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宇文骥没有听绘夏的解释,直接把她关进屋里,派几个侍卫轮流看管。他不愿意相信她背叛他,不愿意相信她是赵立国安排在自己身边的棋子,但证据确凿,连采鹭都看得一清二楚,他还能视而不见?
赵立国埋伏在他身边多年,很清楚美丽的女子吸引不了他的目光,唯有聪慧敏锐而善良的女人,才能让他多看两眼:赵立国清楚他爱若予,却因为错综复杂的恩怨情仇不得善终,所以找来一个绘夏,她的眼睛和若予一样干净澄澈,她的性情和若予一样悲天悯人,他们编一套可笑说词,解释了身份,然后有「阿福」相助,她进驻他的心。
很简单的道理,他未必不能发现,但为了难得的幸福,他迫自己视而不见。可悲吧,他是宇文骥,一个没有心只有坚硬外壳的男人,却被绘夏攻陷。
他恨自己,轻蔑自己,非常非常。
「表哥,你真的相信绘夏是魏王的人?」赵铎在他回府的半途将他拦下。
魏王一案该办的都办得差不多了,牵连的同党该入狱,该流放的,通通处理清楚,剩下的就是赵立国和绘夏了,表哥不提,他乐得略过。
让同朝为官的大臣们讶异的是,这次,宇文宰相没有赶尽杀绝,他想,表哥毕竟是受了绘夏姑娘的影响,不再将人命视为草芥。
初登基那年,他问表哥,「那些官只是蠢、只是选错边,有严重到需要处死每个人吗?斩草除根就能让其他官员对我忠心耿耿?」
表哥冷冷回答,「你说错了,不是狠心,我早就没有了心,我有的只是狠,不狠,这个国家无章法;不狠,那些蠢极的人会以为自己还有东山再起的希望。我要做的,不单是摧折他们生命,还要摧毁那些可恶的梦想。」
那时他没多话,因为他清楚表哥是对的,而现在的表哥受了谁的影响,还不明白?如果李若予之死,让表哥的心随之死亡,那麽很明显地,是绘夏姑娘把表哥的心送回原处,让他有了人气,在这种状况下,如果绘夏犯案……
「表哥,我们问得很仔细,所有人都不晓得什麽绘夏姑娘,也许她根本与魏王无关。」
「她是赵立国安插的棋子。」宇文骥一句话否决赵铎的推测。
「那个阿福不是疯疯癫癫、成天关在相府里面,半步不离吗?」
「是。」
「既然如此,光靠他,你以为要把一个人训练成另一个人,有那麽容易?」
赵铎说中了,光要找到一个眼睛那麽相像的女子就不简单,但他不语,冷冷看表弟一眼,道:「不关你的事。」
怎麽不关他的事?如果他不想要绘夏,他可以把她带回宫里啊,那麽有趣的姑娘,如果真是赵立国找出来的,他还要给他记一大笔功劳。
「好吧表哥,你打算怎麽处理赵立国?」严格说来,赵立国是他的堂哥,血缘上比表哥更近一层,但……他们从小就是不亲,要拿他怎办?
「我要他身上的血玉。」
「传闻中杀手组织的权杖。」有了权杖,可以让杀手组织为他们做任何事。
「对。」宇文骥点头。他要接手组织,让一支地下军队为朝廷办事。
他进宰相府,绕过几个回廊,望了守在地牢前的侍卫一眼,他们退开,让出了通道。
赵铎想也不想,追上表哥的脚步,浓重的腐臭味从地牢里散发了出来,辛瑟呛人,不流通的湿冷空气,贴在他的肌肤上,让他打了个寒颤。地牢果然不是个好地方!
宇文骥笔直往深处走,直走到一间牢房外头,牢房里的草堆上躺着一个男人,他的脸色苍白、形貌瘦削,几道干涸的血痕黏住他的衣裳。
听见动静,他勉力撑开眉睫,看见来人时,勾起一抹冷笑。
牢头打开钥匙,宇文骥弯身进入,居高临下,他的眼眸如两汪深潭,阗黑而危险,他定定望住赵立国,似要将他的灵魂吞噬。
「这麽久,终於轮到我了?」
以他的迅雷速度,父亲和党羽都让他攀藤摸瓜,一个个逮到了吧?赵立国微微坐起,不敬地看着宰相和皇帝。他不怕,反正不过一死,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他不可一世地躺靠在墙边,双眼回望宇文骥,无视于皇帝的存在。在他心底,赵铎不过是个傀儡,朝政全是宇文骥一手把持,往后,赵氏他们一脉,怕是再见不得天日。
「把血玉交出来,我可以绕你不死。」东西不在赵立国身上,他已经被搜过无数次。
「那是唯一可以交换我活命的东西对不?」他苦笑两声。成为王、败为寇,他这一生,为谁辛苦为谁忙!「东西不在我身上。」
「我知道,它在哪里?你用什麽方法连络你的组织?」
「如果我说组织早已解散,你信是不信?」
「不信。」这麽庞大的组织说散就散,他不是笨蛋。
「如果组织还在,我会用那群庸才到地牢劫向光礼?」他咯咯大笑,眼角竟是轻蔑。
「你舍得解散他们?」
「为什麽舍不得?你以为人人都同你一样,不惜用一份真爱去交换权势地位?哼,我不是你,一个李若予足够我用全世界去换。」
「你说什麽?」宇文骥像被针刺到似地,恨恨弯腰,提起赵立国的衣襟,力气之大,几乎让他窒息。他不准他肮脏的嘴巴吐出那三个字!
赵立国没有被他的气势威胁,他怒目与他对峙,脸越来越红,但不出声求饶,好半晌,理智控制住宇文骥的愤怒,紧握的拳头终於松开。
他猛咳一阵后,淡淡笑开。
「很怕听到李若予三个字?是啊,阿观是应该愧疚,她捡了阿观和阿福,阿观欺骗她的感情、婚姻,手刃她的父亲、毁灭她的家庭,最后吸干她的血,多恶劣的男人。
「阿福不同,他认识小姐,没想过世上有这样善良的女人,她像仙女,解除了他一身罪孽,阿福敬仰她、爱慕她,为了她,宁愿亲手解散无坚不摧、无人不杀的组织,彻底脱离父亲掌握。阿福想成为一个平凡的男人,想永远陪在小姐身旁,看着她哭她笑,心疼她的无奈与悲伤。
「阿福不只一次想过,把小姐远远带离可怕的阿观身旁,可是小姐放不下、舍不得,到最后连命都赔了进去,不值得呀,不值得……」他不是在对宇文骥或赵铎说话,他是喃喃自语,缓慢地将自己和小姐之间的情谊,慢慢地、慢慢回忆。
所以他真的为若予放弃一手训练的杀手组织?赵铎一脸的不可思议。
「小姐不值得呀。阿福想随着小姐而去,可是被救下,被视为忠仆,带入另一个宰相府。阿福心想,老天要我活下来,一定有它的用意,也许它要我亲手为小姐报仇。
「我每天都在找机会,但阿观和我一样,都是百毒不侵的身子,论武功或许我不输他,但是他一高呼就会有一群大内高手跳出来帮忙,届时我杀不了他,反而身份曝光,拖累父亲,那不是我想要的,虽然父亲从未善待过我,但我身上毕竟流着他的血。
「失控的敖犬、不驯的白马、没长眼睛的翎箭……没有任何意外杀得了他,我失望极了,只好装痴装癫,继续找机会,没想到绘夏姑娘来了……呃,不,是小姐回来了,我日夜思念的小姐,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死而复生的,但她的确回来了。」
「绘夏不是你带进府的?」宇文骥怒问。
「要是知道她的存在,我非但不会把她带进宰相府,我还要远远的把她带离开你这只恶狼身边。」赵立国向他投去鄙夷的一眼。
「既然如此,你怎麽敢确定绘夏姑娘就是李若予?」赵铎问。
他淡淡扫了他一眼,知道这是宇文骥最想知道的部分。可怜呵可悲,小姐毕竟让宇文骥又害了一次。
「小姐以为我疯了,从没对我设下心防,我们说着以前的旧话,每一件、每一桩,只有我和小姐知道的小秘密,绘夏姑娘知道相府里的小秘道,知道我们曾经在那里偷藏着一只受伤的大野狼,她知道玫瑰酿和烤鸭是我从娘那里学来的,知道我曾经偷偷喜欢一个姑娘,可惜后来她成了我姨娘……
「虽然换了张全新面孔,但绘夏姑娘是小姐,我再确定不过,这是我的秘密,我告诉自己,要找时机把小姐带走,从此天高地远,过着属於我们的生活。
「可小姐不肯走,她说回来是要帮阿观戒除杀生的,要教他仁民爱物,积善积福,她舍不得阿观下地狱受苦……好笨的小姐,干麽那麽喜欢阿观啊,阿福对她比阿观好千百倍。
「小姐不知道她在这里很危险,贺采鹭在玫瑰酿里下了毒,想要冤她害她;赏荷时,小姐不是失足落水,是让贺采鹭派人给推的,我不过暗示你一句,小姐回来了,你就对小姐下毒手,这里实在太危险,小姐不应该继续待着。」
所以他和父亲接上线,他们交换条件,他帮父亲救出向光礼,父亲帮他和小姐离开,偏偏那麽好的计画竟然遭到破坏。
「我没对她下毒手!」宇文骥怒斥。
「你敢说那串檀木雕刻、会散发香气的八宝珠链不是你给的。」
「八宝珠链?」他想起来了,那是最近绘夏很喜欢的一件饰品,经常见她戴在身上。「一条链子和下毒手有什麽关联?」
「不是你做的?」他扬眉问。
「不要绕圈子。」宇文骥又想抓他的衣襟了,却又怕他说不出话。
「所以又是贺采鹭?也对,她知道你百毒不侵,这个毒害不了你。」
赵铎等不及了,轮到他弯腰,一把提起赵立国,怒声斥道:「把话说清楚!」
他微微一哂。「八宝珠链上的香气是寄生紫的味道,寄生紫非毒,独自存在对人体无妨,但若与檀木相结合就会产生巨毒,这毒连续吸上十二个时辰就会让人中毒却不自知,中毒后,身子将渐渐转弱,直到长卧不起。那日小姐来看我,我见她瞳仁间隐含血丝……」
宇文骥听到此处,再也停留不住的转身离开牢狱。
赵铎瞪了他一眼后也跟着转身。
「赵铎。」赵立国喊住他。
「什麽事?」
「看在我们是堂兄弟的份上,我可不可求你一件事?」
「说!」
「给我一把刀子,让我和小姐一起同赴九泉。」
赵铎的眉头拧了,怒视他。「你凭什麽认定绘夏会死?」
他缓缓摇头,脸上浮现一朵凄迷的笑容。「如果小姐还有活命的机会,我会想尽办法求得生存,但现在……我一心求死。」
看着他的笑容,不祥之感油然而生,一甩袖,追着表哥而去。
凝眼望向赵铎的背影,赵立国苦笑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果报,谁也替不了谁。」爹一生一世的心血终成枉费了。
他起身,锐利的眼神紧盯住那片凹凸不平的墙面,深吸口气,他向前撞去。
砰!偌大的撞击声传来,狱卒随之赶到,临终前他只留下一句,「小姐,阿福先你一步而行。」
咽下气时,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娇俏的女声说:「耍白痴啊,你死什麽死啊,要给牛头马面做业绩吗?你的血可以救活你的小姐啊,笨!」他听见了,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现在想的,是奈何桥上与小姐重逢。
总是昏昏欲睡,日里睡、夜里睡,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前几天还能勉强下床吃点东西,可这两日力气渐失,她连喝口水的力气都没有,她发现不对劲时,想呼救也没人应,直到她想起来可以压压手臂间的红点,让剪春她们来帮忙时,她连挪动五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快死了吗?没病没痛没伤,她全身上下都好好的,为什麽突然间就要死了?她想破头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一定很愤怒吧?他肯定让为她和阿福是同伙的,唉,政治斗争什麽时候才会结束?什麽时候才给她过点太平日子?怎麽没人清楚荣华富贵转眼成空,人生自在好过金馁玉缕,成日算计只会走向腐败灭亡,唯有学佛祖在宽恕中才能得到不朽。
她和他总是阴错阳差不得善终,如果这真是命中注定,她岂能争得过?她终於懂得孟婆婆的无奈了。是啊,没有月老的红线相牵,就算她们在来世找到彼此又如何,不过又是一场苦恋、一次蹉跎。
缓缓闭上眼,在落入下一场黑暗之前,她对自己说——如果还有机会,她要向月老乞得红丝线,她要再爱他一回。
「表哥,你疯了!」赵铎阻止宇文骥抓住刀刃的右手,避免他划下自己的血脉让绘夏喝光他的血。
因为他的血能治百毒,表哥要用自己的死来换绘夏活着。
赵立国没说谎,所有太医都说了同样的话,他们说绘夏姑娘毒入腑脏,已经无救,说檀木和寄生紫的毒一经混合,再无药可解。
听到这些的话当下,表哥就发狂了,他抱紧绘夏,不顾形象的放声大哭。
宇文骥恨恨甩开他。「我是疯了,若予回来了,我再也不能让她从我眼前再死一次!」
他恨透自己,若他再仔细一点,会发现那些香囊荷包是若予亲自绣的,也只有她会把阿观两个字绣得圆圆胖胖,谁都仿不来;如果他再谨慎一点,会听得出来她常常脱口而出的阿观,那不是演戏而是真诚。他想拿刀砍了自己,为什麽不早点看清?为什麽不要早点付出真心?为什麽要怀疑她,让别人对她有可趁之机?
赵立国怀疑她是不是若予,於是用直觉和心去证明她是,而他呢?只会找人去调查她的身世背景。如果他少一点理智,多一分感情;少一点怀疑,多两份信任,那麽她不会躺在这里,他……终究又害了她一次!
「表哥,冷静点,万一你死了,绘夏还是醒不过来怎麽办?」
「会的,五年前她救我一回,五年后,轮到我来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