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缺的表情柔和下来,「五百年了,父亲,我从没有在梦中见到你。」
「爸爸,当年是我做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父亲,我后悔了,你说做了就不能后悔,可我还是后悔了。」
「爸爸,我不想失去你……」
「父亲,我不会再哭了,你回来看看我,好不好?」
「爸爸,我想你了……」
他颠三倒四的说着,神态混乱,语气疯狂——这是那已经被撕成两半的灵魂发出的哀鸣,他们本是同体,却各自为生,根源却依然紧密相连。
所以每到月圆之夜,他们便会以这样痛苦的方式「团圆」,而秦断就像横在中间的一根刺,本体憎恨心魔心怀不轨,心魔羡慕本体饱受宠爱……於是他们互相排斥,互相厌恶,可同时也明白,当年的事情,他们都难辞其咎。
想占有、想入侵、想掠夺……这是吴缺对那个人的慾望,是哪怕魂飞魄散也无法抹去的、扭曲的爱。
他们是共犯。
秦断看着儿子眼中翻涌的痛楚,心中五味陈杂。他不知道如何做出回应,也不知道怎样才算是安慰,他只是沉默的看着,直到那人精疲力尽、气喘吁吁的瘫软下来时,才凑近了些,轻轻吻住他紧皱的眉心。
「其实……」我也想过你,他顿了顿,又觉得现在自己身份尴尬,说这个怕是会刺激到对方,便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吴缺怔怔的抬头,对上他淡然冷静的目光,似乎从中察觉了什麽,喉结滚动几下,却终是没有说。
秦断默不作声的将人搂紧了些,任凭对方的脑袋斜靠在自己肩头,粗重的喘息喷洒在赤裸的侧颈,有些痒。
吴缺的身体很热,像一块烧红了的烙铁,渗出的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披散在后的长发乱糟糟的,沾着些碎石与泥灰,异常狼狈。
不详之力在他周身涌动,分裂为二的灵魂互相排斥,轮流霸占着身体的主导权——吴缺双眼紧闭,靠在秦断怀里的身体不自然的抖,有时挣扎着想要推开,又总会在最后关头不顾一切的抓住。
可他却在没动用其他力量,只是单纯的肉搏而已,秦断费了点劲将人制住,不自觉也出了一身热汗,他将吴缺的两只手按在地上,笑了笑,「……老实点。」
后者龇牙咧嘴的望着他,猩红的眼像是看见了肉的狼,随时都会暴起咬断他的喉咙。
秦断不但丝毫不惧,甚至伸手去摸对方干燥开裂的唇,撬开紧闭的牙口,任凭对方咬住他的手指,鲜血流出。
「嘶……」他抽了口气,「牙尖嘴利啊,可以,不愧是我儿子。」
猝不及防被灌了满嘴腥甜,吴缺眉间的血痕闪烁几下,终於维持一个较为暗淡的程度。
最后他松口的时候,秦断看着指节上刻骨的牙印,觉得自己的手指怕是废了。
他从储物戒里取出当时给焚冽剩下的金疮药撒了点上去,还没来得及包紮,手腕突然被人捏住。吴的一双红眼在黑暗里会发光似的,怎麽看怎麽诡异,此时正盯着秦断受伤的手指,流露出几分复杂的情绪。
秦断忍不住逗他,「怎麽,还没咬够,要不要给你再啃几口?」
完了那小子还真舔舔唇,哑声道了句对不起。
秦断没接话,自顾自的处理好伤口,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站起身。
「既然没事了,自己休息一下就出来……我在洞口等你。」
他没再去看那人的表情,只缓步来到洞外,轻轻吐了口气。
真是一个两个都不叫他省心。
只不过那小子自己跟自己斗的模样也怪可怜的……秦断承认自己狠不下心,要是真有那麽无情,早在对方打断他手脚意图囚禁的时候就把人杀了,哪里会留这麽个后患。
以前他总觉得活着才最重要,却不曾想过活着本身为了什麽。
曾经的秦断是为了复仇从地狱里爬出来,后来的秦断则是深知死亡的可怖,所以他不想死,不想认命。
可那些人呢……焚冽、白伶之、温予舒、吴缺……他们又是为了什麽,活到现在?
秦断先前不曾想,而现在他则不敢想,就算是当年被魂飞魄散的那一瞬,他也没料到这世上,真的有人如此在意他的生死,会不惜代价的想让他活过来。
只因为那些……那些惊鸿一瞥的相遇,短暂的相处,於他而言像是投入大海的石子,沉淀在不见光的水底,却掀不起半点浪花。
连他自己都只当作回忆缅怀,从不曾伸手挽留,反而转身走上那条通天的道路。
却不曾知晓被抛在身后的他们承受了什麽样的苦痛,又付出了什麽样的代价……
是对是错,秦断已经分不清了。
夜晚的风很凉,但胸膛里的这颗心是热的,他不是再过去那个从屍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修罗,而是人。
人的心是软的,会跳,也会痛。
所以面对那些犯过错却也始终深爱着他的人,他做不到无动於衷。
明明重生不过几个月的时光,前世却已是那麽遥远,遥远到他懒得追究。
至於天道口中的真相……秦断望着远处已经泛起鱼肚白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
这里离凉州不过一日的距离,按照之前的脚程,半日内便可赶到。
那些与他有过纠葛的人,都会在那座祭坛前等待着他这个「祭品」的到来……说实话那场面秦断想想,便觉得好笑。
他这厢自顾自出神,没注意到吴缺从洞口出来,望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
有很多次,吴缺都想这麽直接走上去,抱住他问他到底是不是那人,可就在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迈出第一步时,对方却突然回过头来,「怎麽,没事了?」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却是将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全数抹杀了。
吴缺轻轻嗯了一声,道了句谢。
秦断的目光聚集在那人额心的红痕上,可看说话的语气,又不像是那个更孩子气一些的心魔,便问:「原来你也是可以合体的啊?」
「我等本为一体,只是有时……走火入魔。」吴缺淡淡说着,表情一转,眉梢微微吊起,露出一副不爽的姿态,「怎麽,不行吗?」
「……没什麽。」就觉得这样挺好玩的,秦断没心没肺的欣赏着儿子的变脸,笑嘻嘻道:「那你是不是暂时保持这样了?」
「切,我才不要,还要整天跟他抢身体的主动权。」心魔撇了撇嘴,刚想说些什麽,便被吴缺压下,「等明天恢复力气,你就自己出来。」
「为什麽总是你说了算?」
「因为我才是本体……」
「行了行了,你也别自言自语了,天都快亮了。」秦断伸了个懒腰,「折腾一夜,我都没睡好……唔。」
他腰身一轻,被谁一把打横抱起,揽在胸口。
吴缺微微抬首,不去看怀里人什麽表情,「你睡吧。」
秦断眯了眯眼,借着微亮的晨光,看到对方略有些泛红的耳垂。
他笑了一下,十分手贱的上去捏了捏,吴缺本能想要躲闪,但又瞥到那人手指上缠绕的布条,心下一哽,竟也由着他去。
反覆几次后他终於不耐烦,眉心的红痕亮起,语气不爽,「喂,你到底睡不睡!」
秦断心想傻儿子,你老子我又不是凡人……嘴上却乖乖的说睡,却依然不怎麽正经的调戏着对方,一路上吴缺切换了好几次人格,等总算到了地方往马车里一丢,忍无可忍的扑了上去。
秦断被他抵在墙角一通好啃,眼看这小狼崽子要开始啃脖子了,才不咸不淡的道了句,「明天就到凉州了。」
这句话像是一碰冷水,从头浇下,什麽慾望都没了,吴缺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挥手走出车厢。
窗外,朝阳徐徐升起。
秦断靠在窗边,看着金灿的阳光铺满大地,马儿一声长嘶,车轮滚动,缓缓往凉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