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缺心乱如麻,巴不得离秦断远点,头也不回的跟下人走了。
温予舒带着他去另一间客房,进门时抆肩而过,秦断闻出对方身上发出一股药香,脸色一变,伸手捏住对方袖子,果不其然看见藏在袖口下的手臂缠着绷带。
温府什麽都不缺,灵丹妙药更能当饭吃,如今这般,分明是崭新的伤口……秦断脸色微沉,「怎麽回事?」
温予舒闭口不答,只是沉默。
他虽目不能视,神识却早早便感应到了城外的那场战斗,并且「观赏」了全程。
秦断护着焚冽的模样让他嫉妒不已,以至於失手打碎一副茶具,碎片扎进了手臂里,挑了半天才处理干净,才刚上好药便急着来见他,可等面对面了,却又说不出话。
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他不想让他的小旭哥哥,觉得自己是个恶毒又阴暗的人。
於是温予舒笑了一下,修长而苍白的手指轻轻搭上对方的,在指缝间蹭了蹭,「对不起。」
「……」
秦断只觉得心都要被这个带着点虚弱的笑容化成了水,再说不出严厉的话,只没好气的捏了捏对方的脸,「真是一个个的都不让人省心。」
他叹了口气,随手扯了张椅子坐下,随口道:「焚冽的伤怎麽样了?没什麽大碍吧……需不需要我去看一下?」
温予舒的睫毛颤抖了一下,裹在袖中的手指握紧成拳。
「自然并无大碍……调理几天就好了,不劳……费心。」
「那就好。」秦断从点心盒里取了块绿豆糕丢进嘴里,含糊道,「唔,你趁现在跟我说说,那个仪式……到底是怎麽做的?」
这话问完,直到他咽下东西也没得到答案,秦断诧异抬头,就见温予舒脸上毫无血色,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扶,「你……」
他还没碰到那人身体,便被对方死死攥住,力道之大甚至一时挣脱不得,秦断被捏得手腕发疼,本能挣动了一下,却见对方手腕上的绷带开始渗出血色。
心神有瞬间放松,猝不及防间,他被拉入一个充斥着药香的怀抱里,温予舒将脸埋在对方肩头,以一种微不可闻的声音小心翼翼的问:「……我们逃走好不好?」
秦断怔了怔,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直到腰间的手臂愈发箍紧,勒的他近乎喘不上气。
温予舒在害怕什麽,秦断知道,於是安抚的拍了拍竹马的背。
「别闹了,予舒。」他说,「我必须知道真相。」
天道给他看的那个梦境,那些未说完徒留悬念的话语……以及他重生而来的种种,最终都指向今夜子时的那场祭礼——他不是被献祭的祭品,而是祭坛下沉睡的魂灵。
「……我……」温予舒的声音剧烈颤抖,彷佛随时都要哭出来一般,「为什麽我明明……却还是无法阻止……」
秦断摸着那人后脑柔顺的发,「我们都是人,予舒……虽然我不信天不信命,但我们都是人。」
我们都是这苍茫神州中渺小的一粟,想要改变这天地太难,只能尽力抓紧彼此的手。
「不会有事的……放心吧,不是说要复活「我」吗?哪怕是天道,也不能随性散布谎言吧。」
语言往往是最无力的东西,可却也能聊以慰借。
温予舒缓缓抬起头,睫毛上沾着未干的泪珠,青紫的唇抿紧,几缕散落的黑发贴在脸侧,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秦断没忍住,凑上前在他额间亲了亲,刚想说话,却听身后的门突然被人打开了。
白伶之脸色阴沉的站在门外,看着房间里两个抱作一团的家伙,哑声道:「你们在做什麽?」
因为先前在城外无意间触发的那个阵法,笔触走势与他师尊几乎一模一样,先前秦断虽也有在他眼前画符布阵,只是由於右手被封的关系,多数是以左手持笔,写出来的东西,自然大不一样。
白伶之一生所学基本都是秦断亲自教导的,所以对於师尊的笔迹,他再了解不过。虽说预言有云,转生之体继承了本体的记忆、外表、性格……可是白伶之在看到那阵文时,心中有所怀疑。再想想先前相处过的种种,他没办法继续维持平静,按照那人的意思安顿好焚冽这个讨厌鬼之后,立马赶了过来。
……却看见了这样的一幕。
像是胸口被什麽压住了,让他有些喘不上气,只睁大一双金瞳死死瞪着温予舒,恨不得就此将其撕碎。
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意,秦断不由自主的挡在竹马身前,「你怎麽来了?」
白伶之冷笑一声,「我要是不来,你是不是已经跟着小子滚上床了?」话到最后,竟是带出了自己也没能察觉的一丝委屈。
秦断受不了这人口无遮拦的模样,刚想斥责几句,温予舒却扶着他缓缓站直了身体,冲着白伶之的方向微微颌首,不紧不慢道:「白楼主,当时可是你亲自把人交到我手上的。」
他话虽不多,却字字诛心。
眼看徒弟咬着嘴唇,脸色惨白的像是死人,秦断叹息一声,「我……」
「我后悔了。」白伶之打断他的话,强横道:「我后悔了不行吗?反正是我先找到的东西,不管怎麽样也是我的……」
「他是人,不是东西。」温予舒反驳道:「白楼主怎麽也算是名气当当的大人物,做事怎可如此出尔反尔?」
「墨守成规是你们道修的事,我是魔修,魔修就应该随心所欲,百无禁忌!」白伶之跨前一步,去抓秦断的手,「现在我就是要拿回我的东西,以温楼主的身体,莫非想与我争不成?」
温予舒见他如此气急败坏,讽刺道:「白楼主就如此确定他愿意跟你走麽?当初将人推开的是你,如今后悔挽留的也是你……」
「行了,予舒。」秦断无力的打断道:「他不懂事,你也跟着瞎搀和什麽……嘶,你是要把我的手直接捏碎吗?」
「你居然叫他名字……」白伶之气得声音都颤了,「……我伤过你,难道他不曾伤你?他到底有什麽好,值得你这般对他?」
「……」
温予舒脸上的血色被这一句话尽数抽干,青紫的唇抖了几下,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说着无意听者有心——有那麽一瞬间连秦断都以为白伶之看出了什麽,又很快反应过来,弑羽堂和风月楼互为合作关系,安插眼线并不稀奇……对方不过是指他在温府之事。
看着两人一个赛一个苍白的脸,他只觉得一阵头疼,闭眼长叹一声:「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不怪你。」
前世的错认本就是温予舒心中最深的心病,在窥破天机之后,这个病不但没好,反而愈发深重起来。
於是他开始神经质的怀疑自己最后看到的一切,所以在初见重生后的秦断时,多次试探对方的身份,最后将其引到后山,才终於确认。
秦断知道自家竹马敏感多疑的性子,也知道白伶之那句无心之言会想到那里去,所以这句话主要是对他说的……可白伶之虽然机敏,却不清楚两人间的种种,以为对方原谅自己,底气一足,登时放肆起来。
只见他眉梢一挑,一双灿金的眼眸笑得微弯,趁温予舒一时失神,将秦断一把搂进怀里,撒娇道:「师尊,我也要。」
秦断茫然道:「要什麽?」
白伶之凑过来蹭了蹭他的脸,「就你刚才对他做的。」说完,还一脸挑衅的望着温予舒,「我也要你亲我。」
「……小祖宗,别闹了。」
白伶之轻哼一声,不依不挠地缠着他,秦断生怕再刺激到温予舒,拽了拽他的衣袖,「回头再说。」
「我就要当着他的面……师尊,你要是再不亲我,我就亲你了。」那蛇妖说着,半露出猩红的信子,在秦断颈间不轻不重的舔了一口。
他本能打了个激灵,刚想斥责几句,就见温予舒虚弱的笑了笑,缓缓道:「既然二位有如此雅兴,在下就先不打扰了……」
秦断欲言又止,「予舒……」
「我没事,」温予舒摇了摇头,「让我一个人静一下吧,你说的话,我会好好想的。」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再追究下去反而显得墨迹,秦断点了点头,「那你注意休息,晚上……」
「晚上的祭礼到底是如何操办的?」白伶之突然插话道:「先前我等在殒魔谷得到的预言中,最至关重要的一部分被你听了去……你带走我师尊的修罗扇,镇在后山之下,到底有何作用?」
「……修罗扇是他生前最为亲密之物,我用它自然是为了引秦断的魂魄过来,至於更具体的,你们倒时候便知道了。」温予舒说完,便离开了房间,还不忘细心的帮他们带上房门。
秦断正在想修罗扇的事情,突然觉得嘴唇一凉,竟是白伶之主动低头,将眉心的银鳞凑到了他唇边,轻轻蹭了蹭。
他这个最为任性和骄纵的徒弟,也有主动低头的一天——尽管,他还没有确定自己的身份。
看来是城外的那个法阵露了马脚……秦断顺了顺那人银色的长发,没做声。
他知道对方不会问,就算问了,他也无法回答。
白伶之感受到那人修长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牵连带起发丝缠绕,拉扯着头皮微痒。
曾几何时,也有那样的一个人,将还是孩子的他搂在怀里,一笔一划教他布阵画符,告诉他什麽是道。
那个人的身体很凉,像是一坐无论万年不化的冰山,呼吸却是热的,唤醒了他这只冬眠的蛇……
白伶之闭了闭眼,按捺下浮动的心绪,尽可能投入的抱紧了对方。
……可到底是要有人抽身而去。
刚还闹哄哄的房间突然安静下来,难免有几分不习惯,秦断坐回案前,就这冷透的茶会有一口没一口的吃完桌上的糕点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拍去指尖的碎屑,秦断站起身,对前来接他的吴缺笑了一下,「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