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华浓怔怔望着她,半晌,唇角慢慢上扬,似是含着嘲讽:「你是不是很讨厌无忧花?」
「什么?」殷渺渺大爲纳闷。
露华浓压下了刚刚泛起的喜悦与眼底的酸涩,淡淡道:「无忧花开绚烂,却必须寄生於其他植物,否则就开不了花,甚至活不下去,但如果有能够寄生的地方,就可以轻易获得养分,不必爲生存烦恼,故名无忧。」
「而我,就是这样的无忧花。」他低着头,看着自己放在被单上光洁如玉石的手指,「我爲什么不给自己赎身?因爲我没了沉香阁,没了庇佑我的人,我就会活不下去。」
他说到这里时语气十分淡漠,也是,多少年前就看破了的命运,现在早已不能掀起波澜。
「我最爱你的,是你把我当做一个普通人,和你在一起,我不是妓,而是一个被你喜欢的人,我很高兴。可我最恨你的也是这一点,你太把我当一个普通人。你是修士,你想要『去留由己』,而我……」他牵牵嘴角,「殷渺渺,我最想要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殷渺渺冲疑道:「你想做修士?」
「呵。」露华浓仿佛听见了一个笑话,失声低笑,「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所以我从不和你提起。」
殷渺渺怔忪,往日里他突如其来的别扭与从不与她说明白的心事逐一闪现,她恍然发觉,原来自己不了解他。
每次去沉香阁,他体贴侍奉,温柔解语,永远围着她转,而她花过多少心思去了解他?只有初初重逢的那段日子吧。
他也只有那时才对她袒露过内心,后来两人和好了,就再也没有提及过。
是了,人心就是如此,他看得太明白,愿意在他身上花心思的日子,无非就是未曾得手的几天,等得了手,即便恩爱如故,用的心也是远不及最初。想及这几年来,珍萃节、秘境考试、修炼……样样占了她不少精力,分给他的自然而然就少了。
他们之间的感情不公平,他付出的多,得到的少,她付出的少,得到的却多。
「那么,」她说,「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露华浓仰头望着虚空的某一处,鬼门关的牌楼似在眼前:「那天,我站在鬼门关口,心里想要不要过去,重新投胎转世对我来说不是坏事,或许下一辈子,我会开窍,我会成爲一个真的修士,我可能没有现在的皮囊,却有选择人生的机会……听起来不坏,但我不愿意。」
他的嗓音逐渐低沉下去,近乎呢喃:「谁都知道靠人不如靠己,但既然上天会让无忧花存在,那么,它就是符合天理的,世间合该有我这样的人存在,我认命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我不再奢求看似美好的幻觉,我想要的只是想和一个人在一起,我想要长长久久留在她的身边,无论以什么身份。」
殷渺渺讶然。
她曾沦落到和他相似的境地,最不甘心的就是认命,她想要自由想得发疯,最后不择手段也要冲破牢笼,所以,她以爲能够体谅他,以爲自己想要的,就是他想要的。
原来,竟然不是吗?他所求的与她要给的,居然南辕北辙。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她曾与云潋辩论过,最后发现她所认爲的「极乐」非他的「极乐」。
如今,她又错了。
「我……」她少见地语塞,笨口拙舌,说不出话来。
露华浓笑了笑,悲切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出息?都说男人要顶天立地,可我偏偏甘心做人的附庸。」幼年时若有人说自己将来会成爲以色侍人的妓子,他定当叫人乱棍打死算数,谁晓得上天就爱捉弄人,他成了如今的模样。
「没有,是我不好,竟然从未替你真正着想过。」殷渺渺伸出手,慢慢抚上他的面颊,「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你就留下来吧。」
她确信自己会在长生路上不断走下去,而他的寿命短如朝露,於修士而言不过弹指,那么,何妨成全了他。
「留在我身边,一直陪着我。」她拥住他,微微笑了起来,「这样也挺好的。」
卓煜有他的江山,向天涯有他自己的旅程,他们没了她,日子照样能过下去,而莲生不行,他的生命里除了她,别无他物。
这是一份倾尽所有的、沉重的爱,她不忍辜负,愿意接过来:「这样的话,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真的不会叫我走吗?」他问。
殷渺渺忍俊不禁:「走什么走,我师父都说叫你在这里住下,免得我老下山分心,你愿意留在翠石峰是再好不过了。」
露华浓试探道:「真君不生气呀?」
「生气什么?只要我高兴,我师父没有不同意的。」殷渺渺微笑道,「你安心养伤,其他的事不用再担心了。」
露华浓终於安了心,笑意弥漫上眉梢,愉悦之情从眸中溢出:「好,我都听你的。」
「生息丹要每天都吃。」
「好。」
「我再给你搭间屋子,让你有地方弹琴。」
「好。」
「沉香阁里的东西我都叫人悉数给你收好了,等你身体好了再慢慢安置。」
「我都听你的。」
不过是几句闲话家常,谁料殷渺渺说着说着,心肠柔软起来,忽而明白什么叫做岁月静好,不由莞尔,抬头吻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