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立於乌篷船。耳边的烟火爆鸣声、欢呼喧闹声,混杂在一起。海风吹过,她几缕飘荡的白发,掠过他的眼前。
那么多人生,那么长久的岁月……这还是第一次,他看到了她鬓边的白发。
“百岁老人……会是什么样啊。”玥玥说。
“身体不再灵活,走几步就会很累,时不时就要吃药,思维也会开始冲滞,甚至不再记得身边的人,像是重新变回了一个小孩子……”苏明安回忆着奶奶的模样:“你会后悔,你放弃用生命权柄维持青春吗?”
玥玥的眼神停滞了一会,摇了摇头。
“年轻的时光,我已经停留了很久。我想将自己交给岁月。因为和你度过这几十年……我真的感到……”
她捂住心口,低低地说:
“……很快乐。”
“我本以为我会慢慢老去,灵魂也会失去活力,直到我整个人的存在,都在某一个世界中消亡。你也会逐渐忘记我,只当是没能找到我。这就是我预想过无数次的,属於我的结局。”
“但现在,我好像得到了一点末日前的幻觉。”
“我无法缺失你的存在,也确信你是我无法割舍的……不同於亲情与爱情的人。”
“我想……带着这种陪伴的记忆,老去。”
乌篷船驶入了偏僻的水道,街边的人们逐渐少了。
她忽而拉住了他的手,在漫天星光下,她的脚尖微动,开始转圈。
他的手腕被她轻轻拉着,随着她的手腕而微旋。他在这一瞬间认出了她的这几下前置舞步,这是……毕业晚会那年,她跳的那一支舞。
这是她最喜欢的歌曲,她最喜欢的舞步。
当年她身穿公主般的蓬蓬裙,勇敢地露出身上的家暴伤痕,它们凝结了一条名为“玥玥”的,独立而强大的灵魂。
此时的她身穿航海服,跳起来叮叮当当响,并不适合跳舞。乌篷船狭窄,更是不适合交错的舞步,但她却执着地拉起他的手。
很久以前,她要穿上裙装,才敢在公共场合跳舞。但如今,任何服装都无法限制她。
苏明安恍惚意识到,对於他而言,这只是几段话就能说完的历程,眼睛一闭一睁就过去了。但对於她,她已经和他走过了整整二十年。
对於时间的感知,让他们之间仿佛隔绝了巨大无比的天堑。
但在这一刻……在女士扯下面纱,朝绅士弯腰,伸手,眨眼,微笑的时候……一切天堑瞬间垮塌。
仍旧白皙的手朝他伸来,另一只手轻轻地捏着他的手腕,只要他点头,仿佛热烈的舞曲马上就会响起。
女士勾起唇角,轻声说——
……
“……May I?”
……
月光如泼银。
乌篷船停於河面,似一片叶,没有人注意它会往何处飘去。
寂夜诉说低语,月光透过疏朗的叶片,斑驳地向下洒落,他们的肩头缀满了月色的宝石。
“……Sure.”
男士回应了女士,极轻地搭着她的手腕,与她缓缓旋身。即使四下寂静无声,却仿佛有舞曲在他们耳畔奏响——那是她整整离别了百年的回忆。
每一步,恰似与河流的波澜相映,每一个转身,恰似星辰在天幕间的旋转。仿佛此时穿着的不再是航海服,而是合身的西装与舞裙。
影子在船板上拉长,缩短,万物恍若都成了舞伴。月色,星色,水流,长风,枝叶的摇晃,斑驳的光影,踢踏作响的靴声、吱呀倾斜的船声……像是有位老人在低声叙说一个属於月夜的故事,一个属於名为“玥玥”的少女的回忆,在这流淌声中缓缓低语。
她说,少女从未后悔过。
她说,少女成为了以前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人。
她说……
少女已经得到了一生的幸福。这幸福,不源於财富,不源於爱情,源自她……渐渐被填补的、空虚的心。
她终於得到了长久的静谧与永恒。
她这一生,从未缺失。
仿佛,此刻,在舞步中,她再度成了那个毕业晚会里青涩的女孩,像一张白纸,很多事情都不懂,却能拥有牺牲的勇气。
星色旋转在她黯淡的眉目,月光流淌在他无声的眉眼。
他们踩着舞步,在狭窄的空间里,错乱地分割着满船月色,仿佛一瞬间回到了过去。那夜昏黄的路灯下,她带着他在无人的巷子里共舞,听众唯有野猫与月光。
於他而言,那是一年前的过去。
於她而言,那是百年前的过去。
“那一天,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万众瞩目的感觉。”
“那是我借来的公主舞裙,不属於我,我只是一个短暂走上舞台的小偷,一个假穿了灰姑娘水晶鞋的丑小鸭。”
“……但离开舞台后,与我共舞的你,与你共舞的那几分锺……我没有一秒锺,是偷来的。”
“我从没有想过,我们原来能有这样的时光。我真的……很开心。”
“若有一天,你真的离我远去,在无尽的世界中,你再也找不到我……那么,请记住,名为玥玥的人,她已经得到了幸福。”
“她只是,去往她的理想乡了。那里,一定有她向往的梦。”
月色下,苏明安看了一眼少女,又看了一眼乌篷船划过的痕迹,水道狭窄,波光粼粼。青石板散发着湿润的气息,就连两旁的灯光都黯淡了下去。
……明明他们还拥有很长的时光,但每一天,却都像末日前的最后一夜。
不仅是他,原来她也明白,他们彼此都幸存的几率,小到令人揪心。在亿万中“死”的可能性中,他们几乎找不到同时存活的“生”。苏明安不敢相信自己能活下去,而她也这么构想她自己。
这种不舍的感觉与温柔的痛苦混杂在一起,令人难以呼吸。
两人停下了舞步,走上了岸,稍微在河边坐了会。水声哗哗地响,她伸手捞着小鱼。苏明安静静看着,明明年岁远胜於他,她看上去却比他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