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始至终,金眸始终锁着对方;然而,自始至终,黑发少年不曾再望向他一眼。
这年,是昭庆二十三年,扶南王朝第十七任皇帝,风靖寒因急病猝逝,享年四十二岁。由当朝太子,风慕烜即位。
在回宫中的路上,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在棺木盖上的前一刻,他看着父亲安详的面容,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他明明知道~知道自己的父亲向来身体强健,少有病痛,更相当注重养生,以中年之龄就因这样令人措手不及的方式离开人世,简直是疑点重重……这些,他都知道。可是,他不能质疑,不能愤怒,不能嘶吼—因爲,如果他的推论属实的话,那么,在这宫中,已经没有可以让他信任的人了……
太医、御前侍卫,甚至宫女……都已经被『那人』~收买了……而那人……正开始逐步逐步地,准备要吞吃他的父亲辛苦维持至今的盛世皇朝……
下一个要除去的绊脚石—就是他!
他背着手,敛着袖,站在空无一人的金銮殿中,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望着那象征天下至高无上权势与地位的龙椅—那曾是他自小以来的梦想,但如今真的实现了,他却只觉得心底无尽的苍凉……他忽然有股冲动……想要脱下这身繁复的龙袍,摘下头上的五爪龙冠,奔回靖月山去,再和那人痛痛快快地吵上一架,打上一场……没有心机,没有争权夺利,也没有口蜜腹剑……
但是,冲动~毕竟只能在心里想着罢了……他~有父亲传承下来的重责大任要扛,有一整个国家的人民要保护,还有……杀父之仇~要报。
宽大袖口下的拳缓缓捏紧,是下定决心,也是因为~那轻轻浅浅,自远而近的脚步声—
「陛下。」
恭敬温婉的嗓音在他身后右侧约五步远处响起—他半侧过身,照礼数朝对方颔首招呼:「韩贵妃。」
被称作韩贵妃的女子已届中年,但保养得当让她看起来仍像个二十多岁的少女,只见她听得对方的称呼,隐隐微笑了起来。
「陛下何必见外,妾身与陛下的母亲,也就是前朝皇后是挚友,陛下就算称我一声皇姨娘也是合情合理。」那双精心描绘的凤眼带着笑意,却没有温度。
风慕烜在心中嗤哼了一声,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韩贵妃客气了。韩贵妃家世显赫,父亲是先皇相当倚重的三朝宰相,女凭父贵,朕的礼数自然不能废。」一句话直接消灭对方想与他攀亲带故的心机,连带地,也小小地酸了对方一下。
韩贵妃脸色一变—她怎样也没想到,这个之前被她视为娇贵任性,软弱无用的小太子,一段时间不见而已,竟变得那麽伶牙俐齿,进退得宜。
她暗暗咬牙,扼抑下被冒犯的怒火,然而,刻意装出来的假意温婉已不复见—她原先热切的嗓音冷却了好几度:「陛下说得是,是妾身僭越了。陛下近日即位,必定琐事繁多,深感劳累,爲了能替陛下分忧解劳,妾身已安排妥当~」她无视龙袍少年瞬间变得紧綳的神色,继续态度从容地直表来意:「陛下若是对国事有任何不熟悉,将有韩槐恩大人在旁辅佐陛下批改奏折;在军队训练上,也将会有韩习将军代为带兵操练,陛下大可安心稳坐龙位,指挥调度即可。」
风慕烜『唰』地转过身与对方面对面—即便碍於对方的身份与手段硬是忍住破口大駡的冲动,但寒冰般的语调仍是足以让人听了胆寒:
「韩贵妃,你好大的胆子!朕并未同意,你怎能……」那韩槐恩是这女人的哥哥,而韩习,则是她的侄儿—再怎麽内举不避亲,也该有点羞耻心吧!
蕴含着待爆发怒气的字句因着对方双手捧上的,一卷奏折而戛然而止—他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皇上息怒。」窍窍弱弱的女子这么说着,同时高举着奏折跪了下去—看似诚惶诚恐的举动,风慕烜却觉得对方简直虚假到不行。他才正欲叫对方起身说话,那轻轻柔柔的嗓音便揭露了一个无异於直接将他打入地狱的消息:
「皇上,这本奏折是朝廷中所有文武百官对於韩槐恩与韩习两人的推荐与认可,请皇上过目。」
风慕烜瞪着那本奏折,良久良久……才缓缓探手接过……没费心打开,因爲他知道对方所言绝对不虚……他只是紧紧紧紧地,握着那有些厚度的纸张,似乎想要从这样的举动宣泄一些说不出口的什么……
「朕知道了。」要平和地说出这四个字,几乎用掉他所有的气力与自制力……其实他现在比较想做的,是把自己埋进黑暗中,不要看、也不要理解这些肮脏的事,肮脏的人。
「你退下吧。」这个女人让他胃部翻搅,头痛欲裂,基本上他希望她离他越远越好。
可惜,上天好像听不懂他诚挚的祈求—韩贵妃虽自地上缓缓起身,但是似乎幷没有离去的打算,而是再度朝他福了福身。
「陛下,妾身还有一件好消息要禀告。」
风慕烜冷冷地望着对方恭谨垂下的脸孔,完全不相信对方会给他带来什么好消息,但爲了能尽早摆脱对方的纠缠,他袖子一拂,仍是应了允:「说吧。」
略带着岁月风霜的脸孔压得更低,上了胭脂的樱唇却冷冷地勾起。「皇上年少有爲,是万民之福,然而,举国上下仍然沈浸在先皇过世的哀戚气氛之中,臣妾认爲,不如在皇上即位大典当日,同时举办选妃大典,可谓喜上加喜,也顺道让百姓们的哀伤得以舒缓,皇上觉得如何?!」
好像非常尊重他似地在征询他的意见,然而,风慕烜却再清楚不过:这女人早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就算他不愿选妃,到时候她也会串连文武百官硬逼着他选,他答不答应,根本没什麽差别……不是吗?!
黑眸垂下,望着那几乎快被他自己捏烂的奏折。「就随韩贵妃安排吧。」他平心静气地说—如对方所愿。
随即,转身离去,不愿再与对方多说一句。
疾走间,只听得韩贵妃悠悠的嗓音像在自言自语般在背后响起:
「陛下,妾身对於您这几年究竟出宫去了哪里,真的是好奇得紧哪……」
如果说,那时候那女人的自言自语还没让他了解到宫中生活的残酷与可怕,那么,当他接获禀报—那到靖月山来领他回宫的老太监,颈部套着绳缳,被发现吊死在太监们居住的大通铺内—时,他便完全了解了。
他知道……那老太监,是父王相当信任的人,也是这宫内,唯一一个,知道靖月山所在的人……
所以~应是被人逼问,却抵死不说,才受到这样的惩罚吧……
指甲掐进了掌肉中,眼眶有些刺痛,但是~他仍然一滴眼泪也没掉。
对不起……对不起……他在心中一遍遍道着歉……总有一天,他会够强大,可以保护他想保护的人,不受人欺负与伤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