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沈逆是唯一不会让边烬洁癖发作的人。
感受到边烬的体温,沈逆神志微荡,就要脱口而出的暗嘲悉数忘了干净,回眸时,眼神被边烬那双明亮的眼睛捕获。
边烬什么也没说,只一个往回勾这个小动作,就让沈逆明白她要自己暂时不要发难。
年少时,沈逆为维护师门与人冲突,或者鼓脑争头时,边烬也是这样,轻轻将她带回来,护到身后,无声安抚。
边烬目光从沈逆脸庞上移开,转到李煽面庞上时,神色中渗入了冰霜般的冷意。
“不过是例行问话罢了,我随你们去。”
“师姐。”
沈逆侧了侧身,挡在她面前,微声耳语:
“这永王因为我强要她研发署的权限,心里不痛快,以你为借口来找我麻烦。研发署定是研制出了探测记忆模块的新仪器,你随她去,只会沾一身晦气。”
沈逆也意识到刚才自己太护着边烬了,这番话稍加解释,让边烬明白,李煽针对的人是她沈逆,她坚持反击便是理所当然。
边烬道:“双妻荣辱与共,针对你便是针对我。”
沈逆:……
边烬继续道:“我自然不会成为你的污点,让你难做。”
边烬这是要立证自己没有任何怕人查的地方。
她这么说,沈逆倒是没法再劝。
“我跟你一起去。”
李煽见沈逆到了边烬面前犀利尽扫,换作一副体贴的模样,讥诮道:
“靖安侯可真是悠游自在,城防工程司那边竟没有你操心的事,一心陪娘子。”
沈逆转眸看她时,又换上一张冷意森森的表情。
“托殿下的福,工程司那头进展缓慢,的确没有太多需要我操心的事。”
李煽:……
沈逆句句都不将李氏王爷放在眼里,可她说的也是实情。
若是深究,李煽一直将沈逆这个天子亲封的总监事挡在门外,的确是存心妨碍城防进度。
天子若要怪罪,或是城中生乱,李煽难辞其咎。
沈逆行了个礼,跟在边烬身后出门。
李煽眼中燃着星星点点的恼,目光落在沈逆清隽的身形上半晌,沉了沉眼眸,拂袖出了侯府大门。
一行人到了大理寺,进入一间无窗的屋内。
屋内一片枯燥的白,正中摆着一台巨大的金属座椅。
座椅靠背的顶端有一面弧形靠枕,正好能够将人的后脑包裹进去。
沈逆给了边烬一个“果然”的眼神。
李煽拍了拍座椅的扶手,介绍道:“这台仪器是联想记忆探测仪,装配了目前最先进的传感器,可以精准监测嫌疑人的脑部活动。”
她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无论是原体大脑,还是机械化过的大脑,都有海马体和前额叶皮层这两个与记忆高度相关的区域。
“凶手是这世界上最了解犯罪现场细节的人,无论怎么伪饰,当她再次看到犯罪现场的相关资料,相应记忆就会被不自觉地激发。只要通过分析嫌疑人在看资料时的脑活动,就能判断嫌疑人是否有罪案现场的真实记忆。
“对了,特别提醒一句,即便记忆模块损伤了,只要客观存在任何一丁点关于罪案的记忆,无论如何伪装都逃脱不了监测。只要被监测到,仪器就会发出警报。”
完全不信边烬失忆的李煽拍了拍座椅,挑衅地看向边烬。
“简而言之,真正的罪犯只要敢坐上来,一定会原形毕露。”
对于非专业人士来说,李煽这番发言足够让人心生畏惧。
沈逆慢慢踱步过来,一边走一边从蹀躞带上取下一罐小巧的喷雾。
“殿下,下官有个疑问。这设备是否能区分记忆属性?比如,嫌疑人之前因为被冤枉、纠缠,已经听过官方提供的各种信息,对罪案细节有了被动记忆。这种情况下产生的相关联想,如何与真正的犯罪记忆区别?”
“冤枉”和“纠缠”过边烬的大理寺众属官,听到沈逆前半段话还有些气恼,听到后半程纷纷陷入沉思。
的确是一个容易产生误判的点。
李煽似乎早有准备,应答自如。
“靖安侯大可放心,仪器装备了最新的记忆指纹技术,可以追踪神经元活动模式。是自主记忆还是联想记忆,它自能精准区别。”
李煽介绍得详细,信心满满,这台仪器显然出自她手。
沈逆却是半眼不看这笨拙的机器。
“精不精准的,恐怕也只有拆了机器才能知道。”
同为机械天赋者,沈逆是双S,比S的李煽高出一个等级。
别看只是一个等级,却是穷极一生都无法逾越的天堑。
作为机械方面的绝对权威,若是她要拆开检查,挑此仪器的毛病,李煽也无力反驳。
沈逆的言下之意很清楚了。
她不会让边烬有被冤枉的可能。
沈逆仔仔细细用消毒喷雾将整个仪器喷了两遍。
沈逆叹了一声,“行吧,勉强能坐。”
李煽:……
边烬神色平常,没等李煽再开口就坐了上去。
边烬说:“开始吧。”
……
半个时辰后。
边烬从探测仪上下来,问李煽:“永王殿下,现在我可以离开了吗?”
李煽盯着一次都没有响过的仪器,面如玄铁。
沈逆将边烬的斗篷递给她。
大理寺属官轻声询问李煽:“殿下,是不是坏了?要不要检修一下?”
沈逆关切道:“下官问一问仪器,看看它坏了没有。”
李煽已经无心顾及体面,从牙缝里挤出一个阴恻恻的“滚”字。
.
坐上回程的马车,边烬显得有些累,靠在窗边支着脑袋。
戴着手套的沈逆递给她一杯水,“那仪器对大脑的负担不小。”
“还行,谢谢。”边烬拿过水杯,眉心推起一座小山。
沈逆知道,不仅是仪器对大脑有负担,刚才在检测的过程中,大理寺的人一边播放燕落战事的影像,一边提问。忽然在毫无提示的情况下,播放了一段士兵被虐杀的镜头。
边烬第一次北伐时那个士兵就跟着她,是一位忠心耿耿的老兵,沈逆都认识。
虐杀的过程被刻意放大,士兵痛苦的脸映在边烬的眼底。
当时她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但李煽的探测仪探测到了她大脑正在散发出浓烈的悲伤情绪。
沈逆看着探测仪上不断涌起的蓝色波纹,那是边烬的痛苦,如连绵的海水,拍打在她的胸口。
仪器没有检测到她叛国的证据,反而检测到她深藏的另一面。
边烬的悲伤值分明已经突破了100。
这个数值放在任何一个普通人身上都足以痛哭流涕,但她竟没有任何变化。
双眼平静,无泪无波。
让沈逆想起多年前,在双极楼向她告白的雪夜。
当时她那双眼睛里也是覆着坚冰,寒冷无情,读不出任何的情绪。
沈逆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这位师姐,不修无情道更甚无情道。
多年之后,沈逆忽然发现,即便被边烬一手带大,其实也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女人。
边烬最为残酷对待的,或许是她自己。
……
边烬喝了加入桂花糖膏的营养液,发痛的神经得以缓解,纤长的睫毛低垂,昏昏欲睡。
身子向沈逆的方向倾斜,沈逆眼波微动,像揽住妻子一样将她揽过来,给她肩膀,借给她片刻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