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对於「建筑系」三个字有很多遐想,
总觉得念这个系的人一定通通都是艺术家,
至少很有艺术品味、气息,仙风道骨喝点露水就会活命的。
很潇洒的在纸上画几笔就是可以拿去裱起来的大作。
后来等到自己加入其中,才发现并不是那麽一回事。
远渡重洋到美国念建筑的林心阳除了面对繁重的课业,
她也碰上了每个人都逃避不了的情感问题,
米克、杰森、雷蒙三位品学兼优的大帅哥谁会是她的真命天子?
他们又将如何面对家人的反对,而真诚地审视自己的感情??
冬末,依然清冷的北国。
牙齿已经痛了将近一个礼拜,根据我这早就三折肱成良医的老病号推测,应该
是左上智齿胎位不正,不对,长得不正,加上地处偏远,很不容易刷干净,已经蛀
掉了。
蛀掉就蛀掉,偏偏我只要一熬夜,黑眼圈是不必说了,每熬牙齿就作怪。偏偏
美国这边消炎药是处方药,除非去看医生,否则拿不到。像我们这种忙法,哪里来
的美国时间看医生?只好猛吃止痛药,苦着一张脸忍耐下去。
抬头望出去,天际已经透出沈沈的白。冬天天亮得晚,现在大概已经超过清晨
六点了。工作室里面静悄悄的,除了偶尔传来滑鼠按键声,或是哪个接近失聪边缘
的同学,随身听里音量开得超级大,从耳机里漏了出来的摇滚音乐声。那种小小的
声响反而衬得四下更静。
静是静,每张制图桌前面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全班三十多个人大概一个也不
少,通通都在埋头苦干。今天下午有评图,为了这个缘故,我们很多人都不眠不休
好几天了。
「啊~~~!」突然一声怒吼划破黎明前的寂静,吓得我手一抖,滑鼠一跑,
萤幕上的游标就不知道游到哪个天涯海角去了。连忙摇摇头,深呼吸一口,重新开
始。这就是我喜欢用电脑画的原因之一。此时要是手上握着针笔,吃他这麽一吓,
大概下一个跟着怒吼的就是我。
「又怎麽了?」过了半晌,才有人聊胜於无的出声慰问两句。
「@#$%^&……」回答是一连串的脏话。这表示此位仁兄目前正处於燃烧不完全
的状态,暂时不必理会。
天色渐渐亮起来,不过依然灰蒙蒙的,看来今天又有下雪的可能。反正对我们
来说没差,我们又不出门,窝在系馆工作室几天几夜对我们来说是家常便饭。任他
外面风吹雨打下冰雹下红雨下刀子甚至下金块,都不关我们的事。
天大地大,比不过下午的评图大。
「你弄好了没?」同学赫曼揉着眼睛,伸头过来探探:「哇!快了嘛,你剖面
做完了吗?细部图打算要做几张?」
「做几张?」我没好气的一面打呵欠一面回答:「老师交代的四张做得完,我
就已经镀金了,你还问我要做几张?」
赫曼耸耸肩,没赞成也没反对的起来舒展筋骨:「我剖面都还没开始做,你比
我快得多。」
「我等一下八点半要去上课,哪像你们,还有一个早上可以做。」丢下这一句,
我不再理他,继续埋头画画画画画。
「可恶,为什麽要画得这麽细啊!」我移动着滑鼠,眼睛几乎要贴到萤幕上,
一面心浮气躁的喃喃自语。
「其实你结构体的模型已经做好的话,剖面可以不必画,你不知道吗?」一个
斯文的嗓音突然加进来。
「你……说什麽?再说一次?」因为认得这个声音,我很没力的转过头。
桌侧两点钟方向站着的,果然是雷蒙。他还穿着深色大衣,围巾手套一样不缺,
看来是刚刚从天寒地冻的外面进来的。
雷蒙琥珀色很像咖啡冻的眼睛闪了闪,被我有气无力的问话给逗笑了。两道好
看的浓眉一耸:「剖面图跟结构体模型是二选一,我以前这门课也是选罗宾森老师
的,我不会骗你啦。」
「你为什麽不早讲?」我已经没力气骂脏话了。
「你又没问我。」雷蒙扫视一遍我摊在桌上乱七八糟的草稿、成图、模型等等,
沈吟一下:「罗宾森细部不会问太多,不过结构要做好,不然他会电人。」
我已经在存档准备收工不画了。开玩笑,早知道可以不必做剖面图,我昨天晚
上就可以回宿舍一趟,至少还有三四个小时可以躺平在床上。现在我最多只能回家
洗个澡换衣服,然后就得乖乖的回系上来了。回来之后,嗯,让我看看今天的行程。
早上八点半到中午十二点半是要去带大二班的设计课,跟小朋友们周旋三四个小时
后,只有半小时空档,然后一点开始是马拉松评图,大概会一直评到傍晚六七点。
晚上七点半要上文艺复兴时代建筑史,然后九点要小组讨论……
真是崭新而充满希望的一天,而我已经大约有四五天没有碰到床了。
你问我真的累的时候怎麽办?
套句网路上看来的,知名艺人阿亮的话:最惨的时候,不用说也知道,到处都
是床。
趴在桌上睡啊,地板上反正也铺着厚厚的地毯,很豪华啊,我还听说过有人在
电梯里面睡着忘记出来的,当然窗明几净的洗手间外间有放沙发,也有人在那里睡
着过。此刻我就是靠着水蓝色的麦金塔电脑,眼皮如有千金重一般的昏昏欲睡中。
「喂!」还在我桌前翻图的雷蒙又好气又好笑,略皱着眉,无可奈何:「小姐!
你是要不要听我的建议啊?」
「不要,我一点都不想听。」我眯着眼睛毫不犹豫的说。「你讲了我也没时间
改,而且你又不是我的助教。」
「说得也是。」雷蒙微笑,没有反驳。「打起精神来吧,加油。我先走了。」
目送他英挺的背影在掩上的门后消失,赫曼脚尖一推,滚轮式办公椅被他当交
通工具一般,他又滑到我身旁:「雷蒙这种伟人要帮你修图,你干嘛不要?」
我很没好气,冷冷瞪了笑得非常诡异的赫曼一眼。「你这麽崇拜他,干嘛不叫
他帮你改?」
「我哪有你这麽好命。」赫曼啧啧啧的感叹着,一面摇头:「为了你,他一大
早就来系上,雷蒙也真是……」
「什麽为了我,你不要乱讲,他是要参加竞图好不好,顺路经过进来看一下而
已!」我大脚一踹,把浑身衣服皱成一团、胡子三四天没刮、狼狈得一蹋糊涂的同
学赫曼连人带椅给踹回他的位置上:「少管闲事!回去画你的图啦!」
赶走了垃圾堆里捡出来一般的同学,我看看也好不到哪里去的自己,叹口气,
准备回宿舍洗澡换衣服。像这个样子,窝在自己工作室没问题,但是等等要去给学
生上课,我走进大学部工作室,大家纷纷走避的话,事情就大条了。
周围都是困顿疲惫的同学们。我突然开始想念起刚刚还在这里,清爽干净得像
刚刚淋浴过,还可以闻到他淡淡须后水气息的雷蒙了。
那个味道是Hugo Boss,我知道。绝不会错。
因为那是我送的。
开头,是这样的。
北国的冬天早晨,静悄悄的。寒假虽然已近尾声,校园里还是只有小猫三两只,
行色匆匆的各自朝标的物(或系馆、或车子)快步疾行着。
室外大概只有摄氏零度上下,冻得人脸都发疼。不过一推开重重的玻璃门,迎
面而来的暖气就让我的全身有「解冻」的感觉。
日日进出温度差距如此悬殊的环境,也怪不得美国人老得快。十六七岁的少女
都美得很,到二十五六岁,看起来都像三十多,甚至更老。
有时忍不住把无可避免非得露在外面的脸,联想成一块刚从冷冻库被拿出来的
肉。什麽肉是不重要啦,牛肉猪肉都好,经历冰冻又解冻的过程后,肉色都会显现
出一种不健康的疲惫。
我非常确定那天走进会议室,拿下密密包住头脸的灰格子围巾时,我的脸一定
就是那种很诡异的无神状态。
不能怪我呀,除了相差二三十度的气温之外,干燥得要命的暖气,以及前一天
才从地球那一端飞回新大陆的时差与疲倦,都让我在这黯淡的礼拜三早上看起来像
个……唉,不说也罢。
睡眼惺忪的领了资料跟名牌,找个安全的位置坐下,一面继续怨恨学校。都是
这什麽劳什子的助教讲习,害我要提早回到这冰天雪地的鬼地方不说,还要起个大
早来上课,课程内容简直是百分之百可预测的无聊。
三天耶,整整三天的讲习,我就算没有被时差给累死,也会被这些「时间控制」
「团体带动」「性骚扰议题」给变成名符其实的睡人。
就在我无法决定,到底要打个五分钟的盹,还是拿笔出来开始涂黑所有abdopq
的圈圈时,一个小小的奇蹟出现了。
帅哥!帅哥!我看到帅哥,不只一个,是三个!
我必须拚命克制自己,才没有把我那壮生日抛型隐形眼镜给揉出干干的眼睛。
手依然撑在下巴,很镇静的(其实是有点不敢相信的)静望着刚刚开门走进来的三
个男生。
他们看起来乱有精神的,谈笑着走进会议室。都是那种典型干净聪明好身材的
美国大男生。当然说实话啦,这样的男孩子校园里随便抓都有一把,不过在这阴黯
的冬日早晨,面前还有三天无聊课程待完成的时候,有他们出现,好像有谁把厚重
窗帘拉开,然后窗外天空铅色云层突然破出金黄色阳光一般。
啊,我还是蛮幸福的耶。帅哥美女,人人得而看之。很多时候,明明知道那种
人跟我们市井小民是不会发生什麽牵扯的,不过光看也就蛮爽的啦。
因为有帅哥可看的关系,三天的研习蛮顺利无碍的过去。
西线无战事,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一直到最后一天,分组讨论的时候,我们才
有了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交谈。
基本上前几天是大班上课,大家都是无精打采的坐在位置上左耳进右耳出。所
以帅哥们虽然看起来都有和善亲切的微笑,不过他们大多都只是安分守己的在角落
闲谈,有时爆出令人羡慕的爽朗笑声而已。
等到分组讨论要开始的时候,我懒洋洋的找个位置坐下,一面顺手将已经被我
摧残得垂头丧气的大背包顺手往旁边地板上一丢。砰的一声,背包落地的同时,我
还听见闷哼声。
「对不起。」完蛋,我不是失手杀了谁吧?赶快道歉,我的背包重达数磅,里
面吃喝玩乐的家俬都有,随便砸到人可不是开玩笑的。
「喔,没关系。」斜后方被砸的倒楣鬼突然跟我装起熟来。「你,是哪个系的?」
问得很直接,我忍不住回头看。不得了不得了,问话的居然是三大帅哥之一。
金发配上湛蓝的眼睛,是标准美男子。他正一面亲切跟我讲话,一面摆出很奇怪的
姿势:右手捂着鼻子,左手在揉刚刚被我媲美沙袋的背包砸中的左脚。
「你的脚没事吧?」顾不得问题,我非常歉疚的看着帅哥一号揉着自己的脚。
「没事。不过你的袋子真大。」帅哥一号犹豫一下。「你……不会刚好有面纸
在你的袋子里吧?」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需要面纸?」
帅哥一号不太好意思的点点头。一面用力吸了一下鼻子。
在袋子里翻找半天找出面纸,非常热心的整包递过去。「流鼻水?」
金发碧眼的帅哥没时间回答我,拿到面纸立刻卷成一卷塞进鼻孔,一面仰起头。
我这才搞清楚他是在流鼻血。
「嗨,我的名字是米克。」他高挺的鼻子里塞着面纸,讲话鼻音重重,加上他
仰着头好像在对天花板讲话,老实说我根本没听清楚。
「他说他叫米克。」此时帅哥二号出现了。他大概刚从洗手间回来,把一条沾
湿的手帕覆上米克的鼻子,帮他冷敷。
「他没事吧?」
「没事,他常常这样,不会死的。」帅哥二号在我身后坐下。
分组讨论开始,这种讨论课程是照科系分类,像不用上台的实验类助教分在一
组,文科的分到一组,商科的分到一组等等。我们这一组都是要上台教课带讨论的
助教,而且都是所谓的设计艺术科系,像我前面坐的几个都是戏剧系的助教,旁边
是艺术史的等等。然后终於搞清楚,原来三大帅哥都跟我在同一个系。用我们台湾
人的讲法,他们算是高我一届的学长。不过在美国是没有这一套的。
奇怪我以前怎麽从来没在系上见过他们。这个米克够显眼,帅哥二号浓眉大眼
身材壮硕,也很不错。三号更是文质彬彬看起来很有气质。通通都是水准以上的佳
作。我现在也不是土包子了,刚到美国时,放眼看过去,洋将长得都一个模样。比
起我中华好儿郎来,当然每个都是电影电视影集里的那种西洋帅哥。不过日子一久,
我也练出来好眼力来。洋将,也不是全都好看的。
因为有施舍面纸救急之恩,米克很亲切的跟我聊了几句,虽然鼻子里还很滑稽
的塞着面纸。
「他是杰森。」米克热心介绍着,指着帅哥二号说。然后又指指斯文的三号:
「他是雷蒙。我们都是第二年。」
Raymond。不知道为什麽,这个名字的英文音传进耳中,到了大脑皮层,就莫
名其妙自动翻译转化成中文字形。
雷蒙。
在中文里面跟「雷」扯上关系的,好像都很有气势很霸道的样子。不过面前这
位雷先生倒是个干干净净黑发棕眼的大男生,很斯文。
「你是要当哪门课的助教?」雷蒙先生的黑发短短的,好看的两道浓眉一耸,
琥珀色的眼睛专注的看着我。「172,建筑设计二?哪个老师的?喔班佛德,他是
个不错的老师,人蛮好的。」
说实话,一样是「色目人」,雷蒙这种深色头发棕色眼睛的,在我看来,就比
金发碧眼来得顺眼一些。应该是因为跟自己比较相似吧?不过说相似真的很勉强,
人家的深轮廓宽额头高鼻子,加上奶白的皮肤,怎样都跟我们炎黄子孙不像啊。
虽然因为开始上讨论课了,我们之前的闲聊(其实我也没讲上两句话)就此打
住,不过那天感觉还是蛮好的,至少知道帅哥也会流鼻血,莫名其妙觉得这样跟那
种帅得像另一个世界的人距离拉近了一些。
学期开始,我一面要修课,一面要做助教的工作。日子只能用「忙」一个字来
形容。
以前在台湾留下的印象,助教都是收收作业,处理一些行政事务,在老师研究
室接接电话,偶尔帮忙监考印考卷之类的。而在美国,咳,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
至少在我们学校我们系上,助教真的就是「助理教学」,要上课带讨论,要帮忙改
图修图,讨论设计。
助教是介於教授与学生中间的缓冲区,但常常也是问题的集散地。设计就是创
作,不论好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见解。老师有老师的见解,学生有学生的见解,
助教要负责沟通、演译。老师对助教的传达法有意见,是常有的事,毕竟我们助教
也不是老师肚子里的蛔虫。而跟固执坚持的学生争得面红耳赤、场面火爆,更是家
常便饭。
台湾美国的教育制度不同点很多,要讨论起来,可以写上几本论文。不过我感
受最深刻的,是对於「权威」的态度。
以前在台湾,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当然是不至於啦,但是基本上要有着一份敬意
的。这种敬意从称呼、从态度上要表现出来。比如说要叫「某某老师」或「某某教
授」,年纪小一点的时候,老师进入教室还要起立敬礼坐下,上课时候不能吃东西
不能太随便之类的。
在美国就是另一个样子啦。从上到下,从系主任到助教,全部都是叫名字,管
他是七老八十的大师级教授,还是年轻有为的刚毕业老师。上课吃饼干剥橘子喝水
喝可乐甚至嚼口香糖,无所谓。老师在上面讲课,下面学生贪图舒服,把脚大摇大
摆搁在前面椅子上也很常见。
孰好孰坏很难讲,只能说是国情不同吧。我固然喜欢满头银发的教授一点架子
都没有地穿条牛仔裤T恤就来上课,但是学生抗声顶撞什麽都不卖帐的态度,也让
人感觉挫折,尤其是我这种在台湾当学生,在美国要当老师(类似啦)的可怜人。
「这里,为什麽这样改?」就像这样,学生指着我改正的地方,满脸戒备的神
色,好像我要抢走他的小狗还小猫一样,口气之不爽,都让我险些哑口无言。
「因为动线不清楚。」停了一下,我还是很谨慎的解释:「这只是建议。你看,
从这里看出去,湖在这一边,你要是硬把走廊拉到底的话……」
「我不觉得动线不清楚。」学生坚持。「我们只被要求放楼梯、回廊、走廊跟
大门,一贯到底很清楚啊。」
「不对,走廊到这边的话,你楼梯从右边上,左边是观景窗,人们走到这里会
被左边的窗外景色吸引,又怎麽会想到回头找楼梯?」
「……」学生一脸不甘愿,不过至少闭嘴了。安静几秒钟,又开始:「可是,
我还是觉得……」
就像这样,每个一三五早上,要花三个小时跟这些大二小朋友纠缠,真是够受
的了。常常三个多小时不间断的讲下来,喉咙都开始隐隐做痛。唉。美金不好赚啊。
「嗨。」走出大二的工作室,我边走边吃我的午餐:可乐一罐加上一个早上同
学施舍的甜甜圈。中午的系馆闹哄哄的,人来人往,我也没注意有人在招呼我。
「林!Sunny 林!」过了两秒钟我才反应过来,有人在叫我。迎面走来的是助
教讲习时认识的帅哥米克和雷蒙。米克如获大赦的走过来。
「你身上有没有五张一块钱纸币?」他扬着手上绿绿的五块钞票,满怀希望的
看着我。
系馆贩卖机只收银角子或一块钱纸钞,要是没零钱,就只能望着贩卖机兴叹,
饿肚子。中午大家都在系上随便吃点东西充数,外面天寒地冻又有积雪,空档又只
有半小时一小时,谁有那个闲情逸致出门去觅食。
我把剩下的甜甜圈塞进嘴里,一手握着可乐一面用沾满糖霜的另一只手去掏口
袋。掏出来一堆皱巴巴的纸钞和一些硬币。
「有希望,有希望。遇到你运气都不错。」跟我借过面纸的米克很高兴的看着
我手上那堆钞票银角子。
看我很辛苦的要算钱,旁边没出声的雷蒙此刻伸手把我的可乐罐接过去。我看
他一眼。他只是微笑。
就这样一个好像不经心的小动作,不知为何,让我对他那双浅咖啡色的眼眸,
留下深刻的印象。
「……四块,五块。」我凑齐了五块钱交给金发帅哥米克,他谢了又谢。
「别客气。」我说。
「你的课上得怎样?还不错吧?」雷蒙把可乐还给我,一面随口问。「大二,
说好带也好带,说难带也难带。」
「还好,不过,学生的问题很多。」我叹口气。
「问题是多,不过大部分都蛮浅的。」雷蒙很认真的教导着:「你们班佛德老
师不喜欢助教意见太多,你只要照着老师的意思去帮学生改就可以了。」
「你听起来很有经验?」我困惑的问。「那为什麽,今年还要去参加助教研习?」
助教研习通常是要求没有当过助教的研究生要参加,他听起来比我熟门熟路得
多,实在不像第一次当助教。
「我在这个系……」他笑着停了一下,算了算:「我在这里是第八年了。是很
熟,不过没当过助教,以前都是当研究助理。」
「哇!」我大吃一惊。「八年!」
「对啊,大学部五年,研究所今年第二年……」
「等一下,你算术有问题。」开玩笑,我们东方人数学可是打败一堆老外的。
「五年加两年是七年,还有一年到哪去了?」
「凡尔赛宫。」去贩卖机买了两杯咖啡的米克回来了,很简单的代答。
「喔!」恍然大悟。这下就对了。我们系上每年都有那种顶尖人物被选去当九
个月的交换学生,地点从澳洲雪梨、义大利山城阿西西或法国凡尔赛宫都有。米克
这样一说,我马上非常现实的对面前这位黑发帅哥另眼相看。
「加油吧,有什麽问题可以来问我们,别客气。」雷蒙接过米克递给他的咖啡,
两人往电梯走去。
「哇ㄌㄟ!」看着他们手上拿着热腾腾的咖啡走远,害我也突然很想喝一杯,
结果发现身上零钱都被米克换去了,现在换我拿着一张五块钱钞票哭笑不得。
很多人对於「建筑系」三个字有很多遐想,老实说我以前也是。总觉得念这个
系的人一定通通都是艺术家,至少很有艺术品味、气息,仙风道骨喝点露水就会活
命的。很潇洒的在纸上画几笔就是可以拿去裱起来的大作。
后来等到自己加入其中,才发现并不是那麽一回事。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样的,但我简直是投注了所有精神跟心力在里面,到头来也
只是中等程度而已。理由很多,天分是一个,语言是一个,各地不同的文化与需求
也是一个原因。
「我的妈呀,中等程度?」周末我总算可以睡到中午,还懒洋洋的在赖床的时
候,我亲爱的楼上芳邻罗采瑶小姐大摇大摆的进来借东西。她一面翻着我的衣柜,
一面嗤之以鼻:「你这样还算中等程度?贵系唯一一个外国人助教,不就是你吗?
你要怎样才算满足?真是贪心的女人!」
「至少要像……」我抱着枕头,脑中浮现雷蒙那张帅气的脸,和温暖的眼睛。
米克那种蓝色的眼睛好看是好看,总觉得有点距离。雷蒙的话,就……
「像谁?」罗采瑶小姐很大方的在我面前宽衣解带,开始换上我衣柜里她中意
的衣服,一面问我。「喂 Sunny 啊,你这些漂亮衣服买了都不穿,很浪费耶。」
「不要叫我 Sunny,有中文名字给你叫,干嘛不叫。」我翻白眼。
「这里是美国,当然要叫英文名,你也真怪,这有什麽好坚持的。」她换上一
件黑色小牛皮背心裙,又去翻我的抽屉:「喂我睫毛膏没了,你的呢?我记得你妈
都买香奈儿的给你,你放到哪去了?」
「睫毛膏?你在做梦吗?我哪会用那种东西?」我翻个身不理她。我早上起床
有时间冲澡就算早起了,哪里还有工夫化妆。睫毛膏?真的是做梦。
「哇!这盒眼影你根本没打开过,上面都有灰尘了!」采瑶大叫着。「我帮你
用罗!真浪费,这是植村秀呢。」
「你要就拿去。」我才不管。
采瑶打扮停当,美美的准备出门。唉。一样是出国留学,她就有余裕可以吃喝
玩乐去,一下是跟几个学长们去赏枫,一下是去哪个学姊家包饺子,要不然就是去
谁家看录影带聚会……反正活动不断就是了。
有趣的是,虽然我很忙没错,但是采瑶也从来没问过我要不要参加他们那票台
湾同学的聚会。所以我们两个虽然住在同一栋公寓的楼上楼下,交的朋友却是完全
不同的两票人马。
朋友!讲起来我就气,我还交什麽朋友!从早到晚都在系上卖命,哪有时间交
朋友!同学,同学不算啦,那最多算是战友,老实说同学比家人甚至男女朋友还亲,
每天相处在一起动辄十多小时,周末放假照样见面,狠起来那种脸没洗头发没梳的
样子,也毫不避讳的展现在同学面前。最坏的情况都见过了,还能存有什麽罗曼蒂
克的幻想,真是痴人说梦,缘木求鱼啊。
「你又睡着啦?我要走罗,车子借我,我吃完晚饭就回来。」闻她此言,一直
昏昏欲睡不太答理她的我马上像白居易描述的「垂死病中惊坐起」,立刻从床上弹
跳起来。
「回来!罗采瑶!你给我站住!」我顾不得门外寒冷,穿着睡衣睡裤光着脚就
冲出去:「我等一下还要去系上,你把车子开走,是要我用走的去吗?」
采瑶把车钥匙套在手指上滴溜溜的转,在楼梯间对我回眸一笑:「哎,你同学
那麽多,随便找一个来接你嘛!」
「你裙下不贰之臣的学长那麽多,干嘛你不找人来接你?」我冻得直跳脚,一
面气急败坏的吼着。
「你看外面雪积得这麽厚,学长他们的车开出来不安全,你的是四轮传动吉普
车,当然开你的比较妥当。」
「我……你……」
「赶快进去吧,很冷喔,小心感冒!」她倩笑着直奔我的车,毫不犹豫的开走,
只丢下一句:「我不会太晚回来!」
我都快冻成冰棒了,回到房间里,只好很不甘愿的去冲热水澡。一面抆头发一
面生闷气。干嘛我不早点起床整理整理就去系上,现在车子被采瑶借走,等於寸步
难行,从我住的地方徒步走到系馆至少要半小时,外面这种温度,不超过十分钟我
就会冻毙变成路倒屍。我当然可以去坐公车,但是站牌也要走上七八分钟,下了车
还要走上一段到系馆。而且三十分钟才有一班车。
好,难道我就这样龙困浅滩吗?更是万万使不得。今天要干的活儿也很多,偏
偏所有工具家俬都在系上,家里连张够大的书桌都没有,所有图稿都也都在系上工
作室里……罗采瑶啊罗采瑶,我林心阳前辈子有欠你吗?
「她那种人,你还能跟她做朋友喔?」记得一个也是台湾来的学姊,曾经撇着
嘴角很不屑的问我。
记得当时我是不置可否的耸耸肩。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这位学姊的男朋
友呢,接送过采瑶几次之后,每次提到罗采瑶三个字,学姊的嘴角永远是撇着的。
她的评语公信力不够。
我实在没有精神跟时间去管这些留学生圈子里的爱恨情仇,有空档我宁愿睡大
觉,也不想听这些垃圾八卦。何况采瑶虽然毛病很多又爱借我的东西,可是她煮来
施舍我的牛肉面、肉燥或卤味,却是香得让我会一面流眼泪一面感谢上帝赐给我这
样的好朋友的。
人离故乡贱,在台湾路边摊可以随便吃到的面点,在这边根本就是钻石级的享
受。啊原来我也是这样现实势利的二百五。不能怪我呀,环境的逼迫嘛。谁叫我人
懒又没手艺,只能在采瑶的施舍下苟延残喘。
好吧,现在怎麽办?打电话去工作室哀求同学?人都到工作室开工了,谁还理
我。换成是我也不出来。行不通。打电话找还在家里的同学?嗯待我来翻通讯录。
谁是现在还可能在家的?一路从 A 看下来,又从尾巴 Z 看回去,却是看了两三遍,
还无法决定要麻烦谁。
算了,求人不如求己。没有坚硬的岩石,哪能激起美丽的浪花。不经一番寒彻
骨……很好,我现在马上就要去体验一下「寒彻骨」的滋味了。想必到达系馆时,
一定有惊人的扑鼻香吧。
这就是我的死性子,能自己做的,就尽量不麻烦别人。这点上面跟采瑶是恰恰
相反。她是别人能帮忙的,就尽量不自己做。
待我从下了公车,一路跋涉走进系馆时,那种「解冻」的感觉又出现了。我甚
至可以感觉到脸上的毛细孔慢慢舒张的感觉。在进门处用力踩了几下,把厚重得像
坦克车一般的登山靴上残雪都蹬掉了,才一面赞叹系馆空调的大恩大德,一面发着
抖走进来。
「外面很冷吧?」进门就遇到刚从楼上下来的雷蒙。他很亲切的跟我打招呼,
爽朗的微笑温暖得像是可以把外面的积雪都融化一般。
「嗯,很冷。」我的脸还没有完全解冻,肌肉很麻木,讲话也讲不清楚。他笑
得更厉害了,一双浅咖啡色的眸子好像会反射金光一样。
突然想起早一点在家里跟采瑶闲扯,还差点把他的名字讲出来。我承认我对那
种聪明又不外露的男生有莫名的好感。偏偏美国这种个人主义至上的地方,男生外
向有余,风度却不足。遇上这种好货色……天啊,我的口气怎麽跟采瑶越来越像了,
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非黑不可。
一面胡思乱想,一面自己觉得耳根子火辣辣的烧起来。雷蒙倒是没有发现什麽
异状,只是很大方的跟我寒暄了几句。
「看你冷成这样,要不要喝杯热咖啡?」雷蒙很体贴的提议。
虽然心里清楚只是贩卖机的纸杯咖啡,但从英挺帅气的他口中说出来,好像是
在问我要不要去香榭大道旁边找家风景怡人气氛优雅的咖啡座喝咖啡一样。今天我
的脸蛋解冻速率惊人,短短几分钟已经从摄氏零度直飙到正常体温,还一路攀升了。
他只是很体贴,顺口问一下而已!不要乱想!我卯起来在心里警告自己,一面
暗暗祈祷自己没有莫名其妙的开始脸红。
我们站在贩卖机旁边。我突然开始衷心感谢起罗采瑶了。若不是她大剌剌的把
我车子开走,我就不会坐公车来系上。若不是坐公车,就不会从系馆前门进来。若
不是从前门进来,当然就不会遇到正要下楼的雷蒙。呵呵。
手上捧着直冒氤氲白气的热咖啡,一面看墙上贴满的什麽会议海报、学校介绍
等等,一面跟身旁的帅哥有一下没一下的闲聊。谈话没重点,从头到尾也完全不私
人,顶多就是「丹佛你去过吗?这家事务所好像蛮有名的。」「咦这个学校也开电
脑图的课程吗?」「对了你们上次做过郡图书馆的计画?他们的预算怎样?」
嗯,很舒服呢。从里到外,都有一股暖洋洋的什麽,很顺畅的在流动着。
好棒。
虽然只是一杯美金七毛五的纸杯咖啡,喝起来还有点酸,虽然只是短短的十来
分钟,却让我那一整个周末心情都莫名其妙的好。好到同学赫曼把我的电动橡皮抆
用到没电又忘记充电,我都笑嘻嘻的跟他说没关系。
「Sunny,你还好吧?」赫曼受宠若惊之余,很谨慎的问:「我看你这两天走
路都像在飘,很怪耶。」
「呵呵!」我有点控制不住的傻笑着,一面非常任劳任怨的卯起来用普通橡皮
抆搓着我的草图。修改这种东西最讨厌,用橡皮抆,力道不够,抆得不干净。力道
太大,描图纸应声就破。而且面积很大,一个角落要改,影响到的范围,要抆起来
可说是劳师动众、大费周章。平日用可媲美电动牙刷的电动橡皮抆,享受高科技带
来的便利享受惯了,要是没电了要用手抆,我是会卯起来怨天尤人的。不过今天一
反常态的甘之如饴,还差点开始唱歌,难怪赫曼要惊惶失措了。
「我知道了。」赫曼观望半天,终於很谨慎的又说:「是不是你已经知道上次
评图的结果?你拿A对不对?对不对?」
「才不是。」
「要不然……州立监狱的竞图,琼斯老师要选你?」
「错。」
「那还有什麽别的可能性?」
看他攒眉苦思的模样,我忍不住提点他:「说不定……是跟功课无关的事情啊?」
「别傻了。」这家伙居然一口否定:「我们哪里还有跟功课无关的生活可言。
别骗我了,一定是你被选去参加州监狱的竞图对吧,哼我就知道,说什麽下礼拜才
发表名单,你们当助教的跟老师们走得比较近,一定有什麽内线消息……」
「你讲够没有?」看他喋喋不休讲个不停,还越讲越像样,旁边同学的耳朵都
竖起来了,好像我还真的有什麽内盘一样。我没好气的打断他。「赫曼,你要是很
闲的话,要不要来帮我弄草图?这边都还没抆,蓝铅笔痕迹全部要消掉,你来弄。」
「啊!我还有点事,不能多聊了。」这招有效,赫曼果然马上闭嘴走人。
我想毕业之后,对於这个天天泡在里面的工作室,应该会印象深刻吧。尤其是
我的座位临窗,常常没事眺望出去,大部分时候是很呆滞的干瞪,但是窗外落光叶
子,只剩暗色枝桠的几棵大橡树,简直就像烙印在视网膜上一样。闭着眼睛,都可
以描绘出一片寂静里,路灯把树枝形影清冷地描在雪地上的图像。
前两天又下过一场雪,还没有融,堆积在枝桠上,厚厚一层好像糖霜。因为没
有光害的关系,从我坐的位置看出去,还可以看到清楚的几颗天星挂在树枝梢。星
星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远远看去居然也觉得冰凉。光跟热好像总分不开,但是星
光总给我冰冷的感觉。
「见鬼,累死我了……」坐在对面的同学显然也熬累了,大声打个呵欠,一面
喃喃抱怨着。我们之间虽然隔着桌上书架电脑什麽的,他还是抬头看过来,发现我
也在对着窗外发呆。
「喂,『累死了』的中文怎麽讲?」
又来了,这些二百五没事就爱问这种问题,可惜他们洋将的发音方法跟中文不
搭嘎,教了半天,「容」「黄」「徐」这种音都永远发得怪腔怪调。平日我英文哪
里讲得不清楚或发音不准的,他们总是非常「好心」的一遍遍纠正到无误为止,偏
偏我就是没这种耐心投桃报李,教个两遍,还讲不清楚就不教了,到后来干脆说我
不会讲,省事。
「你不会?你不是中国人吗?」
「我是台湾人,不是中国人。」我毫不犹豫的说。
「有什麽不一样?」对面留了落腮胡看起来有点凶恶的汉斯同学很清楚我的论
调,只是他不以为然:「台湾不就是中国的一部份吗?你们长得一样,讲一样的语
言,香港都回归了,台湾冲早也……」
天啊汉斯你是江总理派来的吗?虽然他对於时事的认识我们应该予以鼓励,但
是观念错误值得警惕。「你们美国人跟英国人长得也一样,也都讲英文,难道美国
也是英国的一部份吗?」
「这怎麽能相提并论,美国是主权独立的国家,早就脱离殖民地两百多年了。
而且我们美国很大。不怕被并吞。」
「台湾也是主权独立的国家。还有,你没看过酷斯拉电影吗?Size doesn't
matter,尺寸并不重要!」
「可惜中国大陆不这样想吧。」汉斯哗啦一声把桌上打草稿用的描图纸撕掉,
一面说:「不过说到酷斯拉,我有去看那个电影耶。酷斯拉一定念过建筑系,它每
到一个大城就把最丑的建筑物第一时间毁掉。像东京铁塔、像纽约的克莱斯勒大厦。」
「我也这样觉得。」旁边戴着耳机应该什麽都听不到的赫曼,此时也很神的加
入讨论:「我看哪一天要请酷斯拉去踩一踩佛兰克盖瑞的设计才行。每次看他的设
计稿,我都觉得他在嗑药。」
「说不定是抽大麻。」
「对啊,下次我们也来试试看。不过谁抽了大麻还能画图?」
这叫什麽呢,这就叫三句话不离本行。反正不管一开始话题是什麽,到最后绝
对会扯回来跟功课扯上关系。我们身在其中不自知,但是只要中间一有外人,比如
说某同学的女友之类的,就会马上发现,久了还大喊吃不消。
「你们真的很奇怪耶。」有一次周末大家相约出去放松一下,赫曼的女友就当
场对一桌子聊得兴高采烈的我们说过这话。「每天工作那麽久,来酒吧喝个啤酒,
也都在聊设计聊建筑师聊竞图,难道不会觉得很厌烦吗?」
被她这样一说,大家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是对工作有狂热,但是那种「吾道不孤」,有志同道合的
同伴一起努力的感觉,却是非常棒的。
当然不可否认,吵架的时候居多。不过拍桌拍凳的对事不对人吵过就算,无妨。
回到万籁俱寂的深夜。我已经从酷斯拉相关话题中脱身了,继续愣愣的看着窗
外发呆时,突然发现,一楼延伸出去的门厅外,有人影在走动。
那不是雷蒙吗?
这麽冷的天,他半夜在外面干嘛?
雷蒙看起来还颇悠闲的,不以低温为意,在灯下雪地里缓缓漫步着。手插在亮
蓝和黑色相间的大外套口袋里,时而抬眼望望天际,时而低头似乎在检视洁白雪地
中,自己留下的足印。
突然一股热流冲进我胸口。激得我完全没有多想,就跳起来抓过随手丢在地上
的大衣,往工作室门口冲。
「你要去哪?」赫曼和汉斯都被我突如其来的大动作吓了一跳。
「我……上厕所不行吗?」
「上厕所干嘛拿外套?」他们很奇怪的追问。
我置之不理。一面跑下楼,一面把外套穿上。等到了大门边,却冲疑了。
这种天气,这种时候,除了出来外面抽烟(室内一律禁烟的,要抽烟请到户外)
之外,还有谁会没事往外跑?雷蒙要是问我「你跑出来做什麽?」我又该怎麽回答?
说我顺路经过?不行,除非回家,否则干嘛顺路经过大门。说我要抽烟?更行
不通,我身上根本没烟。干脆说我在梦游?
「我也不知道。只是看到你,想跟你讲两句话而已。」这是最诚实的答案,不
过不能讲吧。也没什麽特别要讲的,何况,为了讲两句话从楼上穿了外套跑下来,
甘冒外面摄氏零度以下的低温……未免也……有点……
还是回头吧。我想了半天,终於转身准备上楼。觉得自己很蠢。
可是都来到这里了,雷蒙就在门外啊。我忍不住又转头去看。透过系馆玻璃大
门看出去,他的肩又宽又平,腿长长的,身材真不错。我最喜欢这种好身材的男生
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谁不喜欢啊?
我在门厅里天人交战了半天,最后终於放弃,决定上楼。不管怎样,就算把东
方女子的矜持给丢在一旁,我也不想吓到人啊。他看起来蛮自得其乐,我干嘛要去
打扰人家。
一面暗骂自己胆小鬼,一面悻悻然回头走的时候,身后的玻璃大门响起轻轻的
敲击声。
「嗨。」他在门的那边对着我微笑,用嘴型说。
「嗨。」我也说,呆呆的。
他笑了,对我招招手。我硬着头皮推门出去。刚刚一路飙下来的冲动现在都不
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这麽冷,你在外面干什麽?抽烟?」先发制人我还会吧,迎面而来的冰凉空
气让我打个冷颤,我劈头就问,一面发现自己的声音微微发抖。
是外面太冷了吧,还是有点紧张?
我?紧张?天啊,有没有搞错?
「在楼上工作室做得很累,很想睡,所以出来吹吹冷风,提神一下。」雷蒙完
全没有问我为什麽会在这里,只是轻松微笑着。夜色中,他的眼眸几乎跟我的一样,
是很深的咖啡色。分明而深邃的五官,就算笑着也总是略微蹙起的浓眉……
真的很好看。不只是英俊那样的好看,是带着书卷气的一种好看。这在美国男
孩子里面是很难得的。我所认识的台湾男生中,运动型的偏少数,而美国男生中,
斯文型的也偏少数。这当然也可能是我样本数取得太少的关系,偏差值很大,不过
那又怎样,我只知道面前这位总是有能力吸住我的目光而已。
「我们绕着系馆走一圈怎样?动一动会比较清醒。」雷蒙很温和的问。
我很愉快的点点头。并肩和高出我一个头有余的雷蒙一起走着,虽然脸还是冻
得差不多失去知觉,心里还是老样子,觉得暖洋洋的。踩在雪地上走路,感觉很像
踩在面粉上一般,沙沙沙的脚步声,衬得四周更静了。
「你看!」经过转角,我回头看了看一路走来的脚印:「好混乱喔!」
雷蒙闻言也回头看了看:「走在雪地里就像走在沙滩上,自己都觉得是走了一
直线,回头看才发现脚步很凌乱。」
「好像做设计一样。」我说。
「对。」没头没脑的,他居然听懂了,点头赞同着。
我们绕了一整圈,实在冷得受不了了,重新见到大门,我立刻冲进去。
「你觉得很冷吧?」雷蒙在我身后笑着问:「听说你是台湾来的,你的国家是
热带?亚热带?难怪来到这里会不适应。」
「你知道台湾在哪里吗?」我回头看着气定神闲的他。毕竟人家还知道是热带
或亚热带啊,我遇过很多美国人对於亚洲地理完全没概念,甚至乱猜什麽台湾在香
港下面越南上面之类的。不过这也没什麽好惊讶的,他们又没有高中大学联考,不
知道美丽宝岛在哪里,对他们的生活也不会有什麽影响吧。
「有点概念,不过,不能算知道……」雷蒙犹豫了一下。「我知道离这里很远。」
我咧开嘴傻笑起来。在专业的领域里面,我们是可以相通的,但是离开这个领
域,我们真的可说是在完全两样的文化与环境中长大。
不过,不知道听谁说的,两个人之间可能至少有五万个不同点,但只要有五个
共通点就可以互相吸引呢。让我算算。我们念同一个系,我们都是助教,我们都选
过罗宾森老师的课,刚刚我觉得混乱的脚步像是设计的过程,他也认同……
等等,这样只有四个,怎麽办?
互相吸引,「互相」的意思是双向的,我怎麽知道人家雷蒙……
对了,我们的发色也蛮接近的,这算不算?
「你在发呆?在想办法跟我解释台湾在哪里吗?」雷蒙见我没反应,只是傻傻
的胡思乱想,忍不住问。两道浓眉略蹙,研究似的盯着我:「我会去网站上找找世
界地图的。」
「没,没关系,不知道也没关系。」我连忙回神。真是够了,每次在他面前都
好像变成花痴一样,平日对同学的嘻笑怒骂百无禁忌都自动退隐山林。我真是太没
用了,一定要找机会跟采瑶好好讨教一番才是。
他琥珀色的眼睛闪烁着笑意,那种颜色好像醇酒在水晶杯里微微晃动的变幻,
让人莫名其妙会头晕呢。
「我该上去了,后天罗宾森老师要看草图,我都还没做。」胡乱找个借口,我
有点慌张的说。
我实在有点怕,怕继续在这里站着,自己会讲出什麽可笑的话或做出什麽可笑
的事情(比如说半夜三更画图画到一半冲下来只为了跟他讲两句话)。可是又舍不
得。他温文的微笑真的很棒。
「你看过罗宾森老师的文章吗?在去年四月的建筑月刊上面,讲极简主义概念
的那篇?」雷蒙他们工作室在四楼,却舍电梯不坐,陪着我爬楼梯,一面轻松的说
着:「你要去看他的文章,才能抓到他要的是什麽。罗宾森老师上课讲的东西其实
并不清楚。他是个好建筑师,但不见得是个好老师。」
「我也是这样觉得!」我大叫起来。「罗宾森真的讲得不清楚,每次听他讲评,
都以为是自己程度太低,不能了解他那种高深的理念!只觉得自己被他电得好惨,
可是要修改又不知道从何修改起!」
「不是这样的。」雷蒙笑:「你要对自己的东西有信心,毕竟那是你自己的设
计啊,要是别人批评什麽你都认同,不也证明你对你的作品没有自信?」
「可是那是罗宾森老师耶,业界有名的大师……」
「那又怎样?」他耸耸肩:「我不是说你要为反对而反对,或是不论如何都觉
得自己是对的。但是如果已经尽力去做,就要坚持自己的理念,要在适当的时候反
驳老师,管他是罗宾森还是谁。」
我很惊讶的看着神态自若的雷蒙。他外表这麽温文,很难想像他是持这种论调
的人。
「我那里收了几本建筑月刊,都是有罗宾森老师文章的,你拿去看看吧,真的
有用。」
我傻傻的跟着他上了四楼,一进他们工作室就听到吵杂的机械操作声。他们这
间人数比我们少,但是闹哄哄的像菜市场,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一点都不像半夜
两点多的感觉。
「你怎麽可以在这里做这个?」我瞪大眼睛看着金发碧眼笑起来灿烂得像明星
的米克,手上提着小型电锯走过来。他身后铺了大张的厚塑胶布,上面散放着一根
根大小粗细不一的木头。明明是在做模型,可是工作室明文规定不准在里面用电锯
电钻之类的,通常我们都在隔壁栋系馆楼下的木工厂操作。要是让老师们看到有人
在工作室里锯木头,大概会气死吧。
「木工厂一到午夜十二点就关门,我们明天要交模型,今天非做不可。管不了
那麽多了。」米克拨了一下额前的金发,依然笑嘻嘻:「你来参观我们工作室吗?
明年要选这门课?」
「我才不要,开学不到一个月,你们已经要交模型成品了,我又不是疯子,干
嘛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我翻白眼。
「那你到底来干嘛?」米克做出个很受不了的表情。我忍不住笑。他帅是帅,
可是不难发现,米克表情多小动作也多,居然有点孩子气的感觉。
「走走不行吗?」我反问,一面笑得停不下来。因为米克手痒站不住,拿起电
锯作势要破坏旁边桌上的半成品,那个制图桌的主人正跪在地上黏压克力板,当场
抄起一块对着米克丢过来。
「米克,不要动我的模型,否则我会要你付出代价!」对方大叫。
「我要去破坏你亲爱的雷蒙的模型。要不要来看?」米克提着电锯从我身边走
过,放过原来那个同学,兴冲冲的说着,然后突然开始咬牙切齿:「雷蒙真是太可
恶了,他的模型已经做完了。我最讨厌这种提早做完的人!他不是要回家睡觉了,
又跑回来干嘛?」
虽然知道米克只是没经大脑的随口乱讲,但是your dear Raymond这几个字居然
让我觉得脸上一片燥热。
到底第五个共同点是什麽呢?我一定要好好的,努力的想出来。
「月刊在这里,一共有四本。」雷蒙此时突然在我身后出声,吓我一大跳。随
即开始心跳加速。刚刚米克乱讲的话,他听见了吗?
「谢,谢谢。我看完马上就,会,会还给你。」我有点结巴的说。傻傻的把书
接过。
「不要紧,慢慢来没关系,有的是时间。」雷蒙微笑着,很温和的对我说。
雷蒙不但借给我几本月刊,还把自己以前修这门课的笔记兼素描簿一并借了给
我。他落落大方的态度让我非常的崇敬。因为在我们系上,素描簿、作品集这种很
私人的创作品,是不太外借给别人的。如果借了出去,对方抄袭引用自己辛苦创作
出来的点子、概念,反过来变成自己的强力竞争对手,那不是太吐血了吗?
不过反过来想,也许雷蒙老大根本不觉得我对他有这样的威胁性,所以才放心
大胆的把东西借给我。唉。
无论如何,雷蒙不愧是可以当高等设计课助教的伟人,他的一些提示跟资料,
确实让我对这次的作品有茅塞顿开的感觉。原来说穿了就是这样那样嘛,老师用一
堆高深的字眼鞭打我们,让我们雾里看花之余,还要检讨自己学艺不精。原来很多
时候是烟幕弹!
建筑史小考之前,因为工作室里太吵,我跑到楼下系图阅览室去翻笔记。经过
系图旁边的展览区,突然发现已经有作品在展览了。
奇怪,哪一门课的速度这麽快?我好奇的仔细找了一下,还是找不到课号或姓
名之类的。难道这不是系上设计课的作品?通常都是评图结束后会选出几个比较优
秀的展示几天给全系观摩,不过有时会是参加外面正式竞图比赛的东西……
一共有六件作品,看起来是本市植物园新游客中心的设计案。我一直很喜欢看
这种展示。中国俗语不是说吗,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有机会可以观摩别人的
创作,对自己的帮助可是非常大的。
「哇塞!」一个个看过去,我在某个大平面图前站定。这个空间转换得真棒,
简直直追二十世纪初莱特或苏利文他们那票芝加哥学院派的味道。低调而流畅,没
有压力却很清楚的指引游客参观方向……
我弯腰凑近设计图,很认真的检视着。线条处理得真干净,了不起,了不起。
一定是毕业班的作品吧,像我,大概要再不眠不休拚个一两年,才画得出这麽简洁
又清楚的平面图。
还正在啧啧称奇时,旁边有人走近。这里本来就是走廊的一部份,一直有人来
来往往,我也没注意。直到来人在我身边站定。
「啊!哈罗!」转头一看,原来是罗宾森老师。我连忙寒暄数句。「这些是哪
门课的展示?怎麽都没有标明啊?」
「你也在看雷蒙的设计?之前是参赛,所以图上不准放姓名。」罗宾森老师这
样不经意的说,不过我一听就好像被雷打到一样,心跳突然加速,连鸡皮疙瘩都冒
出来了。「他的已经进入前六名决选了。你跟他的设计路线蛮像的,都走简单实用
方向,不过他的比你丰富熟练很多,你要多跟他学学。」
原来这是雷蒙的!
「雷蒙……有借给我一点资料,也许是因为这样吧?」我心里怦怦直跳,好像
被识破什麽秘密一般,有点紧张,有点尴尬,有点……偷偷的开心着?
「我知道,帮你修图时在你桌上有看到。」头发都已经有些灰白的老师微笑着。
「不过你的切入点、处理问题的方式跟雷蒙确实是同一个方向。这也是为什麽他的
资料和设计会对你有帮助的原因。」
被老师这样讲,害我当场开心得差点掉眼泪。真的吗?简直不敢相信,我们的
风格蛮相似的吗?我当然知道自己可能一辈子都赶不上雷蒙,可是,只要有一点相
像,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我们来自完全不同的国家,在完全不同的文化里长大。从天涯海角来到这里相
遇,却在设计表现上,在冷冰冰的蓝图、电脑线条、档案中,被看出相似性。可不
可以当作是一种缘份,一种冥冥之中无法解释的连结与牵扯呢?
因为这样一句话而掉眼泪,是不是很傻?我用力眨着眼睛,忍住眼眶的温热欲
泪,一面这样想。
我可不可以把这个,算成第五个相同点?
那一阵子老是有点昏昏沈沈的,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开始发呆。一走进系馆,心
就好像被什麽无形的丝线给提了起来一般,开始偷偷地期待和胡思乱想,我今天运
气好不好呢?会不会不小心遇到雷蒙?
他会不会想看到我呢?对我,他应该只是很亲切吧,他对谁也都是这样不是吗?
何况我只是个有时连英文都讲不太清楚的蠢蛋(尤其在他面前)。我没有闪闪发光
的金色头发,没有他们同文同种那般抢眼深刻的轮廓,没有惹火身材,甚至连打扮
都是完全的极简永远都是白上衣牛仔裤球鞋。不能怪我啊,真正忙起来,根本
没有时间与精神去注意这些细节。
可是……
「Sunny 你最近怪怪的。」赫曼凑过来低声说。现在正在上课,一组组捧了模
型和其他资料上前去让老师讲评,其他还没轮到或已经讲完的,都乖乖坐在下面装
作专心听的样子。不过熬了两三夜之后,我们都有点精神涣散了。我正在打呵欠,
赫曼显然也没在听讲的样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我瞎扯。
「哪有?」我否认。
「有。」赫曼一口咬定。这位仁兄有一双颜色很漂亮的海蓝色眼睛,只是前额
头发已经有点日薄西山的趋势。每次只要提到跟「秃头」「发际线」等相关敏感字
眼,他就会抓狂。除此之外,倒不失为一个好朋友。「你最近有点呆呆的。怎麽回
事?想家吗?」
「没有啊!」我还是矢口否认。
想了一想,我决定向这个朝夕相处的哥儿们虚心求教。「赫曼,你会不会把素
描簿或作品集借给别人看?」
「那要看『别人』是谁。」赫曼一面喝着充当午饭的苹果汁,一面回答。「普
通朋友?我没有普通朋友。同学?能免则免,以免互相影响。喔!以前刚跟珍妮开
始约会交往的时候,我给她看过,要让她崇拜我嘛!」
赫曼得意洋洋的讲法,害我当场又开始傻笑。呵呵!这样说起来,雷蒙对我也
蛮不错、蛮特别的嘛!
「Sunny 你脸色变换得还真快,赫曼对你说了什麽?」汉斯走过我们身边,丢
下这一句。我们这才发现大家都已经纷纷起身,拿着笔记本背包等往外走了。
「我们要去哪里?」我很奇怪的转头看墙上的钟:「才三点,要下课了吗?」
「老师说提早下课,要让我们去听发表。市立植物园,游客中心的竞图总决选。
告示都贴出来那麽久了,你都没看到吗?」汉斯一面走一面说:「快点,下午有上设
计课的通通会去,太晚下去只能坐会议厅走道。」
「汉斯!」我追上去和汉斯并肩走着。「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会不会把自己的作
品集借给别人?」
「会啊,有什麽关系,我才不介意,想看就来看。」没想到汉斯理直气壮的说。
害得我顿时非常气馁。好吧,也许这真的不算什麽。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患得患失吧?
「你为什麽一直在问这个问题?」不愧是天天混在一起的同学兼战友,我们一
起走下楼梯的时候,赫曼这样反问。「谁跟你借作品集吗?还是你想向谁借?」
「没有啦。」我有点心虚的否认。确实也是实话,我没有想向谁借,也没人向
我借,只是有人主动借给我,而那个人我又偏偏觉得蛮喜欢的而已。
我们边讲着,一面走进系上附设的大型会议厅,果然看见系上几乎一半以上的
人马都到了。我拣了个最后面的空位坐。前几排都是老师,谁要坐前面啊。
「喂,你怎麽坐这麽后面,等一下雷蒙讲的时候,你会看不清楚、听不见喔!」
我才坐下,马上就有人这样说。一回头,果然是笑得很贼的金发帅哥米克。
被他这样一讲,周围同学都对我们投过来诧异的眼光。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
去,尤其米克的旁边就是雷蒙。
「在这里也看得到听得见啊。」我不太敢去看雷蒙漾着温和笑意的眼睛,只是
瞪着米克:「你对会议厅的设计有意见吗?总设计师史金纳老师就在前面,我帮你
去跟他反应一下!」
「不必不必,我毕业作品不想被他刁难。」米克吐吐舌:「那我就坐这里好了。」
说着,米克一屁股在我身旁空位坐下。还对有些冲疑的雷蒙挥挥手:「加油啦,
祝你成功。」
「对啊,祝你好运。」我衷心的说,一面勇敢抬头看看他。雷蒙今天因为要上
台的关系,穿着笔挺的白衬衫和铁灰色长裤。呜,真的是玉树临风,当之无愧。
他停了一下,好像还有什麽话要说,不过最后也只是微笑点点头。「谢谢。」
「我不知道你跟雷蒙、米克这麽熟?何时开始的?」赫曼坐在我左手边,他神
秘兮兮的凑过来质问。
「他们人都很好很亲切啊,我们助教研习的时候认识的。」我觉得我的脸蛋慢
慢的有点发烫,不过幸好发表要开始了,灯光已经被调暗,希望我的这些同学学长
们都没有人注意到。
「哪有?」赫曼嗤之以鼻,压低声音批评着:「大家都知道米克有点傲气,雷
蒙话很少的,我怀疑他们俩个是同性恋。」
「乱讲!」我几乎要尖叫起来。「乱讲!赫曼你乱讲!」
「嘘!」前排有人转头嘘我们要我们安静,好像在电影院里面一样。
「不要吵!电影要开始了!」米克也凑过来,故意很凶的跟我开着玩笑。
轮到雷蒙上台时,我都觉得自己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还在崇拜迷恋偶像的小女
生,光看到他笃定的神色,就开始有点……心跳加速?天啊这是怎麽一回事?
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出来,回荡在会议厅里,还是很好听。我只顾着感觉那
个温和略带低沈的嗓音音质,直到米克突然用手肘推我一下,我才吓了一跳。
「他这个玄关我不是太喜欢,你觉得呢?」米克很小声的询问,手还比划着:
「这跟莱特的Robie House玄关感觉很接近。可是住宅的大门进玄关处可以这样设
计,如果是游客中心,把玄关处做得这麽低,总觉得不够气派?」
我茫然看了米克一眼。老实说我完全没有听进去台上的雷蒙在讲什麽。
「你没在听?」米克很睥睨的斜眼看我,我只看得见他如希腊雕像般瓷白而俐
落的侧面线条。「雷蒙还说你很聪明很有概念,结果也只是在发呆。」
「雷蒙说我什麽?」我唬的一下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立刻很用力抓住身旁米
克搁在椅子扶手上的左臂,不可置信的追问着。米克被我的大动作吓了一跳。
「你干嘛这麽激动?」米克先是诧异,然后他俊美的脸上慢慢浮出诡异的笑意:
「喔,我知道了,有人好像对雷蒙……」
「闭嘴!」顾不得熟不熟了,我气急败坏的伸手摀住米克的嘴,一面还要回头
对周围瞪过来的白眼频频致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不会再吵了。」
米克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保证他不再多说之后,我才悻悻然放开他,一面懊恼
自己的激动,一面觉得脸上像磨过姜一样火辣辣的。
「我跟你说喔。」好不容易骚动平息,安静了几分钟,台上气定神闲的雷蒙发
表完毕,在掌声中下台之际,米克又凑过来贼兮兮的跟我咬耳朵:「就前天晚上啊,
我们在赶图,我过去跟雷蒙借定型规,结果雷蒙在干嘛你知道吗?」
我摇头。
「他拿着曲线尺在看。看了半天,突然跟我说:『喂米克,我最近发现,我们
身边有好多东西是台湾做的呢。』」
我需要找人倾吐一番。不过很矛盾的是,赫曼、汉斯都是我很熟的同学没错,
却不想跟他们讲。他们这些大男生,人好是好,不过有时候真是少一条筋的感觉。
我这才发现,真的就像赫曼讲过的,要找个系上同学以外的好朋友,居然已经
没有了。我们工作的时间跟别人不一样,话题又老是自成一格,加上我最讨厌台湾
留学生圈子里动不动的流言闲话满天飞,所以变成这样也是无可厚非。
算了。没时间,我没时间。要读书,要画图,要找资料,要被老师电,要跟同
组同学吵架……
可是不管怎样,我每天进系馆的时候,还是都很期待。要是运气好遇上雷蒙,
只讲两句话,或甚至只是一声哈罗,都可以让我开心一整天。
「你最近怎样,有没有什麽桃花?」礼拜五晚上,跟学长们去吃完饭看完电影
回来的采瑶,看到我房里有灯火,大剌剌的跑来敲门。手上拿着一个小纸盒。
「哪有,乱讲。」我打死不承认。本来就不是嘛,八字连半撇都还没有呢。
「你拿着什麽?有东西要给我吃吗?」
「不是啦,我前几天去超市,看到这个新出的颜色很漂亮,帮帮忙好不好,今
天你刚好在家。」采瑶把纸盒塞给我,我仔细观察一下,原来是染发剂。
「这颜色好红喔,你确定要染?」我很怀疑的看着她。她的头发已经是红铜色
了,现在居然要染成更浅的亮红色。老实说我觉得东方人自然生成的头发就很漂亮,
一染就怪了,不管染什麽颜色。不过又不是我的头发,我也并不关心。
「我要染!」采瑶很坚定的说,眼角稍稍上扬的一双凤眼直盯着我:「你们这
种会画图的,手艺比较好,要帮我染得均匀一点喔!」
手艺比较好?我哭笑不得。
我戴着像要吃手扒鸡的那种塑胶纸手套,细细的帮坐在浴缸边上的采瑶刷上发
色。采瑶自己在涂指甲油。
「你看我这颜色跟头发染出来的,配不配?」采瑶把涂好的左手伸到面前端详
半天,又问我:「薛国强学长觉得我长头发会比较好看,我想开始留长了。心阳你
觉得怎样?」
「随便啦,都好看。」我很挫败的发现我的衣服上面不小心沾到染料,正在手
忙脚乱的抆着,一面随口问:「薛国强又是谁?」
「我们团契新加入的一个学长,他这学期才从威斯康辛转学过来,跟着他老板
来的。」采瑶笑得甜甜的,於是我马上了解,这又是新目标之一啦。「他从一进来
我就有注意到他喔,是我喜欢的类型!高高瘦瘦的,唱歌很好听,讲话也很幽默。」
虽然像类似的评语,我每个三四个礼拜就要听一次,只是描述主角换人而已,
这次我还是忍不住想问问题。考虑片刻,尽量装作轻描淡写:「喂,采瑶,你……
当你……你注意到人家,对人家好像,好像有好感的时候,都……都怎麽办啊?」
「怎麽办?」采瑶喜孜孜的看着自己十指尖尖,又拉了一撮头发去检查颜色染
得怎样:「就是找机会接近他啊,问他有没有需要帮忙的,或是找点事情让他可以
帮我的忙,然后为了谢他就煮东西请他来吃饭之类的嘛,还不简单,在这边学长都
抢着要帮忙,机会多得是。」
煮东西请人家吃饭……我想这招我大概永远用不上吧,何况用在洋将身上更是
没希望。上次我在工作室吃家里寄来的零嘴,那种小包装的海苔有没有,一片一片
拿起来吃的,赫曼他们以为我在吃色纸,吓得脸色发白。
我连想像都没办法想像,如果请我这票洋同学吃猪肝汤、大肠面线之类的东西,
会是怎样的一个状况。
不,我不能就这样放弃。采瑶是我唯一的狗头军师,我一定要再接再厉问下去。
「看吧!我就知道,自己快点承认,你看上谁了?」被采瑶抓到我在发呆,她
丝毫不肯放过我的逼问着:「你对这种事情一向都是一点兴趣都没有的,干嘛今天
晚上突然问我这问题?一定有事,快讲!是谁!你对谁有好感?」
「没有啦!我只是随口问问!假设性问题而已!」我忙忙转身逃出浴室。
「一定是我认识的人,不然你不会这麽害怕!快说!谁?」采瑶完全不顾她的
头发还湿答答的,一路滴着惊心动魄的鲜红色染剂,从浴室里直奔出来,追到我身
旁,扯开我压在头上的抱枕往沙发旁边一丢,一副谋财害命在所不惜的模样。
「好啦!我等一下告诉你,你先去冲头发好不好,染太久发质会变烂,像稻草
一样喔,留长就不会乌溜溜亮晶晶的罗!」此计乃调虎离山,不过采瑶这种爱美到
死的老虎这次居然没有中计上当,一双上扬的凤眼冷瞪着我,气势十足的要逼供。
「说不说?」
我支吾了半天,还是没办法脱身,只好乖乖的和盘托出。没办法,谁叫我一开
口就露了馅儿,而且我本来就想听听她这位情场圣手的高见。
「哎唷,听起来他对你也蛮有意思的啦。」采瑶听完我支离破碎吞吞吐吐的描
述,立刻铁口直断起来:「你在别扭什麽,喜欢他就去追啊。」
「追?」我扭曲着脸,好像听到俄文一样,很怀疑的反问。
「对啊,追你会不会?」看我还是一脸茫然白痴样,采瑶很鄙视的撇撇她堪称
樱桃小口的嘴角:「你怎麽光长个子啊,连点大脑都没有。又不是叫你去跳河,只
是稍微主动一点啊,跑去找人家聊一聊什麽的,机会要自己制造嘛。」
「机会要自己制造……」我皱着眉头重复采瑶的话。
「你啊,不是我爱说你,不要老是埋头在画你的图,那些有什麽用,女孩子的
青春是很宝贵的。」采瑶教训着:「出国念书又不是来拚命,你不趁现在好好享受
一下,等过几年,想玩都玩不起来了。跟美国人玩玩不错啦,至少英文会进步。你
毕业回台湾之后,哪有机会给你这麽自由的玩啊?」
我眉头皱得更紧。采瑶口口声声都是玩玩玩,我实在无法苟同。忍不住抗声反
驳:「我没有想要玩的意思。什麽玩不玩的,这样很难听耶。」
「不想玩,你想干嘛?」采瑶依然不以为然:「你不会是想跟美国人认真吧?
拜托一下好不好,别人也就算了,你的话,你爸妈那一关就已经过不了了。制造一
段难忘的浪漫回忆就够了。不要跟我说你连这一点都看不透。」
我紧闭着嘴,被采瑶这些直来直往的话给冲得不想搭腔。怎麽我的一点心动,
让她讲起来就这麽不堪呢?
「你不要一脸不爽的样子,我是为你好才把话讲清楚。不要太死心眼啦,男人,
古今中外都一样,你要有能力玩弄他们,他们才会珍惜你、捧着你。美国佬比我们
更没责任心,合则来不合则散,还不就是相谈甚欢两杯啤酒下肚就准备上床了。」
「哇!我好像在打900那种付费电话喔(注)!」我越听越害怕,听到后来忍不
住尖叫起来,用手掩住耳朵:「锁码!锁码!我不要听了!」
「光是听我讲,你就已经受不了,真是没用。」采瑶是故意的,她根本就是在
耍我。「你就是黄舒骏唱过的,以为人家亲吻了你,你就必须跟他在一起,就以为
那是爱情,那种单纯到没力的蠢女。拜托,什麽太空时代了,你连主动去找对方都
做不到?是不是还要到后花园去摆香案求神问卜,看你们两有没有缘份?」
「懂了懂了,拜托你别再讲了好不好?」我已经开始讨饶了。采瑶这才施施然
(也是湿湿然)甩着她那头已经染了太久的红发,往我的浴室走,准备去冲掉染剂。
「胆子放大一点,无所谓一点。人家没事还搬出家当来借你参考,你拿去还他
的时候顺便邀他喝杯咖啡嘛,或是送个小礼物啊,这也不会?」采瑶在浴室里哗啦
啦放水冲洗,一面扯着嗓门耳提面命。
好吧,被言语轻微性骚扰了一个晚上,总算听到一点有用的了。
话是这样说,不过我必须承认,知易行难啊。我是知识的巨人,行动的侏儒。
好像绿野仙踪里面的狮子,什麽都有,就是没有胆子。唉。
二月就这样过去了。天气虽然不坏,常常有冬日阳光,不过可一点都不暖,气
温依然不肯爬升。其实只要不下大雪我就已经要谢天谢地了,有积雪的话,尤其是
雪融的时候,真的是寸步难行。泥足深陷那种感觉,真是令人心情恶劣。就像今天。
从系馆前面一滩滩脏兮兮的残雪中困难的走过,靴子都沾满了泥,我很哀怨的
在进门处使劲儿蹬了半天,还原地跳了几下,总算弄得清爽些了,才推开里面的门
走进系馆。结果一抬头,就看见雷蒙倚在墙边,抱着双臂,笑吟吟的看着我。看他
的表情,我刚刚摇摇摆摆像个企鹅一路走过来,加上呆子似的跳上跳下的蠢样,这
位老兄是尽收眼底了。
到这个时候,我也没有什麽好计较的了。连害臊都来不及,只觉得深深的悲哀
跟窝囊。干嘛我每次最像二百五的时候,都被他看到呢?
「早啊。」我很无奈的说。
「早。」雷蒙不管什麽时候,都是那样气定神闲,干干净净的。我从没看过他
拉塌委靡的样子。真是了不起。要维持帅哥形象也是蛮费力的吧?
「你在这里干什麽?」我看着他的浓眉,和高挺的鼻子。睫毛也是咖啡色,却
又长又翘,衬得眼睛很有神。我几乎想伸手去碰碰那像洒了金粉的睫毛。采瑶看到
一定羡慕死了,那是什麽睫毛膏睫毛夹都做不到的效果啊。
「没干什麽,跟你打声招呼而已。」他讲得那麽轻松自然,害我想小鹿乱撞都
没机会。唉。
我是很想站在这里跟他继续聊天,不过上课时间快到了。如果是上自己的课,
我是说当学生的意思,晚点去也没关系,顶多被老师或助教瞪两眼。不过现在是我
得去帮大二班上课,我晚到可是全班十多双眼睛一起瞪我,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啊!正好你们都在。」我正要走的时候,身后刚刚从大门进来的罗宾森老师
一面脱大衣,一面扬声对我们说:「雷蒙,你跟Sunny讲了没有?」
「讲什麽?」我看看老师,又看看正在摇头的雷蒙,不解地问。
「有个案子要找你帮忙,就是植物园游客中心那个,雷蒙在系上拿到第一名,
现在开始要准备代表系上送出去正式参加竞图。我跟你们班弗德老师负责指导,那
我们是想……」
「哇!选中你啊?恭喜你!」我顾不得老师才讲到一半,连忙转向雷蒙道贺。
我不知道结果已经发表了,初初听到非常震撼,这个案子系上蛮看重的,竞图的规
模也很大,要跟外面业界的事务所一起竞争,所以才慎重其事先在系上办一次竞图,
选出一个出去参加正式比赛。选中的就是面前这位微笑着的伟人。
「谢谢。」伟人很客气的道谢,
「Sunny,你听我讲完好不好?」罗宾森老师叹口气,有点无奈的继续:「反正
要把原设计推得更深一点,图也要重新整理过,弄得更完备一些。我跟班弗德老师
打算要合作,你们都当一半助教一半助理,分时间来弄这个植物园的案子。」
「我?关我什麽事?」我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要找你来帮一点忙,做一些绘图啊、整理资料之类的工作。」罗宾森老师看
看雷蒙,又看看我:「雷蒙他们还要弄毕业作品,很忙,所以这个比赛的案子,我
们负责帮他找一个助手之类的处理比较基本、细节的工作。本来是可以找大学部的
来作,不过这个比赛系上很看重,所以……」
「啊?」我听得呆呆的,连嘴巴都有点忘记合起来。这真是匪夷所思,怎麽会
找上我?
「你该先去上课,已经八点半了。」雷蒙看看表,很温和的说:「中午我去你
工作室找你,再跟你讲清楚一点。」
其实也没什麽好多讲的,我当助教那门课的老师就是班弗德老师,两个共同指
导的老师私下商量过了,早就达成共识要放人,减低我当助教的时数,然后外借去
支援植物园游客中心的计画。我是乐得配合啦,一样是工作赚钱,有帅哥相伴,当
然是美事一桩。
而且是雷蒙耶!呵呵,我的运气真棒,机会天上掉下来,不是我去打破头才抢
来的。讲给采瑶听,她大概打死也不会相信。
缘份,缘份,我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是缘份,强求不来,也闪躲不掉。
赫曼他们对我有这种机会羡慕得要命。因为不平衡的关系,现在每次跟我讲话
都要斜眼看我以表不满。
「喂!我也很辛苦的!」我很冤枉的大叫。「事情很多耶!忙得要死!」
「知道啦,知道啦。」赫曼从鼻子里哼气:「系上是没人了啊?干嘛两件工作
都非要找你做?又当助教又当助理的,忙得要命喔?哼。」
「对啊,忙喔,忙到还有私人助教来帮你改图呢。」对面的汉斯也插一脚。他
是在讲从我开始帮忙植物园计画以后,雷蒙有时候会趁着来跟我交代工作的时机,
顺便帮我改改图提供一点意见之类的。
「你们讲话好酸喔。」我被他们左一句右一句亏得又好气又好笑。
「算了啦,赫曼。」汉斯搔搔他的落腮胡,摇摇头:「谁叫她是罗宾森老师的
爱将,而且她什麽CAD,FormZ,Microstation通通都一把罩。」
「我看说她是雷蒙的爱将还差不多。」赫曼还是悻悻然。
「不跟你们这两颗柠檬讲话了。」我收拾着桌面上的东西,准备上楼去罗宾森
老师的研究室上工。刚站起来伸个懒腰,视线落到窗外枝桠横过窗前,造成树影幢
幢的大橡树上:「喂!你们看!」
赫曼他们应付式的伸头过来瞄了一眼,很没兴趣的又缩回自己座位上:「看什
麽?外面有什麽?」
「树枝啊,树枝上有新芽!」我很兴奋的指给同学看:「什麽时候都长出来了,
春天快要到罗!」
暗褐色的树枝上面此刻点缀了些许嫩绿的新芽,虽然只是冒出一点点,却已经
暗示了风光明媚春日的脚步已近。熬了这几个月的苦寒严冬,终於要迎接春暖花开
的好季节了,我真是感动的差点跪下来膜拜。
「总图书馆后面那几棵木莲前几个礼拜早就结满花苞,现在大概已经开了,你
都不知道吗?」汉斯头也没抬的说:「现在都三月中了,等放完春假回来,满地都
要开花啦。真是大惊小怪。」
「春天的脚步近了,空气中充满爱的气息(Love is in the air)。」赫曼还不
忘哼两句歌取笑我一番。我白他一眼。
「够了。」我板着脸一本正经教训他:「我不知道你这麽喜欢雷蒙。我要去告诉
你女朋友。还是你要我去告诉雷蒙你的真正心意?」
「白痴。」赫曼跟汉斯各自埋首面前的图稿,却异口同声说。
每天傍晚五点到六点,是我固定来帮雷蒙他们打杂的时候。打杂是我们开玩笑
的讲法,不过也不能说完全不正确,因为基本上我就是在处理所有设计以外的杂事。
每天都可以看到雷蒙喔!虽然常常都有电灯泡,不,我是说老师在场,不过我
还是非常心存感激的,因为没有这两位老师御笔钦点,我哪有机会当他们的罗喽啊。
能够跟这些设计观念很强的人一起共事,就算只是做很末端的工作比如说绘图
员之类的,对於观念的厘清和技巧的运用,都有非常大的帮助。这也是为什麽我的
同学们都对我又妒又羡的原因啦。
我承认我是有点英雄崇拜情结没错。在我们这一行,人人都被训练成要把三分
讲成十分。再薄弱的设计,到了发表者口中,硬是可以掰出一大堆洋洋洒洒的空间
利用观念,设计理论之类的东西来唬人。听多了这些华而不实的漂亮狗屁,雷蒙的
谨慎和低调就非常对我的胃口。他是那种一张平面图画出来,艺术表现和实用性都
让人哑口无言、不得不服气那种。老实说,我常常就是一面帮他誊图或转换电脑档
案,一面啧啧称奇着。
罗宾森老师当然也是伟人一名没错,不过他不知是因为年纪稍大还是怎样的,
交代事情常常令我一头雾水。加上他老人家那一手龙飞凤舞的超级书写体式花式英
文,每次都让我绞尽脑汁猜测他留的便条上面到底写些什麽。我们这一代已经被电
脑占领了,老师不只一次抱怨过,现在的学生,连画条直线都画不漂亮,手写字也
都非常不专业,哪里有个建筑师的样子。想当初他们老一辈光学画直线、手写字、
制作标题之类的就修了两门课,整整一年。我们总是敢怒不敢言的在下面咕哝:
「现在都用电脑啦!又快又美啊。谁要学那个。」
「Liui……eiiu?这是哪门子的字?阿拉伯文吗?」我皱眉,拿着罗宾森老师
流的纸条交代事项,非常困难的凑在电脑萤幕前面,用显示器的光线勉强阅读着。
老师留这什麽鬼画符的艺术字条给我交代我修改?
「Layers。」站在我身后制图桌旁的雷蒙正在讲电话,此时看不下去,伸手过
来轻按一下我肩膀,我转头过去看他。
「基地图的Layers次序不对。」他把话筒拿远一点,轻声对我说。
「哦!」我恍然大悟,回头去开基地图的档案开始检查。一面却觉得右肩开始
有点因紧张而僵硬起来。
我一面卡卡卡地点着滑鼠,一面偷偷在听雷蒙讲电话。当然不是听内容,而是
在听他的不急不徐的声音和语调。我觉得雷蒙一定是个好助教。真可惜我的高等建
筑设计课助教不是他。唉。
不不,一点都不可惜。难道我上助教研习都白上的吗?在这边,老师(或助教)
跟学生连私下出去喝咖啡都不行,这是违法的呢,因为在双方不对等的、一方对另
一方有控制权,比如老板与员工、老师与学生之类的关系上,要用比较严苛的规定
保护弱势者,免得遭到性骚扰。所以如果雷蒙是我的助教,嗯,连咖啡都不能跟他
喝。不过我们只在系上贩卖机旁边站着喝杯咖啡应该不算吧……
因为胡思乱想的关系,眼前十七寸萤幕上发生什麽,我都有点视而不见。滑鼠
一路点下来,本来错的东西还是没改正,反而把原档案中一些锁定好的东西给解除
了。我自己都还没发现,幸好大错(比如说不小心抆掉什麽重要的元素)还没铸成
之前,刚讲完电话的雷蒙瞄了一眼就发现了。
「Sunny。」他笑。「第一到四层是不能解除锁定的,你这样会出问题喔。」
「啊?」我还没回神,只是呆呆的反问。
雷蒙还是笑。他走过来到我身后,弯腰和我一起看着萤幕:「你这样看不清楚
啦,要先把第五层到第七层,水管跟线路先隐藏,再把装饰柱关掉……」
他左手撑在我左边的电脑桌上,右手从我脸畔越过去在萤幕上指点着。他的下
巴在我右耳上方,略沈的嗓音,用清楚而简洁的英文指示着。
我是真的傻掉了,因为意识到自己几乎像是被圈在他怀里,从刚刚的右肩,到
整个背部,都紧张的僵立着。心跳缓缓的加速,血液循环也不由自主的奔驰着。我
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是绷得紧紧的坐着。
「这里你要改啊!」雷蒙应该没有发现我的窘迫吧,希望。他轻笑着,看我依
然不动,索性握住滑鼠和夹在中间的我的手开始移动着。我都觉得我手上
的脉搏跳动得太快太激烈,覆在上面他的大手,一定也感觉到了吧。
「你怎麽在发呆?太累了吗?我们今天先把这里改完。」雷蒙温和的嗓音一点
芥蒂都没有的在我耳畔说着。我相信现在如果把一罐冰可乐放在我右耳上,一定会
嗤的一声然后我耳朵开始冒白烟吧。真的,快要烧起来了。呜呜……
「你头发好香。」就在我暗暗不停祈祷他不要发现我脸红的样子时,他偏偏又
像是不经意似的,在我耳际讲了这一句。
天啊,我已经可以听到自己像打鼓一样的心跳声了。
「阳阳啊,你到底在忙什麽?」饶了我吧,我昨天忙到凌晨才回家,现在才……
才早上六点半,三个小时前才上床的我,一面呻吟着一面接起电话,劈头就是一阵
唠叨:「每次打给你都是答录机,你到底有没有回家睡觉?」
「妈……」我的嗓音还像是「牵丝」一样黏搭搭的,眼睛完全睁不开:「有啦,
有时候有……」
「什麽叫有时候有?」我的母亲大人对此答案非常不满意。「一个女孩子家,
不要三更半夜在外面晃荡!外面很危险的知不知道?我昨天才看新闻说加拿大有女
生去游学被杀死……」
「我的娘啊……」我很没力:「她们是在家里被攻击,又不是在外面!」
「你不要跟我讲这些,反正早点回家就对了!」我妈根本不理我,继续她的叨
念:「一天到晚都在熬夜,熬夜最伤身体的你知不知道?现在在那里硬撑硬撑,到
过几年身体搞坏了你才知道后悔!上次给你寄去的人蔘,吃完了没?」
人,人蔘?什麽东西?
「你们现在冬天那麽冷,没事就拿一片含在嘴里听到没有?三餐有没有正常在
吃?不要每次都喝罐头汤吃泡面喔,衣服要穿够,开车不要开太快,你每次开车都
横冲直撞……」
天啊!我呻吟着把话筒拿到旁边枕头上,还可以听到妈妈声音从里面絮絮不断
传出来。今天是礼拜几啊,我娘干嘛没事一大早打电话来跟我念经?我是招谁惹谁
了?让我多睡一两个小时,有那麽难吗?
我几乎要重新睡着了,过了不知多久,才又把话筒放回耳朵边:「嗯,嗯,好啦。」
「什麽东西好?」不愧是我妈,非常清楚我根本就是在应付她:「你完全没在
听对不对?我刚刚说什麽?」
「你刚刚说我都没在听对不对……」求求你让我回去睡吧……
「林、心、阳!」
完了,我娘声音高了三度,温度降了三度,还叫我的学名,就是要发飙的前兆
了。我连忙清清喉咙:「喔是的,我就是,林太太您有什麽贵事吗?」
「你给我认真听!」
「有有,我有认真听。」
「我刚刚说,昨天你表姊来家里坐,那你表姊夫的堂弟……」
「妈,这已经超过六等亲了吧?关我们什麽事?」我忍不住插嘴。
「你闭嘴,听我讲啦。」妈妈现在要是在我面前,大概马上会赏我一个大爆栗
在额头吧:「你表姊夫他堂弟喔,昨天才听他们说,也在你们学校,人家春假要回
来台湾一趟,我托他带东西给你啦,你要什麽?」
「少来,你们一定是要给我介绍那个男的对不对?」我马上看穿妈妈的老伎俩。
「你来看看你女儿!」妈妈被我抢白得气不过,把电话丢给爸爸。
「阳阳,功课忙不忙?」老爸接过电话,牛头不对马嘴的问着。「英文有机会
就要多加强,我那天听公司的林副总说,财政部的某某次长跟专员都是你们学校毕
业的。你要是有空,可以去选选商管的课……」
天啊我「要是有空」,睡觉跟应付老爸老妈都来不及,还可以去选课?我继续
哀号着,一面很艰辛的看床头钟,啊!连七点都还不到!
「我这次帮你买了小香菇,干燥的,还真空包装,你没事可以炖香菇鸡,你不
是喜欢吃香菇鸡吗?上次我帮你带去的焖烧锅有没有,用那个煮很方便啦……」我
妈看我爸讲的一点重点都没有,又忍不住从分机插嘴:「这个男生听说很优秀,反
正你就看看嘛,他帮你带东西过去,你就煮点菜请人家吃顿饭,两个人聊一聊!」
「煮菜?阳阳会煮吗,在家从来没看她煮过。」爸爸很客观的哈哈笑着。我根
本不想理他们林氏夫妻。
「那个男生姓薛,薛宝钗的薛,念你们学校电机博士班,如果有一个薛先生打
电话给你,就是他了。」妈妈在我哼哼哈哈很敷衍的应付中交代着。
我很清楚如果我回头继续睡,大概十点之前是起不来的。挂了电话,只好非常
不爽的咕哝抱怨着,拖着沈重的脚步,眼睛依然酸涩睁不开的走进浴室,用非常烫
的热水冲了个澡,直到全身皮肤都被烫成好像可以宰杀的粉红色,才算清醒一些。
来到系上,考虑片刻,决定去罗宾森老师那里把昨天没做完的东西整理一下。
下个礼拜要放春假了,春假中我们要去Field Trip,中文应该是出田野,其实就是
参观的行程。然后回来马上就开始期中大评图,这是全系性的,表示我们自己设计
课要评图,我带的大二班也要。所以我要赶自己的东西,还可能要加班帮学生修改,
以期在上台的时候不被老师们电得太惨……紧接着又要考第二次建筑史。老实说文
艺复兴时代的建筑很丰富很伟大没错,这代表着我们要背的东西也很丰富很伟大。
如果我不未雨绸缪……
好不能再罗唆了,我还是赶快去做点工吧。
一进研究室,发现虽然才八点不到,里面电脑也开了,灯也开着,电脑旁边还
有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看来有人比我还早到。应该不是罗宾森老师,他上班时间
一向跟格林威治时间看齐,非常准确的八点零五分会走进系上。那,是雷蒙吗?
想到这一阵子我们相处的情形,让人偷偷地有点开心,又有点怅然若失。我们
独处的机会很多,他也一直对我很好很帮忙,不过,我还是弄不太清楚……不,应
该说我还是完全不清楚他心里怎麽想?
他对我,有没有一点点,只要一点点就好,的另眼看待?
有吧?应该有吧?
唉!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麽,美国人嘛,就我的观察,是不会像台湾男生
那样很直接的说:「我喜欢你,当我女朋友好不好?」之类的吧。当然我不是说每
个台湾男生都这样,只是我遇过这种的。
让我想想,还有哪些别的?天天打电话来聊天?这也很怪,我们已经天天在系
上见面了。约出去看电影吃饭?别闹了,大家都知道彼此的功课、计画全塞得满满
的,哪有时间出去玩。送花送礼物?喔这更不行,美国这边玫瑰花,一小朵就堂堂
正正的美金三四块起跳,只送一枝很怪吧,而且有那闲钱的美国男生真是太少了。
他们念大学之后几乎都是自己负担生活费学费,我们这种科系平日洗照片晒图做模
型花的钱真是只能用「恐怖」形容。
啊,说到送礼物,我应该送个什麽小东西给雷蒙才对。毕竟他帮我蛮多忙,我
这次罗宾森老师高等建筑设计的计画,他就帮了非常大的忙,没事还会帮我修图。
正一面思考一面开电脑档案时,雷蒙进来了。看到我,他有点惊讶:「你这麽
早?你今天早上不是十点半以后才有课?」
我更惊讶。「你知道我的课表?」
没想到这一句很简单的问话,让他很狼狈的红了脸。真的,连耳根子都红了。
我傻傻的看着,雷蒙则是掩饰似的笑了笑,清清喉咙转移话题:「隔壁班弗德老师
的咖啡机修好了,我刚过去泡了一杯,你要喝吗?桌上那杯先给你吧。」
「喔……」我考虑一下,决定跟他说实话:「老实跟你讲,我其实不太喜欢喝
咖啡耶。」
雷蒙转过来很诧异的盯着我,琥珀色的眼睛在晨光中透着温柔的色彩:「你不
喜欢?那我以前每次遇到你,为什麽……」
这次换我尴尬了。我怎麽能说是为了跟他多讲两句话,所以才……
「反,反正就是,这样啦。」我在他面前一紧张,就会口齿不清。「那我过去
看,看能不能烧水泡红茶吧,我,我工作室那边,有放茶包跟糖。」
雷蒙恢复正常潇洒神色,浓眉一扬,嘴角有一丝调侃:「你不喝咖啡,你饮茶?
(You don't drink coffee, you take tea?)」
因为这两句实在太熟,我很顺的接下去:「对啊,我是一个英国人在纽约。(I'm
an Englishman in New York.)」
「你也喜欢史汀(Sting)?」我发誓,我看到雷蒙的眼睛闪着金色,整个脸突然
亮起来。
「对啊!」我这才领悟过来,原来我们在讲同一首歌。史汀的「一个英国人在
纽约」,我最喜欢的歌之一!
呜呜,好高兴喔,这是第几个共同点了?
不在这一行的,可能无法理解我们的忙法。看起来也没在做什麽大事业,却天
天都钉在工作室里面。常常熬上四五十小时,画出来的成图只有一点点,投资报酬
率超级的低,又让外人觉得我们古怪加孤僻。
其实整个过程是这样的。举例来说,我们高等建筑设计现在在做一个案子,是
要设计一个餐饮学校的校舍。那……一开始要收集资料,了解建地情况,找可以参
考用的实例来研究,比如其他已经盖好的餐饮学校啊,或甚至只是学校等等。统合
以上资料,分析出这次目标建筑物的特殊用途后,开始就针对这个目标用途来作设
计。设计过程中间,要被经验比我们丰富数万倍的老师或助教修改许多次,因为天
马行空般飞来的理念有时新鲜有余,实用不足,平衡点我们经验不够的通常抓不好,
这时候就要借重老师助教了。然后,是一连串的评图。受邀来参加评图的,通常是
系上其他老师,甚至是外面事务所已经执业的建筑师。他们以专业的眼光,对我们
的设计提出批评与指教……
最耗时间的,就是把脑中的构想转化成图上的具象,用蓝图、电脑模拟、模型
等等不同方法表现出来。
可以忙到什麽程度呢?天天熬夜这就不必多说了,像春假要出去参观,之前我
们连回家洗衣服整理行李的时间都没有。放假前一天,老师还得提早下课,因为要
让同学有空档可以赶在银行关门前去领点钱带在身上,或洗洗衣服整理一下行李之
类的。
我们在三天内要跑完附近四个城市的几个职业学校,附带去隔壁州的首府市立
植物园参观游客中心。高等建筑设计课今年开了四班,浩浩荡荡老师助教连学生一
共六十多人,分坐两台大型巴士拉队上路。
一路上虽然没有风光明媚鸟语花香,但是冰雪初融,枝桠上冒出头的嫩绿新芽,
以及遍地早开的黄白水仙,都让人在依然冰冻的气温中,感受到春天的脚步。
太阳是会骗人的。不要看窗外明媚可人金光粲然的太阳普照大地,一下车,失
去暖气的照拂,马上就感到冷飕飕的空气从衣领、袖口等地方钻进来。
「好冷!好冷!」在太阳底下,讲话还直冒白烟,真是够了。我戴着赫曼借我
的,拖着长长尾巴好像睡帽的毛线帽,一路走一路跳着取暖。三月快底了还在穿羽
毛衣,真是的,春天什麽时候才会来嘛,根本完全无法想像夏天会有降临的一天!
「赫曼,说真的,这顶帽子Sunny戴比你戴好看。」大伙儿一起往参观的建物
走,我们那跟我们都不太熟的助教突然说。
闻他此言,我们几个正在抱怨天气的通通都瞠目结舌,瞪着助教。其貌不扬,
也不常跟我们多聊的他,只是笑一笑,也有点尴尬的样子。
「我都不知道我们助教也会闲聊。」讶异之余,我看着他穿着黑色外套的背影,
忍不住低声跟赫曼他们说。
「你当然不知道,你都跟雷蒙那种助教闲聊。」赫曼又来了。我搥他一下,他
还是不罢休继续讲:「来了来了,他过来了。」
「闭嘴!」我对着赫曼做出个要咬人的表情。他哈哈大笑。
「帽子很可爱。」雷蒙是真的走到我身边了,我还不知道。他微笑着看看我,
讲了这一句,就追上前面我们班的助教一起走了。
「喔喔!」赫曼跟汉斯一起发出惊叹声。我被他们取笑得面红耳赤,简直想扯
紧他们的围巾把他们一起勒死。
「你们在笑什麽?」完蛋了,现在又出现一个凑趣的米克,这些人要正经亏起
我来,我绝对招架不住。一急之下,只好发狠往面前的郡立职业学校狂奔而去,把
他们抛在后面。
那天晚上我们投宿在近郊的一家旅馆。我跟另外两个女同学住。我跟她们两个
都不能算熟,也不能说不熟。进房间整理一下之后,她们问我要不要去玩。
「玩?」我皱眉。「这附近有什麽好玩?对街有速食店,旁边走路二十分钟有
另一个旅馆而已,要玩什麽?外面蛮冷的耶。」
一头浓厚红发,脸上还有雀斑,长得很甜的曼蒂扬声笑起来:「有啤酒啊。我
们刚刚已经看好了,一楼有酒吧!」
「你们去好了。谢谢。」我对於那种烟雾缭绕坐三分钟就让我开始头痛想吐的
地方没有非常大的兴趣。今天坐了一整车跑来跑去,身体状况不是非常好,一定半
罐啤酒就会导致明日的宿醉。不玩,不玩。
「这饭店房间虽然很普通,不过设备还不错。」梅根也插嘴,她正在浴室对着
镜子刷睫毛膏梳头发。「还有温水游泳池跟健身房喔。」
「哇!那我要去!」我突然大叫起来,曼蒂她们被我的踊跃吓了一跳。
「我们都要出去,又不去同一个地方,钥匙只有一枝,怎麽办?」
商议片刻,由我荣获携带钥匙的这项殊荣。反正我去健身房骑脚踏车最多也是
半小时就宣告不支,她们要跟班上其他人喝啤酒聊天跳舞,一定比我久。
我换上带来当睡衣穿的T恤跟短裤,跑去一楼供住客免费使用的健身房。器材
当然不是什麽豪华配备,但是脚踏车划船器之类的还是有的。里面只有寥寥数人,
开着一台电视正在播高尔夫球名人赛的赛程。我一面奋力踏着脚踏车,一面看电视。
嗯老虎伍兹真是我们非主流族群之光啊,在高尔夫球这种向来白人沙文主义很严重
的运动项目中这样扬眉吐气。
因为被老虎激励的关系,我很有魄力的骑了快一个小时的脚踏车。衣服都被汗
湿透了,觉得非常有成就感,感觉我入冬以来辛苦堆积的脂肪有要被燃烧的趋势。
一出健身房,外面大堂和走廊的暖气比较没力,害我还更加勤奋的一路奔跑回到自
己房间。
「哇!梅根骗我!这旅馆设备不好!」我冲完一个很舒服的澡,正要找吹风机
时,发现浴室里并没有吹风机。头发虽然不长,只盖过脖子,不过不吹干我娘预言
过以后老来会偏头痛。我只好用条大毛巾奋力的抆抆抆抆抆,抆得头晕眼花。
然后呢,因为T恤已经汗湿了,只好洗一洗晾起来。我总不能穿着毛衣睡觉吧?
东翻西翻,只好把早上在游客中心买的,要给爸爸的纪念T恤拿出来救急。老爸比
我高比我壮,预定给他穿的T恤当场在我身上就盖过短裤简直快要及膝。啊算了,
能穿就好,无所谓啦。
正当我坐在床上还抆着头发时,电话响了。
「Sunny,你把旧参考资料图档放在哪个项目下面?」是罗宾森老师:「雷蒙跟
我正在读数位相机的图片,今天照的,可是找不到你建的目录档。」
天啊,老师学生都这麽拚命,这个系不强也不行吧。
我一面回想一面解释着,不过解释得支离破碎,最后很挫败的说:「你们要连
回去系上大电脑本来就比较复杂,这样用讲的一层一层讲不清楚啦!要是有电脑在
我前面,我就可以做。」
此话简直就是自寻死路、作法自毙。老师立刻说:「那你过来吧!在329。」
「我刚刚洗完澡头发还没干,要等一下才能过去……」
结果我小看了老师的心急程度,和现代科技的便利性。三分钟以后,罗宾森老
师跟雷蒙带着笔记型电脑跟数位相机来敲我的门。
「相机记忆体不够,明天还要用,所以今天晚上一定要先把这些照片都抓下来。」
雷蒙很抱歉的解释着。
好吧,虽然我头上缠着大毛巾,身上是画满花草的大T恤和短裤,光脚穿着球
鞋这种拉里拉遢的样子,应该也不算服装不整吧,只好乖乖盘腿坐下来,在桌前开
始卖命。
老师其实也穿得很随便,他根本连鞋子都没穿,穿着袜子就跑来了。五六十岁
的老先生还这麽有活力,真是了不起。
「这四张都是从西面入口处拍的,这两张,对,还有后面那一张,是捐款人的
纪念牌。这雕塑是谁设计的?雷蒙你有印象吗?」老师一面讲着,一面把我要打的
照片摘要念给我听。
「我不太确定,不过我有拿介绍,在房间里。我回去拿来好了。」雷蒙思考一
下,很谨慎的这样说。
「好,你把我之前给你的那几篇剪报也都带过来,我们顺便处理一下。」老师
坐在我身后的床上,交代着。「Sunny 你把今天的照片跟上礼拜五的那些分开来,
建一个新的子目录。」
「等一下,这个速度有点慢,还在抓啦。」我头也不回的盯着萤幕。
於是老师在等待时,一面玩着电视遥控器转台。雷蒙往门口走,还没走到,居
然又有敲门声。雷蒙顺便就开了门。
「怎麽是你?」门外是我们那位不熟的助教,早一点开过我帽子玩笑的麦斯,
也是雷蒙的同班同学。他看到雷蒙开门,大吃一惊。「我,我是来找曼蒂的,她们
好像要去喝啤酒?」
「Sunny,你知道曼蒂在哪里吗?」雷蒙侧身把门打开,让麦斯可以看到坐在最
里面桌子前的我。
「她们在一楼的酒吧,不过已经去蛮久的了。」我依然看着萤幕回答。
「那我下去找她们。」麦斯犹豫一下,这样说。
我没有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等雷蒙把资料拿回来,老师跟他又回到桌前跟我
一起讨论工作。讲着讲着,已经差不多告一个段落时,又有人敲门。
「钥匙在我身上,曼蒂她们要进来只好敲门。」我这样解释。
罗宾森老师这次自告奋勇去开门。他说他就顺便回去了,要雷蒙把电脑跟相机
收拾好。雷蒙跟我答应着,一面开始拔插头收电线之类的。
结果真的是曼蒂。不过脸色怪怪的。她很不解的看看正要出门的老师,和房间
里的我们。
「Sunny,你们在工作吗?」曼蒂犹豫着。「你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讲。」
「怎麽了?」我丢下雷蒙走过去。这房间一进门右手边是浴室的墙,左边是柜
子,形成一个甬道,再进来才是房间。曼蒂此时就倚在门边墙上跟我低声讲话。
「你刚刚跟雷蒙在房间里?就你们两个?」
「老师也在啊,他刚帮你开门你没看到?」我很奇怪的反问。「怎麽了?」
「难道老师坐在床上,所以没看到吗?」曼蒂喃喃自问着,见我一脸困惑,她
皱着眉解释:「我不知道怎麽回事,只是我们助教麦斯刚下去跟我们一起喝啤酒。
他说他来房间找我们,可是看到你穿着睡袍,然后是雷蒙来应门。」
「什……麽!」我惊讶得连嘴巴都合不起来。
睡袍?!应门?!这是什麽描述!太暧昧了!
「他大概没看到老师吧。」曼蒂张望一下,果然站在门口是看不见里面的床,
只看得见桌子的。「反正他也许没讲错,只是有赫曼他们随口跟着开几个玩笑,现
在他们……都觉得……你跟雷蒙……唉,反正是那些烂男生在乱讲话。」
曼蒂其实是上来拿钥匙的,因为她们一票人还要去另一个房间疯。她说这样我
可以早点睡不必帮她们等门。我呆呆的把钥匙给她。
「他们只是嘴巴贱,我会帮你骂他们的。没事啦。」曼蒂这样说着。
我木然点头,把曼蒂送走后,收拾好工具家伙正要走的雷蒙,看到我脸色有异,
很关心的问:「怎麽了?曼蒂说了什麽?」
我咬了咬嘴唇,开始把刚刚曼蒂讲的事情覆述一遍给他听。不知怎地,越讲越
觉得委屈,讲着讲着,眼泪居然不受控制、很没出息的一颗颗掉下来。
麦斯跟赫曼,他们,怎麽可以这样乱讲!
我真的也被自己吓到,只是胸口一股委屈与难堪,一阵阵冒上来,让我讲到后
来都抽抽噎噎讲不清楚。
麦斯,怎麽可以这样!赫曼,更是,更是过分,亏我跟他同学这麽久,以为交
情够好,没想到不是帮我辩解,反而夹在里面起哄!
「没事,没事,你先不要哭。」雷蒙轻轻拍着我的肩,试图安抚我:「他们只
是起哄开玩笑,我去跟他们说清楚,没事的,好不好?」
我吸着鼻子猛摇头。「不,不要啦,有什麽好讲,越讲越乱。」
「不会的。你不要多想,回去看你的名人赛,上床睡觉,嗯?」雷蒙略弯下腰,
拉过我在抆头发的大毛巾帮我抆脸:「没什麽好哭的,不值得为这种小事掉眼泪。
你看,毛巾都被你哭湿了。」
「乱讲,这是刚刚抆头发弄湿的啦。」我忍不住破涕为笑。
雷蒙走了以后,我钻进被子里,一面看球赛报导,一面觉得很疲倦。心里乱糟
糟的,委屈的感觉还在,但更多的是难堪。让雷蒙被牵扯到这种事里面,他会怎麽
想?大家虽说是开玩笑,但多多少少一定也觉得我跟他有什麽吧,不然干嘛不开别
人玩笑,硬要说我们?而且我刚刚还在他面前好像撒娇一样掉眼泪。天啊,真的太
尴尬了!他会不会觉得我是动不动就哭的二百五?
唉!长叹一声,想到明天还要跟所有的人一起继续未完的旅程,就觉得很气闷。
我唉声叹气的埋到枕头底下。
门上此刻又砰砰响起有人敲门,我怀着一肚子复杂情绪去开门。
「Sunny!你听我说!」一开门发现是一脸焦躁懊丧的赫曼,我当场又红了眼
眶,反手就想把门关上。
「我现在不想跟你讲话……」我哽着声音说,把门关上。
「Sunny!」赫曼在外面焦灼的敲着门:「你不要这样,我只是开玩笑!我来跟
你道歉的,你开门啦。」
「不开!你是混蛋!」
「好啦我就是,你开门嘛,让我解释一下好不好!」
「不要!」此时所有新仇旧恨全体涌上心头,我恨得牙痒痒的,很想咬死他:
「有什麽好解释,你一天到晚在开这种玩笑,我才不相信你后悔了!」
「喂喂,开玩笑别人也有份,你不能全部算到我头上哇!」赫曼在外面喊。
好吧,这说得也有理,可是偏偏他今天就是倒楣扫到我这台风尾。「我就是要
通通算到你头上,不可以吗?谁叫你乱讲话!」
「乱讲话的是麦斯,他说他看到你……」
我立刻重新把门拉开,狠狠教训一脸冤枉的赫曼:「你想干嘛?在这里重复一
遍刚刚你们讲过的鬼话,好让楼上的大家通通听清楚是不是?」
「不这样你怎麽会开门嘛。」赫曼有点得意。「对不起啦,我真的只是随口开
玩笑,大家笑一笑也就过去了,我不知道你这麽在意。」
「你……」我气得讲不出话来。
「你要怎样嘛,我给你赔罪可以吧。对不起啦林小姐。」
我深呼吸着,虽然还是很气,很想把赫曼从三楼丢下去,不过看他讨饶的样子,
实在也拿他没办法。天天朝夕相处的好同学,真的要正经发脾气好像也有困难啊。
「那……」我一面吐气一面忿忿不平的想着。「那你学狗叫。」
「干嘛?」
「学狗叫,然后在这里倒立三十秒,我就放过你。」
「你这是什麽要求啊?!」赫曼快被我搞疯了。
我跟赫曼正在讨价还价让我消气的方式时,没注意到助教麦斯已经悄悄的走上
来,站在旁边了。
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果然赫曼很委屈的学了三声狗叫,然后很艰辛的靠着墙倒
立了十五秒(这是还价的结果)。我插着腰很睥睨的作践着讲话不经大脑的同学,
慢慢数着秒,一面教训:「……五,六,七……麦斯跟我们不熟就算了,你又不是
昨天才认识我,在工作室我们私底下乱开玩笑没关系,你现在这样乱讲乱讲,我很
丢脸耶!十三,十四,还没……雷蒙会怎麽想?讨厌!」
「好啦,我知道了啦。」赫曼从墙上翻下来,蹲在地上喘息,倒立让他白白的
脸上浮起血液倒流的粉红色。「就说对不起了嘛。我刚已经被雷蒙飙过一次了,你
就帮帮忙不要再骂了行不行?」
「雷蒙飙你?」他那种讲话不急不徐,被罗宾森老师笑过连蚂蚁都不怕的温和
人种,发了脾气?
「很凶,雷蒙真的蛮恐怖的,也不用大声嚷嚷,不过他刚讲话那种气势,让我
怀疑他是不是黑手党后代。」赫曼余悸犹存的抬头看着很惊讶的我:「其实我觉得
雷蒙真的蛮喜欢你的,为了你,他发这麽大脾气。」
「喂!十五秒倒立还不够的样子,你想继续吗?」我没好气的瞪着赫曼。
「赫曼讲得没错。」好像幽灵一样不知道站在旁边已经多久的麦斯突然开口插
嘴,吓我一跳。我转头看到是他,表情马上僵住。也皱起眉头。
麦斯被我明显厌恶的表情给逼出苦笑。「不要表现得这麽明显。我是来道歉的。
刚刚是我开头随口说说,没想到让你这麽难过。对不起。」
我僵立着,不知道怎麽接口。我总不能要一个不熟的助教在这里倒立吧?可是
我还是生气,不想这样就算了。女孩子家的名节重要,就算在所谓很开放的美国,
也不能这样乱讲啊!
因为我不接腔,麦斯也不知道要讲什麽,气氛登时又僵硬冰冷下来。
「麦斯,你是跟Sunny不熟啦。」索性靠着墙根坐下来的赫曼打破僵局:「开
玩笑归开玩笑,Sunny连听一点荤笑话都尴尬别扭得要死,我们看养眼照片都会叫
她回避的,她没那个胆在这里跟雷蒙……」
「赫曼.艾马林!」我气得狠命踹了赫曼一脚,这个大白痴、大嘴巴、死人,
到底要讲多少话才够啊!
「好痛!」赫曼抱着头鬼叫:「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气也该消了吧?大家
喝啤酒开玩笑讲的话题,回头就忘记了,别这麽小题大做好不好?我打赌刚刚楼下
那十几个人现在没有人记得我们讲过那些话了啦!」
「我不是小题大做,我是从一个比较保守的社会、国家来的,这种事情不能乱
讲好不好!尤其我是一个女孩子!我很在意的!」我很委屈的辩解着。
「我知道,我想也是,你们的教育和观念应该跟美国大不相同,比较保守吧。」
麦斯也很谨慎的接口。「你们是不是还有特定的习俗之类的,比如女子的穿章打扮
要如何如何……」
我也沿着墙壁坐下,拉拉身上的大T恤、短裤:「这身衣服是因为我早一点去
过健身房啊,我总不能穿着牛仔裤去吧?」
「我以为,我听说啦,有些地区的女子,连脸都不能露出来?」麦斯略带沈郁
的脸上有点困惑。
「那是沙乌地阿拉伯啦。」我耐着性子解释给他们这些大美国主义份子听。
很古怪的,这一场小小风波就这样落幕。一笑泯恩仇,我们三个居然就坐在门
外走廊上,从中东风俗习惯开始聊起,天南地北,拉拉杂杂闲扯了很久。扯到后来
曼蒂她们都上来准备睡觉了,我们还在聊。
「老实说刚刚我以为雷蒙要打人呢。」曼蒂挤在我身边,这样跟我讲。
「他不会的。我跟他是老同学了,我知道。他是很谨慎很温和的人,也不太管
别人讲他什麽。」跟雷蒙同学了四五年的麦斯这样说,一面苦笑着:「不过看得出
来他今天晚上真的很火。」
「因为Sunny哭了。」赫曼结论。
因为前一天闹过这种事,隔天我一路上参观行程都刻意躲开雷蒙他们那群人。
老实说我多多少少也是觉得很别扭、很尴尬。昨天晚上真的是我小题大做吧,劳师
动众的,我有点不知道怎麽面对雷蒙。
雷蒙还是那样轻描淡写的,跟米克偶尔谈笑,或跟罗宾森老师讨论着,有时帮
学生解答问题。我远远的,偷偷观察着他,却怎样也不能像以前,很放心的在接近
时自然闲聊几句。
好烦喔!一股莫名其妙的气就梗在我胸口,让我闷闷的很想寻人晦气。偏偏赫
曼因为昨天晚上惹过我,今天对我讲话特别小心翼翼,这让我更加的不爽和气闷。
「Sunny你看起来很暴躁,昨天没睡好?因为曼蒂打鼾吗?」汉斯肩负起开玩
笑的责任,他咧着大嘴巴在落腮胡后面呵呵呵的笑着。
「汉斯,让我以过来人的身分警告你。惹到Sunny会很惨,要学狗叫、倒立或
被拳打脚踢,最好不要轻易尝试。」赫曼苦着脸说。
「对,惹到我曼蒂可能会更恐怖,所以两位看好你们自己的嘴。」走在前面的
曼蒂回头,扬起她红色的发,笑得很灿烂的说着。
「女人真恐怖。」汉斯说,吐了吐舌。
下午参观的这个学校,才盖好不过十多年,还是业界某个名事务所来设计的,
空间利用和动线却都让我们摇头不已。尤其是采光,不要说我们这些被罗宾森老师
「能源利用为第一要件」中心思想训练出来的子弟兵啦,就连另外公认最不切实际
最华丽派的杨森老师他们班,都也一面走一面批评。这间学校派出来接待我们的人
员频频拭汗,尴尬得好像是他的错一般。
不过呢,这职业学校有餐饮系,里面附设餐厅倒是美仑美奂、菜色诱人。四个
老师商量片刻,决定在这里提早吃晚饭。
我对於大片的观景窗最没有招架能力。餐厅有一整片墙都是加框的巨幅强化玻
璃,视野非常辽阔,外面冬末春初的景色,加上稍远处一个小人工湖,通通尽收眼
底。我一面心不在焉的啃薯条一面不停浏览着。
「你在看什麽?」汉斯凑过来,顺着我视线方向张望片刻。「外面的野雁吗?」
「Sunny好像小狗喔,每次都对着窗外发呆。」赫曼也插嘴。
「不是啦,我是在看他们这整片落地玻璃墙。景色不错,给人很开阔的感觉。」
我比画着。此时已经是太阳西下时分,金色的夕照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地板上跳跃
着,树影晃动,很有味道。不过,我怀疑在餐厅会有多少人停下来好好欣赏?
「美是美,可惜犯了大忌。」汉斯突然迎头一桶冷水泼下来。
「什麽大忌?」我皱眉思考一下,又周围仔细观望,还是不解地问。
「西晒啊。这里夏天那麽热,整片玻璃观景窗开向西,西晒就热死了,何况这
里是餐厅加厨房?」汉斯不以为然:「你没看夕阳现在就直直的照进来,这到夏天
就会像烤炉了。你想要浪费多少能源去跑空调系统啊。」
「能源利用,各位同学,能源利用是第一要件喔。」赫曼模仿着我们罗宾森老
师的口气教训着。
「这是所有International Style的问题吧。可惜我还是喜欢那种工整、无私的
设计精神。」我用手撑着下巴,有点无奈的说。
「你真过时,International Style是二十世纪初工业革命刚刚开花结果的时候
产生的,他们迷恋玻璃跟钢铁的便利性,才会卯起来用个不停。」汉斯用手中叉子
指着我:「可是科技一直在进步,设计的脚步也必须跟上才行啊。你为什麽还停留
在七八十年前的流行里?」
「Sunny你太保守了。」赫曼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我总觉得你的感性与设
计能量都远超过你所表现的,只是老被一些一板一眼的思考模式给捆住。罗宾森老
师不是也常叫你要大胆一点、有想像力一点吗?」
「好啊!」我叫起来。「原来你们对我的设计都有这麽多批评!平常干嘛不讲?」
「其实,也不能怪你啦,设计其实反应出来的,就是你这个人的一切。个性、
教育、经验……通通都有份。」长得粗壮如熊的汉斯又呵呵的笑起来:「像我老喜
欢做有原野风的东西,跟我在农场长大有关吧。」
「你为什麽不干脆去盖树屋算了。」我悻悻然。
虽然被赫曼跟汉斯批评过,我还是忍不住冒着冷风绕着餐厅建物本体外围,拍
了几张照。看看离集合时间还有十多分钟,我就放弃从餐厅穿过大堂回门口的念头,
舒舒服服的一面啃着曼蒂给我的樱桃巧克力,一面欣赏着寂静而有点清冷的景色。
草皮、人工湖、依然秃秃的树……我一路悠哉游哉的走过。
远远望见停车场我们的两辆大巴士,大部分的人都还躲在室内享受暖气,车子
旁边只有司机在抆窗户清雨刷之类的。左右看看,看到门外有几个缩着肩依然不屈
不挠在抽烟的同学。
聊天的人里面,一头灿烂金发闪闪发光的,是很好认的米克。他旁边,哇!居
然是我们罗宾森老师跟杨森老师。老师跟学生一起抽烟聊天耶,果然出来外面参观
旅行,跟在系上是完全不一样的啊。
雷蒙也在。光远远看着挺拔的他,就让我心底泛起复杂情绪,脚步也慢了。我
是很想过去讲几句话聊一聊,可是,旁边人好多喔。经过昨晚的事件,莫名其妙的
让我冲疑许多。
很尴尬啊,那麽多人在看,虽然不是每个人对这种八卦都有兴趣,但随便几句
玩笑话都可以让我很不舒服。雷蒙在系上是名人呢。我自己都稍微算是,谁叫系上
女生少,外国人更少,外国女生少上加少。呜。
磨啊磨啊磨的,慢吞吞的吃巧克力,舔手指,慢吞吞走过去。结果那个天真无
邪的米克看到我就叫:「Sunny,过来过来!」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结果发现我是唯一一个不自在的。
「这建筑是依循什麽格式?」矮矮胖胖的杨森老师看了罗宾森老师一眼,对我
抬了抬下巴,好像在口试一样的劈头就问。
「International Modern。」我跟老师从来都不太嘻皮笑脸的,乖乖回答,一
面心里觉得古怪。只见旁边大家都露出微笑,更是不解。
「先别笑,让我继续问。」杨森老师沈吟一下,又问:「崛起的年代?还有,
讲几个代表人物?」
「嗯,时间,三零年代,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吧。莱特、霍夫曼、葛鲁皮斯、
还有……密斯凡得路?」我一下一下数着,不由自主看向雷蒙。他只是微笑,对我
点了一个很轻的头,我马上感觉就安定下来。
「哗!」本来围在一起聊天的大家全部爆出惊呼。「真不错!」
「看吧!」罗宾森老师笑得脸都皱起来,得意非凡:「我就说我手下没有等闲
之辈,现在你们相信了吧?基础理论的训练,是很重要的!」
雷蒙只是微笑。我却觉得有点莫名其妙。大家这才七嘴八舌的告诉我,刚刚两
个老师在辩论两人带学生迥然不同的方式,罗宾森觉得自己教法比较紮实严谨,杨
森觉得要放任、要让学生尽情发挥创造力想像力……结果最后半开玩笑的决定,选
个对方的学生来临场考问。我就是被杨森老师选中的倒楣鬼。幸好刚刚吃饭时跟赫
曼他们也讨论了一下,才没有在大家面前丢脸。好险,好险。
「上车,上车。」杨森老师很不服气的样子,不过也不能怎样,只是边走边咕
哝着:「都这麽强,干脆毕业的时候也开个联合展览嘛,纽约五人组都可以靠边站!」
我莞尔,这几个老师年纪都不小了,有时候还是像小朋友一样。不过,杨森老
师讲的话突然给了我一个灵感。纽约五人组……是近代回归二十世纪初International
Style的代表,他们五个人中的理查.迈尔更是白派的大师。他的建筑风格被我跟雷
蒙讨论过不少次,都是我们喜欢的:简单、色彩单纯(白派几乎全用通体白色)、
空间层次清楚……
我喜欢他。我喜欢他简单干净而有内蕴的风格。理查.迈尔曾经帮Hugo Boss
设计过一款限量男用香水瓶,把建筑设计的艺术与时尚相结合……
我想,我已经知道可以送雷蒙什麽了。
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走在身旁不远处的雷蒙。他察觉我的视线,只是温和的笑。
「你刚刚真不错。」走到大巴士前,我要上我们班的车,他突然伸手摸摸我的
头,一面微笑说。
累个半死回到家里,把行李往墙边一丢,准备暂时不去管它。松口大气,先倒
在布沙发上像条狗一样吐舌喘个半天,才去按那黑暗中一闪一闪的电话答录机。
「阳!你怎麽又不在家?是不是又在系上睡觉?」是我老娘,可以置之不理。
我按前进键听下一个讯息。结果又是她。「昨天今天都不在,你到底跑去哪?我要
问你,托人带给你的东西收到没?里面那个薰鲑鱼你要马上吃,不然会坏掉!」
结果为了这个好像很伟大的薰鲑鱼,我妈打了三四通电话,却都找不到我,后
面几通口气明显很着急:「我打去给你邻居罗小姐,才知道你去出野外。你为什麽
不先跟妈妈讲?害我很担心你知道吗?回来马上打电话回家!」
完蛋了,原来我忘记跟妈妈讲了。拜托啊,我们出发前时间多紧迫,而且出野
外有什麽好报备的,一天到晚在出,跟她讲她又担心东担心西的,没事找事……
「Sunny,你的信差到了,东西都在我这里,还有,你信箱里一堆垃圾邮件跟帐
单也在我这,回来打电话给我。对了,你妈妈找不到你,有打给我喔!你快打回家
吧!」最后才是采瑶甜甜的声音。
我看了一下时间,嗯!现在是台湾的星期一早上九点多十点,家里一定没有人,
爸爸去公司,我就打老爸书房留言好了,这就是孔子拜阳货,知道阳货不在还去拜
访,意思到就好了,又不用听罗唆。呵呵!难怪罗宾森老师要很得意,我真是个聪
明的好小孩。
打回家随便敷衍两句,我本来要打给采瑶的,不过反正也要拿东西,想想索性
直接杀上楼去。
门一开,采瑶探出头来,见到是我,先愣了一下。
「你回来了?」她诧异的说。
「废话,没回来怎麽来敲你的门?」我没好气。「你也刚进门吗?怎麽连妆都
还没卸?我的信跟钥匙呢?」
虽然我神经有点粗,不过当我一面抱怨一面推开采瑶走进她房间时,也发现来
得不是时候了。房间里有个男生,正伸长腿坐在沙发上。电视开着,小桌上还有两
杯热咖啡之流的,看来我打扰了罗小姐的约会谈心啦。
「抱歉抱歉,我马上走。」我连那男的生圆生扁都没看清楚,就很尴尬的转头
打算夺门而出:「东西明天拿,我累死了,先回去洗澡睡觉。」
「你就是林心阳吧?」不料后面那位男士发话了。嗯,不简单,居然连邻居都
要认识,这人追采瑶也算用心啦。我停步,看着门边表情有点僵硬的采瑶。
「我是薛国强,我堂哥是你……表姊的先生。你家托我带了一些东西来给你。」
闻言,我猛然回头。原来,此薛先生乃彼薛先生,是家里托的信差,也就是采
瑶之前讲的新目标学长啊!
太,太夸张了!
我仔细打量一下。先不管他没什麽礼貌,有女客进门,也依然懒洋洋坐在沙发
上不动了。长相还算正常,戴着细边眼镜,脸颊有点瘦,皮肤略黑,一头看起来很
粗硬的短发怒张着。一双浓眉倒是相当神气。除此之外,没什麽特别感觉。不知道
采瑶的标准到底在哪?
「学长也是今天回来跟我提起,我们才知道,原来学长跟你家里有认识,还帮
你带东西来。」采瑶关上门,走回到沙发前。她指指旁边一只小小纸箱:「林妈妈
特别交代,里面有几样海鲜,要赶快吃掉喔。」
「我知道,我妈有讲。」我忙忙抱了箱子就想脱逃:「谢谢薛……学长。」
「不必谢,你妈妈在台湾已经请我吃过饭答谢我了。」不知为何,我觉得这位
薛先生讲话有点冷:「举手之劳而已,其实不必这麽客气,还请我吃西华,真是有
钱人大手笔啊。」
我盯着他看了几秒钟。他镜片后的眼睛闪着点敌意,嘴角是略有嘲讽的弧度。
「你要是不会煮,拿上来给我,我帮你煮。」采瑶不知道有没有感受到我跟她
这位学长之间的淡淡敌意,不过她只是倩笑着,很轻快的跟学长解释:「心阳功课
好忙喔,自己又不煮饭,每次都是来跟我搭伙。我就是这样跟她认识的。那时候我
刚搬到这里,第一天卤牛肉,她就上来敲门,问我在煮什麽,味道香死了。」
采瑶银铃般的笑声并没有为我们之间解冻。薛国强嘴角的嘲讽更深了,他扯着
嘴角,不知是不是在开玩笑的说:「那我帮忙带来的食物干脆都留在这里嘛,反正
也是采瑶在煮给你吃。林家的千金,果然是大小姐喔,自己都不动手的?真好命。」
我承认我很想骂脏话,哪有人一见面讲话就这样酸溜溜的?不甘愿帮忙带东西
可以不要带啊,像我说过的,六等亲都够不上,何必这样帮了忙又不甘愿的样子?
「姓林又怎麽样?」忍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我冷冷的反问:「您姓薛不是吗,
府上好歹也应该是珍珠如土金如铁?」
没想到薛国强愣了一下,随即放声哈哈大笑起来。一面大笑一面说:「没错,
说得好,今年这个冬天确实是丰年有大雪!」
他这一笑让我对他的恶劣印象登时改观。果然有点幽默感,还知道红楼梦里的
典故,看来采瑶的眼光不算太烂。
采瑶倒是没有搞清楚我们交手的首尾,她眨着无辜的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
学长:「你们在说什麽嘛,我没听清楚耶。」
「没事,没事。」我不敢恋战,抱着小纸箱就打算开溜。「谢谢学长。采瑶,
我的信箱钥匙跟信呢?」
「在这里。」采瑶找了一下,把东西拿过来门边给我。
「喂,对了,我要买一瓶Hugo的限量香水,要去哪买?」我闻到她身上甜甜的
花之精灵香水味,想起我要送雷蒙的礼物,连忙抓着这位血拚皇后低声打听。
采瑶上了宝蓝色睫毛膏的大眼睛眨啊眨的,研究似的看着我。「Hugo的女香你
不会喜欢啦,而且,你又不用香水。」
「我要送人的,是男生,快讲啦,你知不知道?」
「你车子借我,保证帮你买到。」采瑶说。果然,我就知道我找对人了。我眉
开眼笑把车钥匙从一大串中间拔下来给她。
「你们躲在门边讲什麽?要不要一起喝茶?我们正在看录影带,才刚开始没多
久,一起看吗?这电影听说不错。」薛国强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招呼我。我非常怪
异的看了看他,又看看采瑶。
「不必了,谢谢,我刚刚出完野外回来,很累。」我连忙婉拒。看眼色我还会
吧,刚刚采瑶的眼睛里很清楚的写给我看:不欢迎,快消失好让我们独处。我再不
走,可能以后连卤蛋都吃不到。
我在采瑶不动声色的赞许眼神中脱逃,在门外靠着墙先喘口大气。哇塞!女人
真现实,为了心仪的对象,可以这麽……
「……长得蛮可爱的嘛!不过确实有点娇的样子!」薛国强爽朗而没有芥蒂的
话声此时传了出来,不是很清楚,不过还算听得见。我又是一愣。
采瑶的话声更模糊,她低低的不知讲了什麽,两人一起笑起来。
「讲得没错,她就算长得像蔡头也没关系,如果可以减少奋斗三十年,很多人
是不介意的。」又是薛国强在说。
这句话好像油丝一般钻进我耳中。我的耳根子开始火辣辣的烧起来。血液循环
也变快了,好像听到什麽不该听的秘密一般。
抱着妈妈捎来的爱心,我急步奔下楼。一肚子的火。
真是古今中外皆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有闲话!真是见鬼!
采瑶果然不负所托的找到了我要的货。旁敲侧击了半天(敲跟击都是实际的刑
求动作)才逼出我讲实话,这男用古龙水不是要送给薛姓学长当回礼,而是要送给
我自己的学长的。
说是这样说,从那次参观回来之后,老是碰不到适当时机可以把礼物送出手。
雷蒙在研究室出现的时间变少了,而傍晚时分老师又常常都在。六十岁的电灯泡看
过没有?我天天都在看。
眼看着天气渐渐转暖,遍地嫩黄橘红的郁金香、风信子、水仙乃至於各种不知
名小花开得到处都是,绿叶也都开始伸展,春天好像冲冲都还没降临我的身边。不
过终於可以脱下厚重羽毛外套,换上比较轻便的衣服了,感觉当场身轻如燕不少。
我天天带着那个小盒走来走去,希望可以找到机会送给雷蒙。应该也可以算是
毕业礼物吧,虽然他因为计画的关系,要待到暑假结束才离开学校,不过再怎麽说
他也是今年毕业班。
就这样过了一两个礼拜,大家的期末作品都开始催命了。我在木工厂里面把握
时间做模型,偏偏三台车床里面一台这时很不识时务的坏掉,排队要用另外两台的
人很多,还要挂号。我就坐在旁边小木椅上继续研究着草图。
「Sunny。」车床声音再吵,电钻声音再大,我都听得见这个温和熟悉的嗓音。
我立刻转头,果然,是雷蒙站在木工厂门口。
「你要用机器吗?」我连忙走过去。
「不是,我是顺路过来跟你说一声,明天下午罗宾森老师会把笔记型电脑带去
开会,我今天做的东西有一部份在那里面,你要记得转过来。」他看起来很累了,
却温和依旧对我说着。
「喔,好,我知道了。谢谢。」对他这种小事也不忘帮我提醒一声的体贴,我
已经习以为常。心念一转,嗯,这不是大好机会吗?自己送上门来!「对了,我有
东西要给你,你有空吗?」
「什麽东西?」
「在我工作室,你等我一下!」
我丢下做了一半的模型,连外套都没穿,直接冲出门外,一路火车头一般跑过
停车场,冲进系馆,上到四楼,上气不接下气的从包包里挖出我要给他的古龙水礼
盒,又急急忙忙要冲出去。
「Sunny刚刚有人来找你……」赫曼对着龙卷风一样卷进来又要卷出去的我说,
随即很诧异:「你在干嘛?健身?跑来跑去的,有哪里失火了吗?」
「我知道,是雷蒙对不对?我刚遇到他了!」我一面喊,一面已经跑到门口:
「谢啦!喔还有,我帮你签名了,车床你排在我后面用,再半小时应该就会轮到你,
你要记得下去!」
「不是雷蒙啦!」赫曼伸长脖子大喊:「是个中国男生!」
我才没时间管什麽中国男生美国女生的,撒开腿就往外跑。
跑到系馆外,雷蒙已经在门外等我了。他坐在路旁石椅上,路灯把他的影子拉
得长长的。我对着他走过去,手里握着纸盒,这种冰凉的气温下,手心还微微冒汗。
「给你,谢谢你帮我很多忙,还有,嗯,祝你,毕业,恭喜你毕业啦。」我就
说我只有在他面前讲话才会打结,果然。
「是要送我的?」雷蒙英挺的脸上充满惊讶神色:「你……真的,你实在不必
这麽客气……」
我只是傻笑。他接过盒子,笑容染上他略带疲惫的脸庞:「谢谢你,我好高兴。」
「你喜欢最重要。」我也探头过去为他解释这限量香水的由来,瓶身是理查迈
尔设计的唷!不觉得有几分他设计的盖帝中心的味道吗?Hugo这味道我觉得蛮适合
他,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
「谢谢。」他听着我解释,还是认真的说着。
随即,他对我展开双臂,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的怀抱好温暖,好像赖床的感觉,令人眷恋不已。
在美国,拥抱是熟人间直接而普遍的招呼方式。同学间互相打气时,也常常用
拥抱来表达支持鼓励。
可是,那些,跟现在的感觉都不同。
我此刻只觉得很暖,很安心,很踏实。不知该怎麽形容。有点像是……忙累了
一整天之后,可以回到家舒舒服服彻底放松的感觉。一切的竞争、武装、聚精会神
以非母语搏斗的辛苦、一遍遍在挫折中求取最大发挥的痛苦挣扎、一切一切的重担,
都好像自己长出翅膀,开始轻飘飘的飞离我背上一般。
雷蒙,他就有这样的魔力。
这个拥抱已经太长,超过了友情拥抱的紧密度和时间。然而我依然享受着依偎
在他怀里的感觉。
终於,他有点狼狈的放开我,一面红着脸呐呐解释着,还苦笑:「对不起,我……
有点……嗯,要是让杨森老师看到,又要念了。」
「啊?什麽?」我也觉得气氛尴尬起来,耳根子开始有点辣辣的,只好问点问
题看能不能让我们两个都自然一点:「杨森老师?念什麽?」
「喔……嗯,那个……」雷蒙发现自己讲错话,登时支吾起来。不可置信,他
这人讲话一向不急不徐慢条斯理的,现在居然给我结巴?其中必有诈!
经不起我一再追问,雷蒙才轻描淡写:「也没什麽,反正,有老师觉得……我
再怎麽说也是这门课的助教,虽然教的不是你们班。」
「所以?」我眼珠一转,看他一点都没有讲下去的意思,於是自己填起空来:
「所以还是不要跟学生走得太近比较好?」
我猜完自己都觉得从耳际一直辣辣的烧过来,这『学生』就是我,但『走得太
近』又是从何讲起?雷蒙那班的老师根本不是跟我们都很熟的罗宾森,一个我算不
认识的老师,都对我跟他之间的「什麽都还不是」有意见,那……
「算了,反正再一个月学期就结束了。」雷蒙恢复了自然神态,伸手帮我把拂
上脸颊的头发顺到耳后,微微笑着。「你结构模型做得怎样?我们班下礼拜开始要
初评了呢。你们呢?」
「我们也是啊!哇!完蛋了!」我看到雷蒙身后,赫曼正抱着他的模型材料走
出来,当场失声叫起来:「我要去用车床!签到的时间内我还没弄好,后面一号赫
曼会给我好看!」
「你快去吧,我也该回家了。」他扬扬手上礼物:「谢谢,我很喜欢,我会天
天用的。」
「不,不用这样啦。」听他这样认真说着,我又忸怩起来:「反正,反正我也
不知道。」
「你可以检查啊。」
「怎麽检查?」
他只是笑,随即又轻轻拥抱了我一下,让我的脸埋在他肩头,不过这次很快就
放开:「像这样。你一定闻得到。」
我呆呆看着微笑的他离开。呆呆的往木工厂走。哇,今晚月色如何,让我记清
楚,现在几点?九点半?十点?今天几月几号?气温如何?湿度呢?
这个夜晚,我一定要好好的记住,一定。
永远都不想忘记,那种单纯而满怀欣喜欣赏着一个人,而且得到回应的甜美。
也许没有人可以分享,我也不想跟谁分享。这份简单的欣喜,我要收藏起来,
像是珍珠被贝壳密密守护着一般。
可不可以让我抱着这颗明珠,直到永远呢?不要有人硬来掰开贝壳,抢走它?
「听说你跟一个美国人走得很近。」薛国强镜片后的眼睛依然闪着一点点嘲讽:
「男朋友吗?你妈妈说你没有男朋友啊?」
我正奉采瑶之命切着东方店里好不容易买到的白萝卜,准备配乌鱼子吃的。这
也是妈妈托薛国强带来的东西之一,因为怕很快发霉,所以我贡献给采瑶任她宰割。
她叫我切细白萝卜丝聊以代替萝卜泥,我正用我做了一个多礼拜模型,已经皮破手
粗操劳不已的手卖命切着。而这位坐在餐桌对面什麽都没打算动手的薛先生还冷冰
冰的问我这种叫人吐血的话。
我宁愿回工作室去被折磨。
「礼拜四晚上我经过你们系馆,本来想参观参观,可是你不在。找不到人导游。」
薛国强把我讲得好像伴游小姐一样。「你们念建筑还真辛苦,那麽晚了还整栋系馆
灯火辉煌,大家都没打算回家睡觉的样子。」
原来是他!赫曼花了很长时间跟我解释来找我的访客长什麽样子,连素描都派
上用场,几乎像是警察局里在供目击者指认嫌疑犯一样大费周章,我还是想不起来
哪里来的这一号人物跑去我们系上闲逛。
「还好啦。」我敷衍过去,随即反问:「你跑过去我们系馆那边干嘛?」
他老大的工学院校区跟我们相去甚远,根本是卯起来到哪里都不顺路,干嘛没
事跑来?
「我过去图书馆还书,在你们系馆附近,想说顺便去找找看你。」薛国强说着:
「那个高高的,在门外跟你讲话的,是你男朋友吗?」
「不是。」我先是反射性的很快回答。然后马上觉得不对。他说没找到我,又
明明看到雷蒙跟我在门外……他看到什麽?看到多少?
问我这些,又有什麽意思?
还没来得及多讲,上楼去她房间把烤箱里的馅饼派端下来的采瑶已经出现了,
薛国强倒是很上道的闭嘴不再多提。
我不知道这次聚餐是谁提议的,采瑶来通知我时没什麽表情波动,所以我也乐
得做个顺水人情。在我家吃饭,但菜几乎都是采瑶做的,两个厨房一起用,跑上跑
下,忙得很。反正妈妈有交代要请薛国强吃饭,这应该也算了吧。
「美国这边的大蒜喔,是很大颗没错,可是都没什麽香味。」薛国强一面动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