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心泰然自若:「主人不必爲我难过,寿终正寝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我很高兴。」
好一会儿,殷渺渺问:「你有什么心愿吗?」
称心想了想:「我陪主人下盘棋吧。」
她自无不应,问他:「你擅长下棋吗?」
「略懂一二,想来是不及主人。」称心摆好棋盘,在一侧落座。
殷渺渺莞尔:「错,我不太懂下棋,你要让我。」
称心错愕,少顷,失笑道:「不成,我要赢。」
「小气。」她伸手去拿黑子。称心不同意,摁住她的手:「莫要耍赖,须先猜子。」
他的手心温暖而干燥,覆在她的手背上像一片带着体温的鸟羽。殷渺渺不忍用力拂开,笑说:「偏不猜,让我先落子。」
称心的眼睫微微颤动,日光映照进眼瞳,暖得化开人心。他缓缓松开,手指宛如一滴泪水划过肌肤,声音柔似飞絮:「好。」
他们开始下棋。
不出一刻钟,称心就笑了,半分惊奇,半分无奈:「我还道是主人谦虚,原来……」
「原来我真的不会下棋。」她顺着说出下半句。
两人相视而笑。
第一局很快就结束了。称心拈起棋子,一颗颗握於掌心:「主人昨天是回了翠石峰,探望云真人吧。」
他话一出口,殷渺渺便感到了异样。她知道称心很了解她,但他素有分寸,从未主动提及过她的私事。
「是。」她说。
称心松开手,玉石棋子落入棋罐中,叮咚悦耳:「主人若爲凤霖的事心烦,我愿意替您解决。」
「没有凤霖,还有旁人。」她支颐望着窗外缤纷的桃花,突发奇想,「也许当年就不该听无策峰的卦,种那么多桃花。」
称心失笑,附和道:「主人这话倒也在理,没有凤君,还有叶真人,还有……很多其他的人。」
殷渺渺没说话。
称心的嗓音如若溪涧的流水,不疾不徐,干净明透:「但这些人对主人而言,算得了什么呢?只要您愿意,无论是得到他们,还是抹去他们,都轻而易举。恕称心愚钝,看不懂您的行事。」
她的唇角微微翘起:「昨天,师哥和我说了一样的话。我说,情意难得,应该更慎重一点对待。」说着,想起件有趣的事,调侃道,「哦,对了,很多人说女修优柔寡断,妇人之仁,我想就是这个意思。」
「这是俗人的俗见罢了。」称心思索少顷,认真道,「我更愿意认爲是『敬畏』。」
这是个她意料之外的答案:「敬畏?」
「是的,主人对感情有敬畏之心。」称心将整理好的棋罐推过去,「主人先行。」
殷渺渺随手拈起一颗棋子,胡乱下了个位置。
称心拢着袖口,贴着落子,口中继续道:「都说旁观者清,我不是修士,兴许反而看得更清楚些。我老觉得,大多修士无甚敬畏,所以越走到后面,越容易迷失。」
「有意思。」她饶有兴趣地说,「继续说。」
「上天赋予了人生老病死,修士修炼,爲的却是忤逆这等自然规律。」称心一边下棋一边说话,态度随意又轻巧,仿佛只是闲谈,「凡人畏惧君王,畏惧仙人,低等的修士畏惧强大的修士,心存惧意,便会反省自身,唯恐行差踏错。但实力强悍的修士,一次又一次逆天而行,最终全身而退,久而久之,许会爲战无不胜的假像蒙蔽。」
殷渺渺的心底升起了奇异的情愫,似惋惜,似悲叹,但她掩饰住了:「不错。」
称心抬起头来,笑意盈眉:「我年少时也曾轻狂,自以爲在客人心目中的分量与众不同,哪知不过一厢情愿,狠狠跌了个跟头。当然,妓子贱流,不能与修士相比,我不过随意说说,主人勿怪。」
「你该知道我不会因爲这些生气,你我都是人,人性如此,道理自然相通。」殷渺渺凝视着他,「你继续说,我听着。」
称心颔首,又道:「主人和他们不同。以您如今的地位和实力,拥有二三知心人实属常事,想来元婴真君们也不会因此怪罪,但您对凤霖,对叶真人,都十分慎重,不肯轻易敷衍了事。我思量许久,认爲主人依旧对世人心存敬畏,故不敢轻率。」
言毕,他拈起她的几颗棋子,展眼舒眉:「见谅,又要吃您了。我说得可对?」
「这可难倒我了。」她思忖着,慢慢道,「我不曾想过这么多,只是……我遇见的人,都待我很好。他们情深意重,我时常感念,不忍辜负。」
这是她一生中最爲幸运的事。
百余年来,数段情意,皆是善始善终。没有背叛,没有伤害,没有误解,没有仇恨,有的只是陪伴、祝福、理解、放手和从未停止的爱。
她遇见的人,纵然性情不一,却都对她很好。
世人温柔待我,我便温柔待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