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 / 2)

我要逆风去 未再 17049 字 29天前

Chapter 14 往事并不如烟

往事就是这样,

来得似火,

去得并不如烟。

真相如果太重,

是连自己也要欺骗的。

在这个城市,虽然暖春如馨,但有时候会有猝不及防的倒春寒。

江湖一出门,就被一阵寒风呛住,她咳嗽了两声,紧了紧身上的风衣。

自江家驾车去徐家老宅并不远,这条路江湖已经熟悉了。这次二度走上这条路,同第一次走的时候有了天壤之别。自天堂堕入地狱,也不过如是。

而一切,终须去正式面对。

江湖把车拐进那条弄堂,开到终点,在徐家的停车库把车停好了,深深吸了两口气,才下了车。

徐家弄堂边的一座小花坛不知何时栽了桃树,江湖不记得第一回来的时候看到过这样的景致。

此时艳春三月,桃树风华正盛,一朵一朵缀於枝头的粉红小花开得分外妖娆,远远看去,仿佛一簇一簇的蝴蝶翩翩飞於其中。

江湖在桃树下站定片刻,想起徐斯送给她的竹节海棠,也是有着这样俨然的花姿。

只是海棠花小,不若桃树壮观,拥有这样壮观的花团锦簇的蝶飞之态。

江湖轻叹一声,摁下了徐家的门铃。

很快就有家政服务员过来开门,江湖说:「我是上周和洪女士约好了今天十点的,她从意大利回来了没有?」对方点点头,把她引上了二楼。

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徐斯的母亲就给过江湖一个出乎意外的下马威,而后她又乍见洪蝶手上让她联想万千的手镯,导致并没有将徐家好好端详。

徐家的一楼客堂间还是上一回来的模样,几乎没怎麽改变,也许这个模样被维持了很多年,已是徐家一段不变的历史背景。

这同江家一样。父亲从不轻易改变家内装饰,老式的家具老式的摆设万年不会更变。

这是属於他们的历史。

江湖上了二楼,靠东的一间客厅正是上一回吃饭的那间,再往西还有三间房,家政服务员把江湖引进朝东的一间。

一进去,原来是间花房。内室全部用透明玻璃塑顶,阳光透进来,暖暖的奼紫嫣红,满满的一室花香,让人说不出的通体舒适。

洪蝶穿了一身白色便装,提着水壶,正给一盆海棠浇水。

阳光在她身后,花红在她身前,洒出的水珠好像起了一层轻雾,人在缥缈之间。

江湖在门口静静站着,家政服务员不知何时已经退了出去。

洪蝶把头抬了起来,脸庞如玉一般白润。因为阳光的普照,江湖几乎看不出来她脸上的岁月风霜。

她的笑容依旧和蔼,朝江湖招了招手,「你来了,这里坐。」

江湖绕过门口的两盆花,一步踏进花房,才恍然发觉门口摆着的是两盆令箭荷花。春天的令箭荷花尚未开花,翠绿的茎叶却有十分的精神。

洪蝶笑道:「你对这花很熟吧?徐斯前年叫人特意搬了一盆出去。」

她指了指跟前,江湖走过去,那边放了一条藤木长凳并一座方木茶几。

洪蝶说:「这里还和徐斯的外公当年布置的一样,没有在花房里加舒适的桌椅,老人艰苦惯了的。」

江湖小心翼翼地坐在长凳的一角。

洪蝶放下了手中的水壶,落落大方地坐在另一角。

方木桌上放着一只英式的骨瓷茶壶并两只茶杯,她伸手翻开茶杯,倒了茶,再推到江湖的面前。

茶叶很好,一股清香扑鼻,在花香四溢的花房内竟丝毫没有被冲淡。

江湖执起杯子来,轻轻吹气,轻轻抿了一口。

洪蝶只是一直看着她,等她放下了杯子,才慢慢开口讲道:「好孩子,真不错,再困难难堪的情形,都能挺住。」

江湖定定地望着杯中的茶叶,旋转,及至尘埃落定。

洪蝶笑,「我一直在想,你什麽时候会来找我。」

江湖仍望住茶杯内的茶叶。

洪蝶朝门口令箭荷花的方向点了一点下巴,「那只花盆,本来是一对,有一只被徐斯搬走了,现在又被放在他的办公室里。现在这一只上头写着一句话。」

江湖是有着极好记性的,她马上就可以讲出来,「想人生待则麽?贵比我高些个,富比我松些个。呵呵笑我,我笑呵呵。」

洪蝶笑,「你果然是天分极高的孩子,江旗胜有你这样的女儿,他应该可以瞑目了。」

江湖凄然地又抿了一口茶,安抚住自己蠢蠢而愈发激越的心。她问:「富贵确实只如浮云,呵呵一笑,人生就过去了。不是吗?我爸爸已经不在了。」

洪蝶侧目,好好看了她一会儿,想要抚一抚她的发,被江湖一个瑟缩躲开。

江湖把头抬了起来,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能平直坦然一些,「洪姨,今早我很冒昧地给您这个电话,我是想问您讨您还欠我的下半场故事。我想,您心里是有数的。」

洪蝶收回了手,也自顾自抿了口茶,「下半场,是呵,我还欠你下半场的故事。」她问,「江湖,你知道了些什麽呢?」

江湖毕竟还是定力不足,手微微发了颤,她说:「我去过漠河县,我打搅了爸爸的老同学,知道你和我爸爸早就认识了,他们都说你们以前谈过朋友。我想起了你在天城山给我说的故事——」江湖绞紧了自己的双手,这个她存在心里的问号,令自己午夜梦回都会忍不住战栗的问号——这一刻,终於即将揭晓,「我在想,一直在想,这个故事和我爸爸的关系——」

洪蝶把目光从江湖的脸上移开,不知落在花房内哪簇花团之中。她说:「我上次的故事讲到哪里了呢?」她捶了下额头,「对了,讲到丫头从监牢里出来了。」

洪蝶的神色慢慢变得凝重,「情人不讲钱,商人不讲心,奸人不讲义,任何倒过霉吃过亏的人都应该记住这些道理。记不住,再摔一次,是自己活该。但是,十八岁的丫头不懂这个道理。」

被放出来的丫头,再也没有一天睡踏实过,明月当空,也是看成魑魅魍魉,每日每夜,备受煎熬。

她的乡亲因为她和她父亲犯下的罪行而疏远了他们,她的存在就是村里的一场笑话。

这时候她大病了一场,整整七天烧得天昏地暗,等到她清醒过来,只觉得眼前满是蝴蝶飞舞,抓不住现实世界的边际。

她起身,很艰难地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杯子里都是茶垢和灰尘,她已渴不择杯,全部喝了干净。然后坐在炕上,所有的神志回归以后,她只想问个为什麽。

她不知道小荣为什麽就这样走了,为此她找过班长,也找过兵团的团长。班长和团长都告诉她,因为组织纪律什麽都不能告诉她。团长的老婆见她瘦得可怜,偷偷拉了她到一边,语重心长地说:「丫头,别再把心放在良心被狗吃的男人身上了,你爹就是他告的。」

这天,如遭雷击的丫头不知是如何挪动自己沉重的脚走回家的。她在四壁贴满剪纸蝴蝶的家中枯坐了一整晚,心里只是反复转着同样的念头——一定要寻到小荣问个清楚,也许,也许一切只是误会,并不像团长老婆讲的那样。小荣也是自身难保。也许,小荣是求过情的。

她又找到了班长家,赖在他的家门口不愿意离开。班长也得到了回城的指标,正和老婆打点行李。他的老婆禁不住丫头的苦苦请求,劝班长把小荣留下的在上海的地址给了她。

从漠河到上海,这是一条迢迢崎途。

丫头把全副的家当都变卖了,买了车票,自漠河摸到了哈尔滨,又买了火车票到了首都,在首都的火车站排了好几天的队,才买到去上海的火车票。

坐在从北向南的火车上,丫头强迫自己挺着腰,一直看着火车窗外一座接着一座的山峦,好像崎路永无止境。

经过了这些崎途,她终於到了上海。

丫头从来没有到过这麽大的城市,马路这样的宽,车子这样的多。她背着行李过马路,没有看清红绿灯,险些被面包车撞了。车里的司机骂着她听不懂的上海话,她害怕极了。

上海的弄堂又这样窄,弯弯曲曲,交叉纵横,她一条一条地找,都没有找到她要找的地址。而身上的钱越来越少了。

丫头没有办法再住到招待所,只能在火车站的雨棚下临时给自己铺了个床铺。有捡垃圾的流浪汉见她漂亮,几次三番想欺负她,她只好战战兢兢地躲到车站的岗哨亭边上。

岗哨亭的老警察看她可怜,给了她热水和点心。

上海有种点心叫生煎,丫头吃着生煎,就在想,为什麽要叫生煎?难道这不是活生生的煎熬吗?

老警察问她要来了地址,帮她问了问人,原来这处地址的人们被分配到一家鞋厂,全部搬进了市里分配给鞋厂的宿舍区。

丫头问来了宿舍区的地址,竟然是在浦东。又要坐车又要坐轮渡过江,那边一片芦苇茫茫。丫头咬了咬牙,凌晨时分就起身赶了一个早,坐轮渡过了江。

她第一次看到黄浦江,昏暗的天,黄色的水,江风阴冷阴冷,直吹到人的骨头里。

她下了船,找不到该坐什麽公车,只好一路问着人一路走,还是走不到那个遥远的地方。

终於走到这个地址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升起。

她永远都忘不了这天的朝阳如血,老旧的工厂旁边是一片一片的农田,田埂上满是随风摇曳的黄金花,荒凉而萧索。

工厂的门口挂着红绸,有一个工人模样的人走了出来,手里挑了-杆长长的鞭炮,又有好几个工人跟着走了出来。他们说说笑笑,其中一个掏出了自来火,抆一下,一星火点,巨响冲天,震耳欲聋。

有一辆黑色小汽车从远处开了过来,如一只黑黝黝的怪兽,里头钻出一个健朗的身影。

丫头捂住胸口,看着那边工人又兴高采烈地拿出几支高升,放在马路中间点燃。

彭的一声,高升在半空中炸裂,仿佛一颗炽热心脏被活生生炸开。

所有的工人都簇拥着那个身影,往工厂里走去。

丫头站在这头,竭尽她的全力。她在盯着那个身影,怎麽这样的熟悉?

他穿了一身触目的黑西装,要多体面有多体面,他还把头发留长了,有了点刘海,不像以前那样总是剃出青青的头皮。

他——他的胸前还别了一朵大红花。

丫头摇摇欲坠,伸手就抱住身边的电线杆子,她在想,胸前别着大红花是个什麽意思?她软软地坐在了电线杆边上。

丫头在工厂附近徘徊了三天,才终於又看见了小荣。小荣的身上没有穿西服,而是穿了一身工人的蓝布装。工人的蓝布装没有那麽触目了,让她能大着胆子在他身后叫了他一声。

小荣回过头来,眼中既没有惊慌,也没有失措,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用熟悉的怜爱的口吻说:「傻孩子,怎麽跑来了这里?」

他把她领到了工厂附近的招待所,一路上遇见不少熟人,他同他们打招呼,他们都狐疑地看了看丫头,小荣没有多解释什麽。

到了招待所里,小荣又出去买了一袋苹果,回来给丫头削了个苹果。丫头拿着苹果,小荣把她抱在怀里,一手抚摸着她的脸。他的气息温暖,让丫头把什麽话都哽在喉咙里讲不出来。

许久许久,小荣终於说:「我还要上班,等我下班过来我们再聊,好不好?」

丫头只好点头。

小荣给她买了招待所里的洗澡票,领着她到澡堂子门口,说:「你先洗个澡,好好睡个觉。」

丫头扭头就看到澡堂子门口的玻璃上倒映出自己邋遢的模样,而面前的小荣这麽白皙俊秀。

她红着面孔,进了澡堂,把身子搓洗干净。

晚上小荣又过来了,带来了两瓶可口可乐、一包红肠、一包夫妻肺片、半只烤鸭。他没有说什麽话,只是把菜使劲地都往丫头的碗里夹。

丫头饿了好多天,是被饿狠了,乍见这许多好吃好喝,狼吞虎咽吃了好几口,才想起来一连串想要质问的问题和发泄心中累积的愤怒。

可是小荣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这天有很好的月色,小荣见到抬起头来的丫头,还是当日树林里的那般鲜嫩妍丽的颜色,便俯身吻了下去。

丫头永远都记得,在小树林里的那夜,小荣给她吹了一曲《小小竹排江中游》,她偎依在小荣的怀里,小荣的亲吻像山风一样温柔,小荣的眼神却像山火一样热烈,可以将她焚烧至死。

她只要看见小荣的眼神,就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怀着的一颗心,可以全部掏给这个男人,任他求取。但她如何能知道,这个男人的求取是她所承受不下来的。

这一夜,不过是缱绻了半夜。小荣是后半夜走的,临走前对丫头说:「我会给你一个明白的。对不起。」

丫头睡得正迷糊,听到了他那句「对不起」,猛地警醒过来。小荣已经走了,身边的半个枕头是冷的。她抱着那半个枕头心想,不可以这样,她是来问个明白的。

可是,她等不到问个明白的那一刻了。第二天天才蒙蒙亮,招待所里就吵吵嚷嚷进来了一大帮警察,还开来了警车。他们一间一间查房,拉出来了很多男男女女,男男女女都被他们丢上一件衣服蒙住头,拉到了派出所里。

一直到被当做犯人拷问时,丫头才惊醒,原来警察把自己当成了卖淫女,而招待所,根本就是一个淫窝。她惊恐万分,说自己是来找人的,她把小荣的名字和地址给警察,警察却说查过该地址的居民,没有一个人是叫江荣的。

亏得犯事的老鸨到底有些良心,证明了丫头的清白,可是警察还是把她当做盲流遣送回乡。

不过只有一个礼拜的时间,丫头迅速地憔悴下去,形容枯槁,又是被警察一路一路送回来的,回到家乡,早已经闲话纷纷。

小荣始终没有出现。。

而她回到漠河的时候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此时的丫头,竟然有了无比的坚毅,她抚摸着肚子,心想,这个孩子是一定要生下来的。她已经什麽都没有了,不能再失去唯一的至亲。无论他的父亲是如何的狼心狗肺。

村里的计生办刚刚成立,要开始执行计划生育工作。有人把未婚先孕的丫头举报了,计生办的人便想拿丫头做个典型,勒令她去打胎。

这时,她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肚子变得很大,行动是不方便的,可是到了这样危急的关口,竟能迅速地打点好行装,蹒跚地躲到了山林里。

这一年的冬天很冷,丫头在山上找了一处山洞,过起了最原始最艰苦的生活。她挺着肚子劈柴生火,打水做饭,偷偷下山从相熟的邻居家买食物,她还能用自制的弹弓打一些野兔野鸡。

团长的老婆知道她的行踪,也是带着解救她的好意,神神秘秘地同她讲起一桩交易。有对新近死了儿子的夫妻,因为女方不孕,男方的妈逼得紧,想问丫头买下孩子。团长的老婆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丫头可以得到一笔钱,还可以重新嫁人。

丫头紧紧捂着肚子,把团长老婆赶了出去。后来团长老婆又来了几回,都被丫头打了出去。她生产的那一晚,团长老婆又来了,这一次来得正及时,慌忙帮她找了村里的稳婆过来接生。

这是一个难熬的夜晚,丫头的魂与魄幽幽地分离着,整个身体被肢解得七零八落。诞生一个新的生命,是这样的痛这样的苦。

她淌下泪、汗、血,这麽反复煎熬。

儿啼响起来时,她晕死过去,再醒过来时,竟然还在无尽地腹痛。她分不清痛了有多久,再度醒过来时,稳婆还留在身边,手上抱着一个婴孩,递到她的面前。

丫头的声音虽然虚弱,但是斩钉截铁地说:「我应该生了两个娃娃。」

稳婆坚持,「是一个。」

「团长的老婆呢?」

「丫头,你糊涂了吧?你明明生了这一个。」

「是两个。」

稳婆把婴孩掼到她的怀里,扭头跑掉了。

皱巴巴的婴儿,小得跟剥皮的老鼠一样,她抱在怀里,号啕大哭。

丫头是在山上养了大半年的身子之后,才决定带着孩子离开家乡。

这个北方的小县城,来来去去就是这麽些人,他们鄙弃她,计生办的人想着法子要处理她,她必须逃走。

这必然又是一条艰难的路途,丫头一路往南方跑,也不知为什麽就非要往南方跑。她怀里抱着小小的孩子,一路乞讨,一路打着零工。她捡过垃圾,偷过电线,卖过野菜,干过最好的活不过是在饭店里跑跑菜、迎迎宾。有流里流气的客人调戏她,她狠狠给了对方一巴掌,第二天老板就把她辞退了。

日子很难,丫头只想找到一个合适的能够安身立命的地方,让自己和儿子有个相对安稳的环境,可是,并不是那麽容易。

而雪上加霜的是,她才在南方的一个小县城找到一个在菜场卖豆腐的工作,她的儿子就发了高烧,还引发了肺炎。丫头没有多少钱,医生不给开药。她无助地看着不过一岁多的娃娃烧得脸颊通红,最后急得直哭,还给医生下了跪。

医生表示无奈。好心陪伴丫头来医院的菜场卖鸡蛋的女人悄悄告诉她,在菜场前头的理发店里,有种特别的生意提供给这个小县城里的男人,一夜就可以赚到很多钱。

丫头记了起来,她看到过就在大半夜里,男人在那个理发店里进进出出,里头时而会传出荒唐的呻吟。

她怀抱着儿子,想了大半夜,在清晨的时候,敲开了理发店的门。

这是另一扇黑暗之门。

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她赤条条地躺在床上,有人推门进来,她闭上了眼睛。衣衫被狠狠撕开,身下锐利的刺痛告诉她发生了什麽。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丫头在夜里总不能睡好。黑夜里狞笑着的是豺狼是饿虎,把她拆皮剥骨,吞噬下去。

每夜都是极漫长的。

丫头开始还会啜泣,到后来就渐渐不会哭了,双眼空洞地瞪着乌黑的房顶,任人摆布。一直到早上,恶灵就会全部退散,她可以看到她健康的孩子。

只要看到孩子,就好像看到了全新的朝阳,她就有加倍的勇气活下去,走下去。

这虽然是个不堪的工作,却让丫头用很短的时间赚到不少钱。她本来就有逃出生天的勇气,而有了钱,她就有了逃出生天的办法。

终於,她积累够了足够的资本,可以开始另一段奔波的旅程。她开始寻找新的起点。

丫头爱看报纸,小县城的报纸上也写着「效率就是生命」这样的标语,成千上万的人涌向最南方的那个特区城市,仿佛那里就是新的希望和未来。

她下了决心,打点好行装,带了儿子,又一次开始流浪。

丫头去了深圳,几经周折进了一家工厂打工。她很卖力地干活,很用心地结交朋友,很快就升了职,当上了车间主任。她以为她会靠着这间厂慢慢回复到恬静的生活,慢慢忘记过去的一切。

可是命运不让她清静。

那天,丫头如常地下班回家做好了晚饭。这天幼儿园组织孩子们看电影,会由老师送孩子们回家。可走过了饭点孩子还没有回来。她着急起来,在厂区内外找了好半天。儿子的老师急匆匆跑来找她,领着她赶到医院。警察等在手术室外,把情况简短地告诉了她。

孩子们回家时,经过工厂厂区前的十字路口,有辆桑塔纳失控了一样冲过来,轧伤两个孩子。

丫头在手术室外一直坐到天黑,手术灯终於灭了,医生走了出来对着所有人摇了摇头。

孩子弥留的时候,张着小口,只微弱地说了一句话:「妈——妈,我想爸——爸。」丫头陪了孩子整整两天,不吃也不睡,整个人几乎已经木掉了。一直到孩子没有了任何气息。她痴痴地望着孩子,俯下身抱起孩子,把脸贴在孩子冰冷的面孔上。

她决定休个假,把孩子的遗物整理了一遍,又去了上海。在繁华大上海,她已经不像当初那样无助,她在这几年里积攒了一点存款,也交了些能帮上忙的朋友。她费了些周折找到了小荣的新地址。

那是一个老式石库门区,用上海人的话说,还属於上只角。蜿蜒的弄堂,让她分不清从哪里进去可以找到她想找的人。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飘过来,娇憨而稚嫩地叫着:「爸爸,爸爸。」

丫头躲到了房檐下,从另一条弄堂里驶出一辆自行车,年轻的父亲推着自行车,前头载着小女儿,身边跟着美丽的妻子。

他的妻子问:「为什麽要我们一起去挑轿车?你自己看着办吧。」

他答:「还是你看看,你觉得好,我们就买。」

弄堂口有绑绒线的老婆婆,扁着没有牙的嘴对这一家人说:「你们好福气啊!」

年轻的父亲上了自行车,等妻子坐好了,才飞也似的冲出了此地。

丫头从房檐下出来,站到了太阳底下。

她想起来这个年轻的妻子好面熟,好像在那座田埂间的工厂门口见到过,当时小荣穿着西服,还戴着大红花。

原来她是他的妻子。

丫头抬头望望太阳,太阳都不能让她的全身暖和起来。

她在这条弄堂附近徘徊了好几天,住在附近的小旅馆里,甚至还买了一辆二手的自行车。她每天都悄悄地跟看小蓉。

他们每天清晨六点半起床,七点带着小女儿出门,到马路对面的小吃店吃早饭。早饭很丰盛,有白粥、油条,还有生煎。然后妻子留在家里做家务,小荣则用自行车载着女儿去幼儿园,然后自己去上班。他上班的地方就在丫头去过的那间工厂,门房里的老头叫他「江科长」。

小荣工作时,丫头会在工厂旁的稻田埂旁坐一天,对着碧蓝的天金色的稻田发一整天的呆。

工厂里的工人在午饭后会出来放松,丫头听到他们聊天,他们说:「江科长不管怎麽说,也只是老厂长的女婿,老厂长还有儿子,这厂子将来归谁,难说!」

丫头用手捂住了面孔,心中不辨悲喜。

小荣下班以后,会先去幼儿园接小女儿,再在路边的小吃店里给小女儿买一个鸡蛋饼,小女儿会吵着要酸奶,他就很听从地买了酸奶。

这是一个很疼爱孩子的父亲。丫头心酸地想。小荣从小就父母双亡,原来他会把全部疼爱都给自己的孩子。

到了第三天,小荣没有去上班,他去了一间工厂,然后开出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丫头跟不上小轿车的速度了,等她骑回到那条弄堂口,黑色小轿车已经炫耀一般地停在路边。

小荣送了两位朋友出来,丫头认出来其中一位就是小虎。

小荣和小虎关系还是这样的好。从漠河到上海的关系,他想维护的,还是可以维护得很硬,他想抛开的,也可以硬起心肠抛开。

丫头感觉冷,她想跟踪些什麽呢?她又能再做些什麽呢?她把自行车又卖了,打点好行李,去火车站买车票,路过一家洋快餐门口时,有很多人在排队。她记得她的小儿子一直渴望可以吃一顿这样的洋快餐。她没有很多钱,没有办法满足儿子的愿望。她想,她应该替儿子尝尝这顿洋快餐的炸鸡是什麽味道。

店里的客人很多,丫头和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拼桌。年轻人有很好的卖相以及和善的神情。丫头看着觉着他面善。他大口吞咽着汉堡,吃着吃着就流下了眼泪。

丫头怪异地又望了望他。她想了起来,在小荣的弄堂口和小虎在一起的就是这个男人。她递了一块手绢过去。

年轻人转过头来,能看清眼前女子的脸上有一种少见的、绝伦的神采,眼睛里满满盛着的都是忧伤,他突然就有了倾诉的意思。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话,他说他的兄长代表中国新兴的企业家去美国参加研讨会,大巴在沙漠区翻了,他很想念兄长。

他说着说着,发现坐在身边的美丽女子哭了,而她眼睛里的忧伤满满沸腾起来,渐成了火焰。

丫头在胡思乱想,这今年轻人有个工厂,这个年轻人认识小荣,她没有了父亲,也没有了儿子,在这个凄冷世界里等於什麽都没有了。

走出快餐店时,她对年轻人说:「我一直想找个工作,你能不能帮帮我?」

江湖捧起茶杯,茶杯里只剩下茶叶,一滴水都不剩了。

她牵挂已久的因由,她也早知道会是一道霹雳,把她的世界劈得支离破碎。

她捧着茶杯的手不住颤抖。

而洪蝶继续说道:「我后来又去老家查过当年的卷宗,江荣的名字列在证人一栏。我给小荣找再多的解释也全部都成为泡影。」

江湖抖着双唇,问:「当——当你再出现在我爸爸面前的时候——那——那——」

洪蝶抿唇一笑,「叫江荣的时候,他见到我都不皱一下眉头;叫江旗胜的时候,他见到我又怎麽会动容?此去经年,江湖风浪早就把他的狠心肠炼成了石头。他走私、贿赂、陷害、杀人,每一件事情都干得利利落落,何来良心上的不安?从他出卖了我爸爸,并且为了脱身置我爸爸於死地的那一天开始,从他在和我上了床以后,转头就把我当成妓女向派出所告发的那一刻开始,江旗胜就在枭雄之路上一路顺风了。」

江湖说:「他见到了你,然后——然后——你们就——」

洪蝶蹙了蹙眉尖,「他重新遇见了我,旧情复燃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而锦上添花的是,我是徐风集团的副总裁,我的丈夫在多年前就得了癌症去世了,如今的我孑然一身。他在我身上投资多少又能收益多少,他心里早盘算明白了。他甚至打过你和徐斯联姻的如意算盘。利益不嫌多,是江旗胜一贯的操守准则。只可惜那时候徐斯心不在此,只是敷衍了他一番。」

江湖抚上了心口,「你是、你是处心积虑,一个回马枪杀得我爸爸措手不及。」

洪蝶温柔地瞅着江湖,「要杀你爸爸一个回马枪,不是这麽容易的。伤人一千,自损就要八百。」

「环字和利都的事情,那个央企插了一脚,是不是你指示的?沈贵的项目,是你安排我爸爸加入的?」江湖一连串地发问。

「利都的那件事情不过是个举手之劳。而沈贵,呵呵,江旗胜早就不满足卖衣服赚钱,他投资房产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洪蝶微笑,「你去见了沈贵,问到了关於我的事情,才去的漠河吧?这一整个故事和你自己猜的差了多少?」

江湖揽了揽自己的双肩,「我是去见了沈贵,他告诉我你和我爸爸都准备结婚了,你们是三十多年的旧识。我想到了你告诉我的那个故事——那个故事——」

洪蝶笑,「我就知道只要一点点线索,你一定能自己串起整宗事件,也会清楚应该是你爸爸对不起我。」

「一切的线索都是您给的,或者——」江湖定定地看向洪蝶,「洪姨,您本来就想让我知道一切的,是不是?」

「江湖,我没想到你这麽善良。」洪蝶的语气柔软,怜悯一般地说,「你查到漠河以后竟然不敢亲自再查下去了,是不是怕亲自查到这些一下承受不住?我想,你一定是日日反复想着你爸爸到底做过哪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才得来这些不爽的报应。你这丫头甚至避开了徐斯,这都太辛苦了,孩子。」

江湖闭了闭双目,「我只是、我只是没有立场责怪您、控诉您、埋怨您。」

「你是江旗胜的女儿,你比谁都了解你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我能想象得出你的煎熬。」

江湖咬住了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你心里清楚可能没有立场责怪我、控诉我、怨恨我,可最后还是忍不住借了岳杉的手,帮你查明真相,对不对?」洪蝶说。

江湖别过头,可是忍不住讥诮地说道:「洪姨,原来你的天罗地网还包括一直盯着我的想法、我的行为。」

「你还是太年轻了。如果换做你爸爸,他绝不会因为受不了内心的煎熬来给我打这个电话问真相的。」洪蝶拍了拍江湖的手,「在这个世界上,欠债还钱,欠命还命,是应该的,这样才有公理。江旗胜欠我爸爸一条命,欠高班长夫妇两条命,也许还欠了很多人的命,这是你和我都不知道的。」

江湖真正地无言以对了。世间至大至大的难受是自己的亲人被指责、被控诉,而自己找不到半个狡辩的理由。她战战兢兢地问:「你是什麽时候和高屹合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