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渐增强的海风使她冷得颤抖。
柏楠或许没回来,但是冬天的脚步近了,她很怕这将是她一生当中最漫长丶最寒冷的冬季,过去这几天,她甚至大胆地期待或许这个冬天她能够奢侈地窝在塔楼里面那张舒适的大床上,有燃烧的炉火和丈夫炽热的眼神来温暖她的心。
她拉紧格子呢,仰起头凝视天空的星星,它们闪烁着冰一般的光芒,近得似乎触手可及,但是又遥远得永远摸不到。
她曾经站在同一个地点,告诉杜波,或对或错,麦家的人永远奋战不退。
呃,她奋战过,但是失败了,那种挫败的感觉比她想像中的更加苦涩,就像以前那样,每当柏楠骑着小马经过老橡树下,却从来不曾抬头看到躲在树上的小女孩,那个小女孩愿意付出她的心,只求看见他的笑容或是听见一句仁慈的话。
若琳再看海面一眼,漆黑的波浪之间没有一点点的光线,又一次的失望,她黯然地低着头,转身朝向楼梯。
她的呼吸梗在喉咙里。一个男人站在漆黑的阴影当中,如果不是风吹动他的披风,她根本不会发现,也不会知道他看她看了多久。
「究竟是哪一种懦夫会躲在阴影里面偷看一个女人呢?」她呼唤道,以牙齿咬住颤抖的双唇。
「恐怕就是那种最糟糕的类型。」他回答道,向前一步跨进月光之下。「就是那种大半辈子都在逃避鬼魂的男人,逃避往日的鬼魂,逃避父母的鬼魂,甚至还逃避往日那个男孩的鬼魂。」
「你确定不再逃避我了吗?」
柏楠无助地摇摇头,黑发随风飘扬。「我永远不希望逃避你,因为你就在这里──」他伸手摸摸胸口。「在我心里!」
若琳感觉泪水涌进眼眶里,正想飞奔到他怀里时,却看见另一个白白的影子出现在楼梯口。
「爸爸!」她呼喊道。「你怎麽来这里呢?伊妮在哪里?」
她的父亲靠着墙壁,脚下没有穿鞋,身上只穿一件褪色的旧睡衣。「我的脚或许走不动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口喘息。「但我还是个男人,足以绕过一个打瞌睡的老太婆,偷一匹马骑到这里。」
「他一定是跟踪我来的,」柏楠说道。「我来这里之前先去过宅邸。」
「为什麽呢?」若琳问道,敏锐地察觉他带着防卫的眼神。「现在再请他祝福我们的婚姻不是有些冲了吗?」
若琳看见父亲脚步蹒跚地向前,手中握着一把苏格兰大刀时,立刻忘记刚刚所问的问题,整个人目瞪口呆。
这一次她父亲的手竟然没有颤抖,稳稳地握着大刀向前走,致命的刀锋对着柏楠的心脏。
柏楠开始倒退地挡在她身前,还敞开披风扩大自己当目标。「放下你的刀,老先生,你的战役老早就结束了。」
「当你来到我的床边,用那对魔鬼般的眼神俯视着我的时候,我的战役就没有结束,你本来可以了结的,但是,你不肯──你反而选择朝我啐唾沫。」
柏楠移进若琳伸手可及的范围内,她立即抓紧他背后的披风。「我不懂,爸爸,他对你做了什麽?」
「他对我表示同情,姑娘,那就是他做的事情,好像那是他的权利一样!」莱特撇撇唇,轻蔑的目光转向柏楠。「我才不需要你刺人的怜悯,伊恩,你或许是麦克卡洛族的领主,但你不是神!」
他向前冲,缩短两人之间一半的距离。
柏楠伸出一只手挡住若琳,但是她低头避开,站在丈夫旁边的位置。「他不是伊恩,他是柏楠,伊恩的儿子,而且你不可以伤害他,我不容许!」
她的父亲梭巡柏楠的脸庞,怒火逐渐转变成困惑。「柏楠?不可能是他,那个孩子死掉了。」
「不,爸爸,他在坎伯兰的攻击之下幸存下来,而且还长成一个好男人──强壮丶真诚又仁慈。」她偷看柏楠一眼,发现他俯视着自己,绿色的眼眸充满感情。「他完全符合我对男人的期望。」
她父亲的脸垮了下来,手中的刀框啷一声掉在地上。「我想我必须相信你说的话,姑娘。」他感伤地微笑,对她摇摇头,眼神又出现少有的清明。「你是个好女孩,若琳,一直都很乖。」
他的目光转向柏楠时,仍然显得很澄澈。「我或许是个发疯的老人,但是有一件事情我说对了,只有神才能给我怜悯。」
他转过身,没有如同他们所预期的那样蹒跚走向楼梯,反而扑向胸墙,若琳浑身一僵,像石头一样的愣住了。刹那之间,柏楠不曾移动一块肌肉,但是一瞥见她惊骇的脸庞,他忍住口中的诅咒,快速追向她父亲。
老人正要飞过两块枪眼之间的缺口时,柏楠及时抓住她父亲的小腿,这本来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老人绝望地企图了结悲惨的一生,使他枯瘦的四肢似乎产生了异於常人的力气,两个男人在墙边挣扎,柏楠的披风飘荡地鼓满了风。
他们两个悬在那里上下晃动,挣紮在往日和未来之间。
若琳从恐慌中惊醒过来,扑向他们,害怕他们两个会一起掉下去,她攫住柏楠的披风,用尽全力向后拉,但是强风在扯后腿,似乎要撕烈她手中的布料。
她的父亲滑过边缘,柏楠的脖子露出青筋,使尽全力企图挽救老人,不致掉进浪涛澎湃的海里。
柏楠开始跟着莱特往前滑,再也无法同时抵御强风和致命的重量,若琳想抓住他的背,但是又不敢放开披风。
盲目的惊恐笼罩着她,柏楠只要放开她的父亲就能够保住自己,如果他不放,那她将会同时失去他们。
她的力气几乎耗尽时,一只强壮的手臂绕过她,环住柏楠的肩膀,若琳还来不及换口气,伊妮已经把他们拉回安全之地。
她和柏楠虚脱地靠着胸墙,她的父亲仍然不死心地挣紮着,直到伊妮挥起手掌,击中他的下巴,他瘫软地昏了过去。
「你那一拳应该让给我,」柏楠闷闷不乐地说道,按摩肩膀的肌肉。「只不过我可能会更用力一些。」
伊妮摇摇头,蓬乱的头发看起来好像蛇窝。「别以为我下手很轻,这个老家伙应该知道不该企图逃开我。」
她仍然摇着头,把莱特扛在肩膀上,彷佛他的重量抵不过一袋马铃薯似的,大步走向楼梯。
若琳潸然泪下地努力理解刚刚发生的一切。
柏楠甘冒性命的危险只为了救她父亲。
他已经选择未来,甘心抛开过去的恩怨。
他选择了她。
若琳含着眼泪微笑,用力摇晃他。「你真该死,麦柏楠,我真厌倦你差一点死在我面前,如果你再这样,我要宰了你!」
他咧嘴微笑,看起来就像她多年以前爱上的那个男孩子。「我一点也不害怕,你不知道龙会飞吗?」
「原来你又恢复『龙』大人的身份了,不是吗?」她问道,抚摸他的脸颊。
柏楠严肃地凝视着她的眼睛。「这辈子我是第一次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谁,我就是那个爱你的男人,想要终此一生使你过得幸福快乐。」
若琳没有照他所期待的投入他的怀抱,反而皱着眉头。
「你究竟为什麽那样看我?」
「我正试着决定你究竟是不是因为伊妮拿斧头逼你,你才和我结婚。」
「只有一个方法能够知道,」他温柔地握住她的手。「魏若琳……呃,麦若琳,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微微倾身,端庄地从睫毛底下凝视着他。「如果你要我再当你的新娘,那我必须承认一件事,某个邪恶的浪子偷走我的贞节,我不再是处子之身。」
「太棒了,」他宣布,一把抱起她来。「那我就不会觉得自己像野兽一样的抱你上床淩虐一番。」
「我的野兽。」她呢喃地捧住他的脸。
他们的唇销魂地贴在一起,若琳几乎可以发誓自己听见风笛的旋律乘着欢乐的翅膀在城堡上方飘扬。位於下方的村落里面,好些村民猛然从床上坐起身,惊讶地听见轻快的旋律响彻峡谷。
好多好多年以后,所有听过那恍若来自天上旋律的人们的子女,都告诉他们子孙的子孙,曾经有一个特别的时代,可怕的龙降伏於美丽勇敢的少女,献出他的一颗心,少女就此为众人赢得快乐美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