间都没有移开视线。
尽管心中对安格斯的提议嗤之以鼻,兰利心中却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作为曾经的预备圣殿武士,他与圣子的接触时间最长。
没人比他更清楚,那位看似温软易妥协的少年,倔强起来是怎样的模样。虽说如此,兰利心中仍旧怀有期待,希望事情不会到最糟糕的一步。
皇子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推开大门。明亮烛光犹如海潮,将肃穆而庄严的教堂映得明亮。
白袍圣子捧着一本厚书,借着烛光阅读,轻声细语似在祷告。
「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
少年精致俊秀的面容被烛光一映,太过神圣而纯洁,让人只能驻足观看无法上前一步。
太过疏远的距离,即便是自己也不能跨越。兰利口中忽然有了一丝苦涩滋味,蔓延至咽喉,让他根本说不出话来。
白袍圣子长长睫羽眨动,忽然合上经书向兰利微笑:「你来了。」
太过温柔疏远的笑容,如同神只在云端俯瞰,虽说仍是目光慈爱悲悯众人,却如隔云端触碰不得。
那丝苦涩变浓了,喉咙生疼,兰利许久之后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来了。」
身着华服的皇子坐在了圣子旁边,三步之遥并不接近。
似乎根本没有觉察到兰利的疏远之意,少年眉眼弯弯地仰起头来:「好久不见,不知你最近过得可好?」
兰利沉默片刻,涩声应对道:「我很好,反倒是你不太好。」
「不是什麽要紧的事情,你不必担心。」圣子温和地笑了笑,并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
先是骤然走近亲昵无比,而后轻飘飘地拉远话题。这就是圣子应对所有人亲昵的手段,若即若离逼得人快要发疯。
如果换成以前,兰利并不会逼迫他。他对圣子心怀歉疚,更因为自己不得不离开教会,而愧疚不已。
现在情况却是截然不同,没人比兰利更清楚,安格斯的残忍手段。不只是家世出众非同一般,兰利本身的实力也不容小视。
他是整个大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魔导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就连皇帝也不得不妥协与他合作。
这样的人,要对付一个并无实权的圣子,简直再简单不过。偏偏自己想要帮助他,就被少年不动声色地拒绝,越发让兰利心中憋了一口气。
「退出教会吧。」皇子耐着性子低声劝告,「那个人的手段太过可怕,你绝不是他的对手。你还年轻,转修其他系魔法也能有所成就。」
「成为宫廷魔法师之后,我就能光明正大地袒护你,那个人也再找不到任何机会。」
兰利先是被自己的话震惊了,他索性将所有打算一并说了出来,并不想有任何隐瞒。
这样的话,早在十年前兰利就已经憋在心中。然而一看到少年温良纯善的面孔,他就不忍心让对方失望。
如果不是时机太过巧合,兰利也不会将心里话全都倾吐而出。他的确对圣子心生爱慕,也不愿看着圣子落入那人的陷阱之中,从此不复纯白。
也许是怀有私心,也许是太过长久的求而不得,兰利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发疯。他甚至大着胆子伸出手来,想要碰一碰圣子的面颊,就被那人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原本已经到了喉咙口的心脏,这一刻缓慢下沉坠入深渊。
圣子并没有反驳兰利的话,从始至终他都是仔细倾听神情专注。然而他的疏离,却让皇子一双眼睛立时黯淡下去,刹那间万念俱灰。
「多谢你的好意,还请允许我拒绝。」白袍少年温和地笑了,「我明白自己处境如何,也不会抱有什麽侥幸念头。」
「世人都说女神已经陨落了,光明神教的衰败也无可挽回,可我不相信。我无法后退,只能前进。如果我的牺牲,能让那些信徒们得到安宁,那我的死就不是毫无意义。」
少年侧了侧头,注视着兰利的眼睛,「谢谢你一直惦记我,也多谢你替我考虑了这麽多。能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我天大的幸运。」
他说自己只是他的朋友,兰利微微眯细了眼睛。原来已经破碎的心脏,还能感觉到疼痛。
这一刻,兰利想将这温柔又无情的圣子推倒在长椅上。看他绿色眼睛惊慌惊讶,失神不已又再无反应。
手指不断捏紧又松开,如此就能打消太过荒唐的念头。兰利冷静自持地同圣子告别,似乎一切都与先前一样,没有差别。
唯有兰利自己才清楚,他微茫的一线希望已经被彻底捏碎掐断,从此不复良善与纯白。
一只不肯屈服的小鸟,即便有人替它打造了金鸟笼精心饲养,小鸟仍旧向往着外面的世界。
不只是自己求而不得,就连安格斯,不也是拿他无可奈何?既然自己一个人得不到,那就索性撕碎他羽翼,践踏他的骄傲。
待到所有事情都无法挽回之时,再重新出现安抚那人。从此以后,兰利就能在那人心中占据牢固的位置,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
既然是禁锢是强求,他也不必再小心翼翼征求那人的想法。与其时刻温柔良善不得解脱,倒不如残忍一些,由此才能让那人将他铭记在心。
也许是自私,也许是太可悲。以前的兰利还会为了自己的私慾而难过,更将那头野兽禁锢在心中,生怕伤害到自己心爱的圣子。
现在他终於大彻大悟,不在意那些细枝末节,也不会因此觉得伤心恼怒。
皇子站在教堂门口,看着晕黄月光将他的影子拉长,很久都没有离开。他英俊面孔一半被月光映亮,另一半身处阴影之中,莫名的古怪与不祥。
仆从们仍旧恭敬地等候在门口,无声无息彷佛暗影。
即便早已有了觉悟,兰利还是怀有一丝微妙期望。只要圣子出面挽留,只要他答应自己的请求,他仍是以往那个温和体贴的人。
然而只有微风拂过,摇动得雪松哗啦作响,似在嘲弄兰利的自作多情。
皇子缓慢地低下头去。他向前一步,浑身上下都笼罩在教堂的阴影之中。既不容忍接近,也不许他人触动。
「告诉安格斯,说我答应了他的条件。」英俊皇子一字字说,「吩咐车夫,回我的府邸。」
远处的马蹄声逐渐远去,教堂又恢复了以往的寂静。
左温漫不经心地将那本经文放在一边,饶有兴致地望着自己的指尖。少年的指尖让烛光一照,瓷白圆润近乎透明。
原主真是魅力不浅,惹来一个居心叵测的贵族大人还不算完,青梅竹马的皇子也对他惦念不已。
偏偏冲钝的原主对於兰利的想法,根本一无所知。他只以为皇子同他的亲近,是出於幼时玩伴的亲昵。
女神不许圣子结婚恋爱,少年也就冲钝纯洁地摒弃暧昧,专心致志地研究经文。他将自己的一切都虔诚地奉献给女神,毫无杂念别无二心,即便牺牲都觉得理所应当。
如果换做光明教会身处巅峰,这样一个心思纯洁极好操控的圣子殿下,自然是主教们求之不得的教会像征。
少年可能一辈子顺风顺水,从不遇上什麽阻碍,最终顺理成章被女神接入神国。
偏偏现在就是如此情况微妙,圣子自然而然的纯洁气质与美貌,早就成了他人觊觎的祸乱之源。冲钝不已的原主,对此毫无察觉甚至未曾考虑。
原主觉得安格斯的话语只是戏弄他,更觉得兰利吞吞吐吐没有说出口的话,他只要体贴地不予追问,就是对好友最大的尊重。
真是可怜又可悲的孩子,如果任由事态发展,想也知道最后会变成哪一种糟糕状况。不外乎是原主被两个男人操控在掌心,内心痛苦万分却不能自救,最终只能继续沉沦。
也许原主最终得到救赎,也许他一生都是如此,依旧全是悲剧罢了。
可惜左温不是温软无害的那位圣子大人,他继续留在光明教会,不过是为了接下来的试探与准备罢了。
「笼中鸟?」白袍少年嗤笑一声,他拨弄着烛心,缓缓将其掐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