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观斩钉截铁的一点头。
「不错。」
方戒不等余人惊呼出口,又自抢道:「天竺人预先在那本假经中设下了陷阱,致令所有修习过『金刚一□功』之人,都抗拒不了他们所吹出来的笛音?」
空观点头道:「『金刚一□』乃是本寺所有内功的根基,根基既有瑕疵,后学的各种内功自然也都会跟着出毛病;平常不运气便罢,一运气就现出漏洞,堕入天竺人的算计之中。那笛音其实并无古怪,只是尖锐得够教少林弟子心神涣散,从而破绽尽露罢了。」
方戒又道:「天竺人想必是七十年前大败之后,才处心积虑设计出这个陷阱?」
空观又一颔首,还未答言,方戒却已先摇头道:「不通。」
空观笑了笑。
「怎地不通?」
方戒道:「若说天竺人那次大败之后,在本寺伏下暗桩,伺机偷换经书,本非决无可能,但『藏经阁』戒备何等森严,岂容他们轻易得手?」
铁蛋心想:「我长了那麽大,也才只在『藏经阁』的前厅中晃过一次哩。」
方戒续道:「何况,七十年前的少林前辈并未落入天竺人的圈套,理应可看出经书有假,更不会将错误心法传给徒弟。」
少林传功,向由一名上代弟子亲身传给数名下代弟子,根本无须经由图谱,因而上代若无差错,下代也不至於糊里糊涂的就中了别人的暗算。
却见空观微笑道:「这话本不错,但你别忘了,五十年前,本寺曾发生过一件大事,致令当时所有身负传功之责的『空』字辈师兄弟离寺外出,至今仍无一人返回。」
他所指的正是当年全体「空」字辈追随彭莹玉反抗蒙元,创建「天完」一事,但大多数少林弟子并不明就里,还当他又要提起那根本未曾失窃的「如来神功谱」,唯独铁蛋心中大大一动,「呀」地叫出声来。
但闻空观续道:「当时的长老天净大师为了不使本寺传功中断,便在『空』字辈中留下一人,负起全部传功之责,如今第二十五代『灵』字辈众位师侄便都是由此人一手调教出来,此人当时在寺中的职务,也正是『藏经阁』知藏!」
铁蛋托地蹦得老高,大叫道:「就是你!」
空观连理都不理他,又道:「万一此人就是天竺人七十年前大败之后所伏下的暗椿,一边偷换经书,一边将设有陷阱的心法传给『灵』字辈,试问从此以后所有少林子弟,有谁能脱出天竺人的掌握?」
少林群僧个个汗流侠背,面面相觑,想起全寺数十年来竟一直都不知不觉的笼罩在天竺人的毒计之下,顿时一阵毛骨悚然,此刻又见果然一副天竺人长相的空观长老,悠悠哉哉、洋洋得意的和盘托出这绝大阴谋,想必还有更厉害的杀着紧接在后,又不由心弦猛抽,毛孔贲张。
但见空观仰天一笑,忽然拔身而起,直朝「天王殿」顶射去。
「杀生和尚」方戒喝道:「长老,得罪了!」
一溜赤青寒光,横扫空观腰际。
空观身在半空,竟不知怎地像跳虾般轻轻一弹,又拔起一丈多高,去势仍旧不歇,倏忽已跃至天竺众僧头顶。
少林诸人见他身法高妙无匹,简直已到了出神人化的境界,都止不住暗暗心惊。
「他卧底少林六、七十年,果然被他弄去了不少绝活。」
只觉眼前生花,寒芒再闪,方戒已猛鹘也似扑向狡兔后背,刀锋挂下飞瀑银河,照准空观后脑劈落。
却闻一声尖锐笛啸划破长空,恍若一根无形的钢丝弓绞,紧绷猛弹,竟将方戒一个偌大身躯凌空掀了个筋斗,败絮般摔落下地,幸亏他内力深湛,纵然气动心摇,面如泼血,仍能站住不倒。
但这一落,却正落在天竺阵前,立刻便有两名高大番僧抢将出来,伸出四只大手抓向方戒肩头。
少林众僧齐发一声惊喊,欲待冲前救援,却已怎麽也赶不及。
万分危殆之中,猛然听得「啪啪」两响轻而脆的声音,两名番僧紧接着高高飞起,好像比赛一般,争先恐后的飞入「天王殿」中,不知得罪了几尊菩萨,咚咚当当响成一片。
众人这才看清铁蛋不知何时已来到方戒身边。
少林群僧俱是一流一的高手,眼界当然不低,却也不曾见过如此迅捷的身法,顿时惊得口呆目呆,暗忖:「这小家伙是怎麽啦?师父怪,徒弟更怪!」
只见铁蛋毫不停滞,犹如行云流水,全不着力,却已在殿顶之前抢到空观身侧,右掌轻吐,彷佛要抚摸对方一样,滚滚大力顿将殿后古柏整棵折弯过来。
空观竟不闪避,扭腰回身,硬迎铁蛋掌势,「噗」地一声急而短的微响过后,空观咧嘴大笑:「好!」
顺势而起,盘旋落在殿顶之上。
铁蛋竟也大笑一声:「好!」
不再追击,飘飘坠下地面。
众人见他能胜不胜,正自错愕,却见空观俯身在殿脊后面一抓,提起一个人,抖手掷下殿来。
那人原先显然已被点中穴道,但空观一抓一掷之间,却将他放开,只见他身手也自不弱,三两个旋转,直直站定,面色青白交错,眼神亦惊亦怒,竟又是一个少林长老空观大师!
无喜等人当即高兴得乱跳,对着殿顶上的空观大叫:「师父嘛!」
少林众僧精神都不由为之一振。
「监寺」灵识把手一挥,喝道:「拿下那个奸细!」
率先朝那站在地下的空观冲去,余人不动则已,一动便如怒涛排岸,汹汹压向天竺阵线。
昙摩罗迦怪嚷连连,三、四十名天竺僧人同时探手入怀,各都取出了一根笛子。
铁蛋见状,惊出一身冷汗。
「上次他们只用一根笛子,就搅得全寺落花流水,这回三、四十根一块儿吹,怎麽受得了?」
大步抢入番僧阵中,左拳右掌,一口气撂翻了七、八名敌人,怎奈对方人数大多,又散据各角,实在招呼不过来,急得大叫:「你们还楞在那里干什麽?」
无喜等人这才醒觉,连忙向前冲突。
却见东、西、北三面蓦然冲天飞起三条人影,对准殿顶上假扮成空观的「魔佛」岳翎,狠狠扑至。
纯金双枪迎光夺目,飞镰弯刀卷裂空气,青冥宝剑乘风激射,正是三堡堡主--「美髯公」桑半亩、「公平大侠」马必施和衣衫破烂、乱发蓬松,跟个疯子一样的「独角金龙」秦璜。
岳翎纵声长笑。
「新帐旧帐一齐算!」
银蓝色光焰蒸腾如轮,鲜少动用的三尖两刃刀破天而出,宛若一幅号今鬼神的旗帜,冷锋翻斫,秦璜手中长剑首先拿捏不住,飞蛇一般没入云端,紧接着「当当」两响,马必施弯刀倒转回去,险些劈中自己头颅,桑半亩的左枪也同时砸上了自己的右枪。
火影倏灭,幽灵阴风却不知从何起自脚底,桑半亩大惊跃开,一缕寒锐之气已由肚腹倒划而上,胸前衣衫直裂至颈项。
马必施双眼暴突,厉啸不绝,再度纵刀扑来,不防一条蛋状人形大鹰也似横空飞到头顶,铁钵盂兜头罩落,弯刀立被一股大力吸引过去,滴溜溜的在钵底打了几滚,劲道全失,马必施更只觉臂膀逡麻,手掌不由松开。
铁蛋指尖轻旋,吃饭的家伙圆转如意,彷佛化缘一般,将镰刀、铁链一齐收入了钵盂之中。
这一串电光石大的动作,大出少林、天竺双方意料,都不禁稍稍止住了互相冲杀的脚步。
昙摩罗迦回神却快,又发一阵怪叫,天竺众僧便也叽叽咕咕的嚷着,将笛子送到嘴边。
铁蛋才叫了声「糟」,却见岳翎双臂一挥,「天王殿」右侧的钟楼和左侧的鼓楼,同时震天价响了起来。
少林寺大铁钟重达一万一千斤,为金代所铸;大鼓之声,更响彻三十里远近。
岳翎昨晚便潜回寺中,擒住空观,置於「天王殿」顶,又暗地吩咐香积厨的火工道人,分别躲进钟楼、鼓楼,听命行事。
那些人工道人从前最与岳翎投缘,没事就偷偷聚在一起喝酒、吃狗肉,眼见岳翎居然没死,已是喜出望外,又听有大功可立,更加争先恐后,此刻一瞧岳翎做出手势,个个卖弄精神,将那一对大钟大鼓敲打得好像死了爹娘一般,天竺笛音虽尖虽利,却怎敌得过这片巨大声浪,立被淹没得半丝儿也不闻,完全失却效用。
钟鼓齐鸣声中,只见殿顶上的岳翎蓦然转了个身,回复本来面目,随手一抖,僧袍灰云般飞走,里面是一袭半边火红,半边墨黑的衣衫,目迸寒电,声若劲箭,不但射裂了海潮也似的钟鸣鼓噪,甚且刺穿了每一个人的脑袋。
「亦魔亦佛,不魔不佛,今入此门,乃见真我。」
钟鼓回荡不绝,偈颂雳撼缭绕,双方人马俱遭统摄,木楞楞的呆立当场,魂魄竟似被声波冲上天空,悠然浮沉,只一瞬问,便已历遍大千万象、佛界魔界。
马必施、桑半亩、秦璜三人不由想起数十年争斗拚战的生涯岁月,只觉一股说不出的萧索乏味据满心头。
「这些年来,我究竟做了些什麽?我又在那里?」
六只眼睛不由得交会一处,都在对方眼中找着了无限空虚。
「当初若无岳翎,也没有三堡,更没有我们;如今又是因为岳翎,才弄得三堡烟消云散,世事果真都是如此荒唐可笑?」
一刹那,所有色相二界俱皆泯灭无形,却只感到一阵轻松平和缓缓降下,如春风,如暖雨,更有一番广阔景致浮现眼前,马、桑、秦三人脸上线条不禁一齐松软下来,「当当」两响,两柄纯金短枪掉落地面。
钟鼓兀自未歇,一波一波往复撞击,好像极力拓展着本已浩瀚无垠的宇宙,双方人马依旧呆立不动,随任那无尽之声,无穷之音,恣意纵横於方寸之间。
「小?熊」赫连锤转目觑见空观木楞楞的就站在自己身边不远处,当即蹑手蹑脚的偷摸到他背后,双锤并举,奋力朝他顶门砸下,「咚」地一响,空观顿时跳起老高,亏得头骨甚硬,并未破裂,但七窍却已流出血来。
赫连锤哈哈大笑。
「总算杀了一个天竺大败类!杀人不须多,只杀一个大的就好!」
掷锤在地,大步走回人堆里。
空观抱头呻吟,陀螺般原地打了几转,双目突地爆出异样光彩,拍手大笑。
「荒唐!?唐!」
好整以暇,盘腿趺坐而亡。
天竺僧众尽默然。
岳翎喝道:「冤冤相报何时休,争强斗胜为那般?各位大师远道而来,走了好长一段路,也该回头了。」
昙摩罗迦猛然想道:「回头?回到那里去?佛教在天竺早已式微,回去还有得混麽?」
只觉天地茫茫,竟无容身之地,不禁冷汗直流。
岳翎笑道:「不来不去,随行随止,各位大师就留在本寺又有何妨?」
昙摩罗迦废然长叹,扭头嚷了几句,天竺群僧立刻一齐将手中短笛折断,默默退到一旁。
岳翎双手又一挥,钟鼓顿止,身躯也同时轻轻跃下,朝马、桑、秦三人一抬下巴。
「跟我来。」
当先走入大殿。
场中众人又楞了一会儿,议论纷纷。
「北刀」方戒调过气息,俯身抱起空观遗体,大步走向寺中「涅盘堂」,少林群僧有的跟了过去,有的则在大殿外探头探脑,窃窃揣测继任少林住持的会是谁。
铁蛋将近一年没回寺来,自然觉得事事新鲜,和着六个师兄、四个徒弟,到处乱走,却见昙摩罗迦满脸堆笑,眉眼皆动的挨近,哈哈道:「无慾师兄,今后咱们都是一家人了,凡事担待则个。」
铁蛋笑道:「你们天竺和尚是爸爸哩,咱们汉人儿子和尚那敢不供养?」
昙摩罗迦面红过耳,连道:「言重了!言重了!」
铁蛋忽然忆起那寄养在山下农家的「儿子」,立觉烦恼万分,撇下众人,懒懒坐在一棵树下发呆。
饼不久,忽见无喜等人手舞足蹈的跑来,嚷嚷:「老七,师父被全体『灵』字辈师祖推举为住持,明天就要升座啦!」
「雪球」无爱更大跳着叫道:「咱们明天也要跟建文太子一齐受具足戒啦,以后就是比丘了!」
猛个想起从此再也不能随便偷溜出寺,更不能随便和妖怪搅七捻三,又不禁立刻搭拉下脸蛋,忖道:「我乐什麽呀我?」
差点痛哭失声。
「怕痒鬼」无喜、「狐狸」无怒、「好哭鬼」无哀、「石头」无惧、「厌物」无恶也各自楞了一楞,强笑道:「对呀,咱们明天就是比丘了。」
面上现出狐疑纳闷,没情没趣的神气,搔着头皮,四下走散了。
铁蛋心上愈发沉重,暗道:「好哇,反正小豆豆也不理我了,以后就天天念经、打坐、吃饭、等死吧。」
迷迷糊糊想得胸口闷不可耐,斋堂钟声响过多时,居然丝毫也不觉肚□,再眨眨眼,竟就己到了傍晚时分,意兴阑珊的站起身子,四处瞎转几圈,只见「赫一帅二左三李四」四大徒弟当面走来,俱皆一脸严肃模样。
铁蛋寻思:「大的是来告辞的吧?」
心中大大不舍,又想缘份既尽,不可强求,重叹口气道:「你们何时下山?」
帅芙蓉摇头道:「师父有所不知,我们不走了。」
其余三个齐道:「咱们也要当和尚啦,师父!」
铁蛋吓了一跳,怪间:「天下恁大,偏要干和尚?」
四人垂泪者有之,嗟叹者有之,面如苦瓜、嘴脸索漠者有之,都道:「师父,世间唯有和尚最好干!」
铁蛋暗暗嘀咕不已,信步走到法堂前面,只见不少「无」字辈师兄弟里里外外的忙来忙去,显然正在准备明天庄严隆重的继任住持升座仪式。
「师父升完了座,就该咱们顶礼受戒,永列僧班了。」
铁蛋瞪起大眼,怔怔望进那微光摇?,暗影幢幢的法堂,竟彷佛觑见了一窟了无生气的鬼洞,直从心底打了个寒战,急忙转身走开。
月光下,只见一人盘腿坐在旁边,正是法名「应文」的建文太子。
铁蛋本不想睬他,大步由他面前走过,忽又记起他明天也要受戒,忍不住扭头问道:「你甘心吗?」
建文太子微笑着,连眼睛都不抬,脸色如同月光一样平和,轻泛出没有一丝波纹的光辉。
铁蛋益发烦躁,狠狠对他喷了两管大气,撇开短腿,绕到「大雄宝殿」正面,挺起肉橐橐的胸脯闯将进去,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指定那稳稳端坐於黑暗之中的阿弥陀佛像,跳脚大叫:「你说!我是谁?」
梁柱、殿角「嗡嗡」作响,数千个「我是谁」反问回来,倒把铁蛋搅得一楞,却听神龛底下一人呃呃笑道:「你问那家伙,他知道个屁?」
铁蛋险些魂飞天外,略一定神,壮起胆子趴下一瞧,竟是明日就要身为少林表率的师父岳翎,喝得个烂醉如泥,正躺在地下好睡。
身边歪歪倒倒的□着几团人球,俱皆酒味呛鼻,却是马必施、桑半亩、秦璜三人。
铁蛋惊呆半晌,笑道:「你们好逍遥嘛?」
桑半亩哼哼唱道:「纳衣,杖藜,念彼观音力。本来无树是菩提,六祖传真秘。礼拜当阳,皈依弥勒,诵华严,求忏悔,怎知,就里,忍事波罗蜜……」
依旧字正腔圆,功力十足。
铁蛋一拍岳翎肩膀。
「师父,我就知道你不想干,咱们趁夜走了吧?」
岳翎一翻醉眼。
「走?走到那儿去?我当初就是走投无路,才跑来少林寺;如今仍然走投无路,才当他奶奶的住持。你说得倒简单,全不知世间最难的就是一个『走』字。」
铁蛋心头猛震,竟尔答不上话。
马必施打个酒嗝,冷笑道:「小子,你不想当和尚,你想干什麽?你瞧瞧咱们,那个不是曾经叱吒风云的英雄好汉?你又有那点比得过咱们?不错啦,小子,我当你的师弟都还不嫌窝囊呢!」
铁蛋又吃一惊。
「你们也要做和尚?」
秦璜翻转过身,喝道:「这也值得大惊小敝?」
恼怒的看了他好几眼,终於认清他是谁,倍加冒火。
「小子,我警告你,你少打我女儿的主意!」
顿了顿,夹了夹眼,却又找补了句:「除非她也去当尼姑。」
四人一齐放声大笑,滚作一团。
铁蛋惹了满肚子气,掉头走出大殿,忽地暗忖:「有师父当住持,少林寺可不知会变成什麽样子?」
愈愈觉好笑,心头轻松了许多,却终究无法释怀,回到僧寮,倒头就睡,诸般色相立刻缤纷鲜活的涌入梦里,其中当然有秦琬琬轻盈俏丽的身形,但更有许多说不上究竟是什麽的东西,都挤在体内乱跳。
恍惚中,又见师父身披袈裟,木板也似正中而坐,十大证师分列左右,个个如丧考妣;师兄、徒弟、建文太子、三堡堡主,一一俯首受戒,引磬、木鱼、铛子、手鼓,声声频催,自己冲冲不进,冷汗滚滚而落。
「你想干什麽?」
「你要知道,你不只是你自己而已」,种种责难纷至杳来,数千僧众突发一声大吼:「还不快上前?」
铁蛋想说:「我还不懂这个世界,可惜了嘛!」
却怎麽也说不出口,只发出一阵野兽般的嚎叫,蓦然醒转过来。
窗外透入蒙蒙光亮,少室峰正伸着懒腰。
铁蛋打了几个哈欠,又赖了一回床,忽然心想:「这是一个好天气。」
翻身下地,拿起钵盂,推门走入蕴育万物的晨曦之中。
尾声
登封县城不知何时搬来了一个黑胖子。
黑胖子并没有特别惹眼的地方,只除了他随身带着个婴儿。
本来嘛,这也没什麽稀奇,因为他可能是个鳏夫,但他平常虽然嘻皮笑脸,见了娘儿们却一迳通红着黑脸皮,结结巴巴的说不上几个字,可又不像娶过媳妇儿的老油条。
登封县人跟天下所有吃饱了饭没事干的人们一样,对某些全然与己无干的事情,有着强烈、贪馋、难以满足,连自己都觉得讨厌的好奇心。
黑胖子之成为众人口沫集中的箭靶,当然也就变得不可避免了。
黑胖子姓徐,名叫瘦鸟,其实他那个「鸟」旁边还有个「区」,但登封县人识字的不多,而且,鸟就是鸟,谁还有工夫去区分它是什麽鸟?
徐瘦鸟没有正当的营生,不晓得靠什麽过活,他出手一点也不阔绰,在东大街赁了间破烂屋子,连一件像样的家伙都没有,然而不知怎地,偏就冒出一些乱七八糟的谣言,说如今已然败落的「王蔡吴洪」四大家族的财富,统统都在他手里。
徐瘦鸟从不回答这问题,只是一边傻笑,一边十分用心的研究对方的表情。
每当此时,对方都会觉得他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透着说不出的邪门。
徐瘦鸟不干事,唯有那双眼睛很是忙碌,成天东看西看,小狈追尾巴都能逗得他看上老半天。
保镖的王二郎大清早才在西南方百里外的新郑,碰见他趴在地上看小草;赶骡车的张老爹中午却在西北方五十里的孟津,碰见他坐在黄河边上看帆影。
谁也搞不清徐瘦鸟什麽时候在家、什麽时候不在家。
娘儿们都心疼那个婴儿,「没一天安稳日子过哟,成天吃他爹抱着跑来跑去,将来长大了也一定是个破鞋子!」
边说,边搂紧自己的女儿,生怕她日后被那破鞋子踩着了似的。
这些也都还罢了,最启人疑窦,最令人觉得不安的则是:每逢年节前一晚,必有十几个老老少少的和尚,遭鬼拎着一般,偷偷溜进徐瘦鸟的破烂房子,那扇门开不夜的木板片儿,可就关得紧紧的,如果细心一点听,必可听见一大堆奇怪的声响从缝隙间透出来。
彷佛在喝什麽,「咕噜咕噜」的;彷佛在吃什麽,「叭咂叭咂」的;又彷佛在掷什麽,「叮钤当唧」的,当然更少不了爆笑、拍打、咒骂,偶尔还夹杂着一声粗大哭泣:「我可怜的孩儿!」
竟不像是徐瘦鸟的口音。
然后在某一天清晨,木板门开了,那堆和尚又缩着脖子、低着脑袋,鱼贯走出,一溜烟越城而去。
有人说,和尚都是从少林寺来的,但没人相信,少林清规何等严谨,怎会教出这种蹊跷子弟?
「那个徐瘦鸟,」大家都在想,「到底是干什麽的喔?」
唯一一条可据以推测他身份的线索,便是他们经常听见徐瘦鸟对那个婴儿说:「你长大了以后,千万不能像我!」
嗯,似乎十分懊悔自己的过往生涯?
於是就有人猜啦,他从前必是一个江洋大盗,也有人猜他是个赔了老本的生意人,更有人猜他做过一两任小辟,而最中肯、最合理、最练达的揣测当推--「他呀,从前一定是个专写狗屁侠义章回小说的穷酸文人!」
尽避徐瘦鸟如此引人猜忌,但登封县人却不得不承认,他为登封县带来了好运,因为就在他搬入县城后不久,紧接着便又搬来了一位世间难觅、天上无双的好姑娘。
听说这姑娘的爹在少林寺出家,为了就近照顾,竟不惜挈着所有资财离家背并,独居异乡。
有孝心的人本就受大伙儿欢迎,何况这姑娘人长得漂亮,脾气又好,见了人总是笑笑的……
且住!
别忘了最重要的一点,她钱多,而且嘛,乐善好施,几乎每一个登封县人都受过她的馈赠,因此大家都管她叫「活观音」,至於她姓啥名什,反有点记不住了。
「活观音」不管见到谁都是一团和气,唯独对那徐瘦鸟例外,这也很令人纳闷。
「活观音」爱穿白衣,还有一匹大白骏马,她每日傍晚必骑着那匹马出城踏青。
县城本有很多条路可以通到城外,「活观音」却偏偏要走东大街,偏偏要打从徐瘦鸟的门首经过。
而那徐瘦鸟若在城内,此时此刻也必定抱着那婴儿,倚在自家门口,一见「活观音」踏啦踏啦的走过来,就把那婴儿举起,脸颊贴着脸颊,彷佛想证明他爷儿俩有多麽像--或多麽不像?
「活观音」也必定冷扳着脸孔下去看他,一迳踏啦踏啦的走过去。
徐瘦鸟则始终笑嘻嘻的,谁也不晓得他心里想些什麽,当然啦,又有人猜了,会不会是「我总有一天等到你」呢?
不过,细心一点、聪明一点的人也许会发现,他要等的东西其实很多,更不会永远都停留在这个地方,但为了不使大家不习惯,还是别讲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