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2 / 2)

又是对着谁许下的诺言。

父皇没能撑到次年春天。

严冬冷夜,殿内灯火通明,温暖如春。

整晚,他一直陪伴在侧,沉默地看着这个他仰望了一生,在幼小的他心中,曾经强大得好似永远不会倒下的老人。

此时此刻,那人骨瘦如柴,憔悴得不成人样,可一双眼睛始终清明,没有因衰老和病痛而变得浑浊,静静地望向虚空,毫无血色的唇喃喃自语。

声音太轻微,听不真切。

父皇的这一生,从未沉溺于权势,万人之上的皇位,说放手就放手,毫不留恋。在位四十余年,六宫无主,天下美色不入眼中,至死孑然一身。

在他生命的尽头,放不下的,会是什么。

终于,父皇吃力地转过头,看着他:“我去后,皇陵外的棺椁,与我同葬。”

他眸中含泪,竭力克制:“是,儿臣遵命。”他迟疑一会,忍不住问出口:“那个人,究竟是……”

父皇轻笑了声,苍白的、疲倦的笑,然后他闭上眼,很久很久,沉默无言。

他甚至以为父皇睡着了。

就在他起身的一刹那,听见低不可闻的几个字。

“……朕的皇后。”

这是那人最后留下的话。

延平六年冬,宣武帝凌昭,崩。

华国,a城。

某高档连体别墅小区。

凌昭从浴室出来,一边拿着干毛巾擦头发,一边走下楼,在客厅里泡了一杯热茶。

偌大的房子空荡荡的,极为冷清,他的‘父母’一个出差,一个在国外度假,总之全不在家。

佣人陈嫂走出厨房,看见他,忍不住念了句:“大少爷,天气冷,不吹干头发下来,感冒了怎么办?你身体才养好,别又进了医院。”

凌昭回头。

来到这个稀奇古怪的世界,足有三个多月了,他虽然有着身体原主的记忆,可对于这地方百姓的方言和奇装异服,还是不习惯。

他看着那袒露小腿胳膊而浑不在意的妇人,略一点头,便转身离开。

陈嫂在他身后碎碎念:“唉,早跟太太说过了,大少爷这么孤僻,很可能得了精神疾病,就是那个很流行的抑郁症……他们也不重视,这下好了,小小年纪学人跳楼,撞坏了脑子,人更傻了,话比以前还少。”

凌昭关上门。

他又走进浴室,循着记忆,找出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

吹风机。

不太会用。

他随意按了几下,那东西忽然呼呼呼吹出风来,噪音刺耳,他吃了一惊,忙又按掉,扔在一旁。

……算了,毛巾好用。

擦干头发,他披上一件风衣,捧着他的茶杯,走到阳台上,习惯性地往旁边看去。

那是他的邻居家。

正对着他房间的那间房,住着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长的唇红齿白,玉雪可爱,就是聒噪的很。

这个时间段,他运气好的话,能看见男孩的姐姐来教他功课。

运气不好,就只剩那小屁孩蹦蹦跳跳,对着电视机哈哈哈的傻笑。

今天,他运气不错。

小屁孩看着屏幕里五颜六色变换的图案,捧着肚子哈哈笑,笑到一半,房门开了。他跳起来,马上关上电视机,把遥控器藏在背后。

他姐姐约莫十七岁左右,乌黑的长发盘成丸子头,穿着一件短袖衬衫和宽松的休闲裤。

凌昭的目光落在她纤细雪白的手臂上,微微皱眉。

接着看向她修长的脖颈,皱的更紧。

最后停在敞开的第一颗纽扣和隐约可见的清瘦锁骨上,便有了把自己外衣披上去,把她裹起来的冲动。

只是想想而已。

“福娃……我叫你背的儿歌呢?”

小屁孩说:“我会啊。”他抬起头,大声唱起来:“a,b,c,d,d,d……”

然后就忘词了。

凌昭想,当年她说的对,这孩子是真的不聪明,记性又差。听了整整十多天,他都记住了,他还总要忘记几个字母。

少女叹了一声,有些失望:“福娃,你要认真学,不能总是看动画片打游戏。再这样,我要叫人把电视机搬走了。”

男孩见她难过,立刻双手交出遥控器,小小声道:“我不看了,我听你的。娘,你别生气——”

“姐姐。”

男孩噗嗤一声笑出来:“……怎么越叫越年轻了。”

少女摇摇头,招手让他过去,又教了他一会儿那首奇怪的儿歌。

凌昭就在阳台上看着。

她和记忆中的模样完全不同。

眉眼青涩稚嫩,偏圆的小脸,笑起来有两个甜甜的酒窝,乖巧可爱,不似记忆中那般清冷出尘。

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三个月前,他在门口,正巧她接福娃回来,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

她牵着的那个小男孩,和他的第一任太子长的一模一样,只是更圆润痴肥了些。紧接着,她妈妈从屋里出来,叫了一声‘晚晚,快进来,吃饭了’。

当然,他绝不承认,那么轻易认出她,和以上两件事有任何关系。

总有那么几个人,是化成飞灰也能辨识出的。

少女没认出他,尴尬地冲他笑了笑,飞快地闪进门。

她想躲避的是他这具身体的原主。

名叫林昭的十九岁少年,远近闻名的不良高中生,复读一年考不上大学,已经被家里下了最后通牒,明年再考不过,就送他出国。

他的父亲管理着一家上市公司,母亲出自名门,小他一岁的弟弟从小就是天才儿童,每次统考都能保持在年级前三。

全家就他一个平平无奇的存在。

父母漠视他,弟弟轻视他,林昭从小在压抑的环境下长大,性格孤僻不合群。

而导致他一时热血上头,从三楼跳下去的导火索,则是那个才搬来没多久的少女。

江晚晴。

市重点高中重点班的优等生,他弟弟的同班同学,据说琴棋书画刺绣样样精通,更是小区里老年人最喜欢的乖乖女。

因为一场意外车祸,她在医院里待了一阵子,期间她妈妈几乎哭瞎了眼睛,幸好最终奇迹般的康复出院,不仅没影响学业,上个月刚代表学校参加了市里的作文比赛,得了特等奖。

正是春心萌动的年纪,加上近水楼台,林昭恋爱了。

准确的说,单恋。

凌昭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到一封来不及被别人开启的遗书。

信中,不良少年林昭声泪俱下,控诉他在这场单恋情怀中所受的委屈。

江晚晴宁愿休息日晚上和大妈一起跳广场舞,也不肯跟他出去看一场电影。

江晚晴为了拒绝他,委婉的说过,她已经有了弟弟养老送终,交男女朋友什么的,真没心情,不是针对他,而是针对所有男人。

这肯定是敷衍他的话。

还有她那个堪比小恶魔的弟弟。

福娃对他展开无情嘲讽,说他姐姐是不会跟没当过国家元首的人谈恋爱的,叫他趁早死心。

父母不支持他追求江晚晴,父亲甚至明着说过,他这样不学无术的人,配不上那么优秀的小姑娘,叫他别出去丢人现眼。

弟弟嘲笑他痴心妄想,还经常在他面前炫耀,他有江晚晴的手机号码和微信好友。

林昭没有。

于是,多重打击之下,少年生无可恋,冲动跳楼。

这一冲动,葬送了自己的命,身体里从此换了一个灵魂。

杯中茶凉了。

凌昭放下来,双手伸进裤袋。

福娃终于完整地背下来一首儿歌,江晚晴很高兴,奖励他玩一会儿电脑游戏。

那虎头虎脑的小孩子欢呼一声,坐在电脑桌前,晃着腿,得意地回头:“姐姐,我前天已经谋反成功,明天就能当皇帝了。”

江晚晴笑笑:“是吗。”

福娃点头:“我还有三个红颜知己,我准备让年纪大的当皇后,另外两个当妃子。”

江晚晴:“……恭喜。”

福娃志得意满地叹了口气:“唉,幸好我没留在大夏……这里多好呀,吃着雪糕,看着电视,点点鼠标就能当皇帝,充值99就能有妃子,如果留在那里——”他打了个哆嗦,还是有点后怕:“皇叔成天逼我骑马习武,念书做功课,一年四季风雨无阻,用不了两年,福娃就是个废宝宝了。”

凌昭靠近几步,想听那人会说什么。

江晚晴背对着他,看不清容颜,始终沉默。

福娃又说:“就不知道小容子哪里去了……”

江晚晴淡淡道:“他不管去哪里都能过的好。”

凌昭站定,冷笑。

那废宝宝提起凌暄,她便说话,提起他,她一声不吭。

好的很。

福娃按了会儿鼠标,清完每天赠送的体力,忽然又问:“娘,你说皇叔会娶几个妃子?会比我在游戏里娶的多吗?”

江晚晴不语,沉默片刻,说:“再玩半小时。”

“哦——”福娃刚转过来,突然看见窗外有人,‘呀’了一声,朝着凌昭做了个鬼脸,回头叫道:“姐姐,坏哥哥从医院里出来了,不良哥哥又来偷听我说话了。”

江晚晴瞪他一眼:“福娃,不可以这样。”

福娃双手捂住自己的小嘴。

江晚晴快步走过来,对着他歉然一笑:“他不懂事。”

凌昭微微一怔。

仔细算起来,足有将近五十年不曾见过了……她站在他面前,对他笑,对他说话。

多少往事,历历在目。

他沉住气,开口:“我——”

少女不等他说完,低下头:“晚安。”

接着,唰的拉上窗帘,徒留他一人站在寒风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