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雪静静地降下。
冰晶落地的一瞬迅速融化, 将褐色的泥土濡湿。
呼入的空气针刺般寒冷,将城市化工常年萦绕大气的异味酷烈地涤荡。
每一朵雪花都像士兵举着军刀, 水的结晶包裹着大气的灰霾滚落尘埃,六棱的尖角向外突出刺向一切不洁。
在夜幕降临之前,雪停了,然后云朵散开。
积雪之上, 是这座城市少见的晴朗夜晚。自遥远天穹射下的皎洁月光透过轻薄的大气毫无保留地洒下, 令地面上的一切在白玉般的质感中纤毫毕现。
杰森站在一座低矮的山坡上。冬天植被凋零,光秃秃的土坡背光的一面下是阴影覆盖的漆黑小径以及广袤的无光荒野。
他手中托着红色的摩托车头盔, 只有眼部戴了一个多米诺面具。
杰森站在土坡的顶上,遥遥眺望被金粉的光辉氤氲的韦恩庄园。像流苏一样坠下的金丝喇叭花和星辰垂饰比路灯更加明亮, 沿着庄园大门的小径一路直到远方的市区,宛如地上的银河。
他看着提姆的轿车和迪克的摩托先后驶入庄园大门。
阿尔弗雷德站在门口迎接他们,给他的孩子们一人一个拥抱。他们微笑着踏入大宅, 随后灯光亮起,暖融的橙黄色从附着着彩纸的窗户中隐隐透出来,听不见的祝福声和欢笑声溶解在冬夜的风里。
杰森一把靠上背后的机车,机车的车背上躺着一个装了两份汉堡,以及薯条可乐的纸袋。
流逝的时间让外观和内在一起变形, 寒冷和呼啸的风带走热量。
汉堡上的面包早就塌了下去, 酱汁把肉排和酸黄瓜黏乎乎地粘在一起。失去水分的薯条僵硬粗砺,口感好比砂纸。尽管空气的温度低于32华氏,掺在可乐中的冰块还是融化了,化作清水, 将糖浆的甜味一力冲淡。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曾经带他来过这里。
面对着在偷窃轮胎的现场被主人抓住却仍然死不认错的男孩,男人只问了一个问题你饿吗
然后。
他们像他现在这样坐在这里,分享着男人从快餐店买来的速食。
快餐店员看见他们来购买食物时的惊讶表情仍在眼前,高热量的食物给常年忍耐着饥饿的胃部带来了由本能生出的欢欣。
杰森狼吞虎咽着他自生父入狱后就再没有品尝过的正常食物的滋味,却也没有忽略看着他的黑夜骑士面具下嘴角的弧度。
他听见蝙蝠侠说自己就是布鲁斯韦恩,山坡下遥对着的那座他所鄙夷的有钱人居住的庄园正是他的住所。
于是他像着了魔一样,没有一丝一毫怀疑地,满怀着信任跟随他这一生遇见过的最好的人踏入了那个世界。
他曾担心自己会不会因为肮脏、粗鄙和举止不端被赶出那座漂亮的庄园。他曾担心自己会不会因为无能和失败而被放弃,剥夺罗宾的身份。但他从未有一秒怀疑过布鲁斯对他不怀好意。
那是父亲,那是导师,那是战友。
他教导他知识,训练他,将他抚养得健康富有活力,身手矫健而聪颖。他得到了上学的机会,成为了一个全a的优等生,他所学的知识与一个拥有学位的犯罪学专家不相上下,他是一个少年黑客,一个机械达人。他可以借阅书房的任何一本藏书,布鲁斯有收集初版书的爱好,他就四处收集来送给他。
那时的布鲁斯常常在他面前微笑。他们小心翼翼地珍视着这一段来之不易的结缘,只愿能为对方带来快乐。
虽然义警生活和学业工作很繁忙,布鲁斯也会百忙中抽空带他去看一场棒球赛。在他作为罗宾从敌人手下救出布鲁斯时,布鲁斯会摸着他的头夸奖他。
他很好地履行了父亲的职责。在养子困惑地询问这个世界为什么是如此运行时,他的导师兼养父也将他当作平等交流的对象,坦然告知了他的想法。
论学识的渊博,谁也比不上他。布鲁斯什么都明白,很早很早以前杰森就清楚这一点。
现今已长大成人的青年抬眼望向头顶深蓝的夜幕,有暇的缺月却在云层里温柔而平等地洒下光辉。
在他陪伴他度过的仅有的那个圣诞,月色奇异地也如今晚的一样美丽。
他们用夜巡代替了圣诞的晚餐,又一次牺牲了作为凡人的日常生活,投入到漫长无尽的义警活动之中。
那时他到底有些遗憾,却又觉得作为蝙蝠侠和罗宾就这样度过圣诞也没什么不好。
既然他的养父和他的家族决定以面具和制服的方式生存,他也决定追随他的脚步。普通人有普通人庆祝节日的方式,那么他们也有属于他们的与之不同的方式。
“如果我们无法作为杰森托德与布鲁斯韦恩一起庆祝节日,那么我想作为蝙蝠侠和罗宾也可以。”
他们走在深夜寂静无人的小巷,白雪安静地落下,只有莎莎的脚步声清脆地回响。少年欣喜于与父亲二个人的世界,将这场小小的妥协视作一种新奇的浪漫。
然而布鲁斯只是望着他,坚定却温柔地否定“但这并不够,我的孩子。真实的我们并不能被面具封锁。与这一事实伴生很痛苦,却是我们必须要面对的事。”
少年的心在那一瞬间被击中了。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布鲁斯韦恩是一个怎样正直温柔的人,而自己正被这样的人无可抗拒地爱着。
那一天的月光太过清丽,在白雪上散射的光芒熠熠生辉,而披着蓝色披风的蝙蝠侠又太过温柔。这让杰森错觉以为他们一生一世都会这样走下去。
他以为自己一生一世都会陪在他的身边。
“我残酷、疯狂、不择手段、杀戮成性。”
青年开着机车在积雪的街道上疾驰,特质的轮胎使他并不用担心打滑。
他漫无目的地在冬夜的寒风中追逐着风,不加思考地拐过每一个他熟悉到骨子里的拐角。
“而你冷漠、偏执、不近人情、固步自封。”
那就是阔别多年后的你和我在彼此眼中的样子吧
一个戴上了曾经憎恶的红色头罩,另一个褪下蓝色,披上了黑色的披风。
每年的月亮都是同一个,但是人早已不再相同。这座黑暗都市裹挟的时光的洪流让投身其中的每一个人都粉身碎骨。顽强的人站立起来,用碎骨和肉沫拼凑出一个新的自己。
越过零点以后,街面上的人流骤然减少下来。
圣诞长假期间的店面大多选择歇业关门,前往更温暖的南方大州和亲人度假。即使是不眠的不夜之城哥谭也同样如此。
但凡事总有例外。
杰森忽然福至心灵,在一座小巷的拐角处停下,敲了敲正在雨篷下开着暖气的房间里看电视的店主旁边的窗户。
矮矮胖胖的年轻人打开窗户探出头来,看到带着面具的杰森也丝毫没有露出惊讶的样子。
“还是老样子,三倍辣芥末”
杰森点点头。
“就一个”
杰森想起了来的路上丢给流浪汉的速食纸袋,比了个手势“两个。”
店主转过身忙碌的时候杰森背靠卷帘门放空了大脑。
这座城市中所有的热狗摊他都尝试过,从正规快餐店的特供到卫生堪忧的流动摊贩。但喜爱的这么多年后还留存着的也只有这一家。
即使如此,当年的老店主也在两年前的一场事故中故去了,接摊的是他的儿子。
不知是他的味觉有所改变,还是店主的儿子偷偷改变了热狗和酱料的用材,这家摊子尝起来和记忆中的味道总是有一点区别。
他只好加更多的辣酱以掩盖过去,至少让它们第一口咬下去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这里本该是个混乱的街巷,位于两个黑帮地盘的交界处,平时深夜也有醉醺醺的流氓混混成群地晃过。然而被红头罩肃清后,这些家伙立刻面临失业危机滚回了家中,至少识时务地懂得了不要在喝高了或者磕嗨了后走到大街上发疯扰民。
但也不该有人知道红头罩爱吃这家店的辣热狗。至少他只在无人的时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