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他在她面前,好像总是弯腰。
俯低身子与她说话,弯腰提起她手中医箱,就连此刻踩中机关,也是先将她护在更安全的位置。
他对她总是迁就。
迁就又有耐心,所以她才在他面前总是有恃无恐,笃定他并不会因此斤斤计较。
却忘了,他其实并不是一个习惯弯腰之人。
“喔唷,公子小姐身上缠这么多情丝,一定很恩爱咯。”花衣妇人飘然走到她二人跟前,陆曈低着头退开,裴云暎别开目光。
二人都没有解释。
妇人瞧他们二人一眼,了然一笑:“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二位,可有找到金喜鹊呀?”
陆曈愣了一下,适才回过神。刚刚她拉莲花花茎没拉稳,又不慎踩中机关吓了一跳,手滑之下,错失金喜鹊了。
只差一步,陆曈有些惋惜。
裴云暎看了她一眼,嘴角一勾,一只金灿灿的小喜鹊从他掌心冒了出来。
陆曈凝眸。
仔细一看,金喜鹊是用菱藕雕成,上头涂满颜色和金纸,巴掌大的一只,栩栩如生。
“你什么时候拿到的?”她问。
“毕竟我是殿前司指挥使,”裴云暎低头看她,悠悠道,“这点彩头都拿不下,有损殿前司脸面。”
陆曈无言。
这人很得意。
花衣妇人却笑起来:“公子好眼力,得了金喜鹊,得了‘巧’。来吧,七娘娘的彩头送你们二位!”
陆曈有些好奇。
“穿针乞巧”“喜蛛应巧”的彩头是“谷板”,这二十个铜板的“兰夜斗巧”,彩头应该更是不俗。
花衣妇人走到楼门口,从一边盛着花的匣子里取出一只极小的牡丹纹木梳递给陆曈。
陆曈接过来:“梳篦?”
“是的呀,姑娘,这是织女娘娘祈祝过的梳子,所谓,缕缕青丝绵绵意,寸寸相思密密梳。用此梳梳头,两个人越梳越恩爱!”
陆曈沉默。
只是一把普通木梳,雕工也算不得多精细,竟然还需花二十个铜板进楼一番搜寻,盛京人也未免太会做生意。
偏偏看周围“斗巧”之人,个个心满意足,毫不在意。
似是看出她失望,花裙妇人又笑着一指楼上:“姑娘,公子,咱们乞巧楼三楼风景独好,比清河街的遇仙楼也不差。交了钱兰夜斗巧的,可上三楼观星,这可划算吧!”
“正好方才斗巧累了,上去吹吹风,歇歇脚。”妇人一面说,一面把二人往上推,俨然要把这生意做到极致。
陆曈看向裴云暎,他便问:“你想看吗?”
“看。”
陆曈往前走:“给了钱的。”
她不占别人便宜,别人也休想占她便宜。这彩头已很名不副实,陆曈就想瞧瞧,妇人嘴里说的“比清河街遇仙楼也不差”的观星楼究竟有多不差。
好在这回倒不算骗人。
进了乞巧楼再上一层,灯色更亮,却不是从堂厅发出,陆曈走到栏杆前往下俯瞰,一片人山火把,花灯歌乐,把楼下映得明亮辉煌。
远处有一队浩浩荡荡人马走过,且歌且舞,人却藏在一只只巨大偶人之后,偶人做得精巧别致,喜气洋洋,明亮灯彩下,将七夕之夜衬得更热闹了。
裴云暎走了过来。
“那是傀儡杂戏。”他道。
见陆曈不明白,他又解释:“人藏在其中,傀儡作百戏,用来庆祝祷告。”
裴云暎看一眼楼下行过人群:“民间杂戏不够大,再过不了多久,宫中天章台祭典后,傩仪之礼比这更热闹。”
“傩仪之礼?”
“皇上祷祝庆宴,届时百官在场,你也能看见。”
陆曈若有所思。
他侧首:“你喜欢看这个?”
陆曈摇头,望着被人抬起来又落下来的巨大傀儡。
“我只是在想,在这里杀个人,短时间里应当不会有人发现。”
裴云暎:“……”
他叹气:“你可真会煞风景。”
陆曈顿了顿,移开目光,抬眼在楼下仔细搜寻,问裴云暎:“云姝姐他们怎么不在?”
裴云姝将他们二人一把推进乞巧楼,如今兰夜斗巧已结束,从楼上往下看,却没有裴云姝几人的影子。
“不用看,她肯定不会在原地等我们。”
“可是……”
“萧副使会护着她。”他慢条斯理地开口:“虽然陆大夫对我们殿前司颇有偏见,但请相信,殿前司选拔绝非只靠脸。”
陆曈:“……”
见鬼了,他怎么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裴云暎轻笑一声,双手撑着栏杆看楼下游人。
身后有别的有情人从栏杆前经过,缱绻细语,情意绵绵,陆曈想了想,开口问他:“萧副使是不是喜欢云姝姐?”
裴云暎一顿,蓦地转头看她,眼底有些意外之色。
“你怎么知道?”
他这般反应,叫陆曈也意外一瞬。
“每次我去殿帅府,他看我的眼神像我欠了你们殿帅府银子。但他看云姝姐的眼神……”
陆曈沉吟一下:“像欠了云姝姐银子。”
裴云暎失笑:“怎么欠来欠去?”
陆曈又道:“刚才一路走来,他也护在云姝姐身侧。”
“就这些?”
裴云暎笑了一下,漫不经心开口:“那我也欠了你,一路也护着你,怎么说?”
陆曈一怔,心跳骤然加快。
满城大片大片月色湖水般泼洒下来,落到人间时倏尔化作无数热闹星辰。楼下灯火盛张,人群竞笑,而他侧首看她,含笑的眼睛,似带隐秘温柔。
嘈杂人群一瞬悠远,夜色也在此刻缄默。
直到一道人影抆着陆曈身后走过,撞过她肩,也将她方才一瞬恍惚撞得清醒。
“观星”的男女太多,女子们手中团扇轻舞间,有淡淡茉莉香气吹拂。
却不如他身上兰麝香气清冽。
陆曈定了定神,岔开了话头。
“萧副使喜欢云姝姐,为何不告诉她?”
看裴云暎的模样,是默认了萧逐风的心意。然而今日生辰所见,萧逐风避让、沉默、就连走路,也只是默默跟在裴云姝身后,不见主动。
陆曈不明白,裴云姝已和离,早已不是文郡王妃,如果萧逐风心仪裴云姝,为何不直截了当告诉对方。
裴云暎打量她一眼:“你还真是直接。”
“这有什么迂回的必要?”
他叹了口气,见她难得对复仇之外的事感兴趣,索性转过身来,背靠着栏杆,思忖片刻后说:“因为他有顾虑。”
“什么顾虑?”
“很多。”裴云暎淡道:“家世、性情、将来,或许他担心,姐姐根本不喜欢他。”
陆曈无法理解。
她道:“萧副使看起来不是这样瞻前顾后之人。”
她并不熟悉萧逐风,但仅有几次与萧逐风打照面,都能察觉出此人冷漠刚硬,似块万年不化冰山,不会为多余事柔肠百结。
裴云暎嘴里的那个萧逐风,陌生似另一个人。
他笑笑,语气很淡:“不管什么样的人,为情所缚后,都会患得患失。”
这话听着有几分怅然,陆曈看着他,不觉脱口而出:“殿帅也会为情所缚?”
他没有说话。
耿耿玉京夜,迢迢银汉流。阁楼檐下喜鹊灯被风吹得飒飒作响,裴云暎背靠着雕花栏杆,流光斜照过青年眉眼,那张俊美的、明锐的脸收起笑意,沉默时,无情也动人。
不过是随口而出的问题,回答的人却偏偏沉默,只久久不语地看着她。
溶溶风月,美景良宵。满城桂香风细里,雕栏刻着的文彩鸳鸯成双。
万籁俱静里,他定定盯着陆曈,许久,轻声道:
“感觉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