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假”
杰森从书本中抬起头,疑惑地问。
“如果你有什么事要办,直接去就好了,不用问过我。”
虽然他们本质上是上下级关系,但更接近于合作伙伴,士郎负责冰山俱乐部所有人的考勤和打卡本来士郎的考勤理应由他的直属老板,也就是杰森本人负责,但显然后者并不想管这点小事,所以就变成了士郎自己给自己考勤打卡这样看上去有着严重管理漏洞的模式。
当然,这类低级的问题并不构成他们这类人的忧虑。目的不纯和无法妥善管理自己的人无法走到他们这一步,因此这反倒是一种信任的体现和优待的。
“平时这个时候你不是都会回安全屋吗,我们至少要保证冰山赌场有一个人在。”
这也是士郎从杰森的行动规律中摸清楚的,并不代表士郎知道杰森安全屋的位置,或者他意指杰森真的去安全屋了。也许后者只是普通地外出办事,但士郎不会越线去探究这种问题。
“是这样没错,但被人摸清楚日程和习惯是很危险的。”不知道是由于士郎说的话中的某一点还是因为他放在膝盖上的那本书的内容,杰森此刻看起来心情很好。
他用带着一些慵懒的表情挑眉“所以我原本打算看完这本书再走。”
“那就这样吧。我先走了。”
士郎随意应了一声,似乎没有听出来杰森语言中的意有所指。
倘若神经稍微过敏一点,也许会受不了杰森说的词句中那些百转千回的情绪。但在士郎看来,事实就只是事实而已。
“等等。”杰森叫住了他。他瞥见士郎换下制服后身上穿的全套黑色西装和手里拿的一柄黑色雨伞“你这是要去参加葬礼吗”
“是啊。”
“你有朋友去世了”
“不,称不上朋友。只能说是认识的人。”士郎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没什么区别,但杰森能够感受到其中细微的差异。
他坐直身体,阖上了腿上的书本,但没有故作悲伤地说“我很抱歉听到这件事”这类无意义的客套话,哪怕只是纯粹出于礼节。
很少有人知道,黑道上鼎鼎大名令人闻风丧胆的红头罩先生最大的爱好是看书。他沉浸于中的时候比任何人都看起来安静、乖巧。似乎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看起来符合他不足20的年龄。
他细微的肢体动作被士郎映入眼底,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士郎整理着装的动作顿了一顿。
“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杰森捧着书的手稍稍用力了些“哦,不会不合适吗”
“没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如果去看她的人多,我想她也许反倒会感到高兴。”
“现在是下午,警察还没有下班,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来找冰山俱乐部麻烦的。”杰森站起来,谨慎小心地把书放回书架上。
士郎眼尖地认出那是一本保存得很好的1859年出版的精装初版书。虽然这本书由英文写作,但隶属上上个世纪的华美用词有些生僻,作为一本长篇诗集理所当然地充满了各种晦涩的比喻和从犄角旮旯翻出的典故,是士郎看一眼都觉得头疼的那种类型。
杰森基本什么书都看,逮到什么就看什么。他并不一定比罗马史更喜欢傲慢与偏见,实际上他连五十度灰、追求烹制全美最棒披萨饼的方法经验这类东西都能饶有兴致逐字逐句地看完。但资本论、战争论这类书籍是他会反复翻阅很多遍的。
杰森把他现在脖子上系着的那条红色领带扯掉,换了一根棕色的,又换了一双鞋子,然后在红色的面罩外面围上一层厚厚的灰色围巾经由隔壁小天才绘制的图纸而启发的一系列系统升级,他现在能够离开轮椅只利用面具说话了,语音输出程序也经过了重新编写和声纹采集,不再那么机械死板。
他稍稍揉了揉发型,戴上一副能遮住半张脸的大大的墨镜,再加上包裹住嘴部的围巾,走在路上也不会有人认出来这是韦恩家族的第二位养子。
在路上,杰森听士郎说了关于他认识格林夫妇的始末。
士郎以为杰森会因此有感而发,阐述到他对于关押在阿卡姆的那些超级罪犯的憎恨,重申杀死他们的必要性。
但实际上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作为听众保持着沉默。同样地,他也没有对士郎帮助格林太太的行为作出任何指摘。如果是士郎过去认识的人的话,他们一定不会赞同他的做法,更难听的话也会接踵而来士郎倒不在意这个,只是有时感到他们只是热衷于评价他人,并不真的关心需要帮助的人过得好不好。
他们走到一半又下起了雨。虽然这在哥谭是常见的天气,但这样适时的雨偶尔也会让人怀疑土地和城市确实具有灵性。
与东方的文化相反,基督教国家相信葬礼时遇到阴雨的天气是好兆头,逝去之人的灵魂能够顺利升入天堂。
公墓在郊外的一座山上。地上已经挖好了土坑,每一座土坑旁边都停有一具外表普通的棺材,总数大约二三十,都是在这几周内死去的无人认领的尸体。
经过了法医检定程序,这些尸体被收殓,运到停放在山上的教堂由牧师守灵。然后再由市政府出资,在统一的日子安排牧师宣读祷词,于公共墓地一齐下葬。
集体葬礼举行的日期在政府工作网站上有公示,理论上欢迎任何市民来参加,为他们祈祷献花。但以这种形式下葬的大多是养老院里孤独死去的老人或者不幸于路上倒毙的流浪汉,很少会有人特意来为他们送行。
尤其是寒冬中的阴雨天,就更不会有人来了。
杰森数了数,在场的除了头发花白的老牧师本人,加上他和士郎,也不过四个人罢了。
“当我”牧师开始宣读祷词的时候,杰森低声开口说“我被布鲁斯收养的那个时候,哥谭还没有推行这项举措。我在街头出生长大。在那条街上,男孩最好的出路是混进黑帮当打手或者贩毒,女孩则是成为一名妓女。我的母亲凯瑟琳和我的父亲私奔之后就染上了毒瘾,她有段时间还算清醒,威利斯入狱后她就彻底堕落下去。每一天我都害怕回家的时候会见到她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然后果然有一天,他们当着我的面拖走了她。
“我不知道她最后葬在了哪里也许他们也认为我没必要知道。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是正确的。那时候的我清楚地知道,也许某一天我也会被埋到相同的地方,离她不远。
“就像尘土一样就这样落下,不值一提。没人知道你会飘到那里,没有人在乎。如果没有我,也不会有人记得她。”
青年的语气很平静,眼神中不带有一丝怨恨,只有被埋葬起来的深深悲伤和怀念。
士郎的眼神沉默着。
“那甚至不是某个人的错,我知道。那是看不见的某样东西。我应该指责威利斯引诱了凯瑟琳,让她染上毒瘾;我也应该控诉他不负责任地丢下妻子和孩子然后死在监狱里;我甚至可以对凯瑟琳对我所做的一切怀有恨意包括这个街区、这个城市。但他们又能怎么做呢”
杰森浪迹于街头跟人在垃圾桶里抢食物的时候,就听见有人咒骂这一切都是韦恩不好他赚了那么多的钱,应该把那些钱分给他们这些穷人。
杰森那时候并没有学过什么东西,却已经本能地知道这些话荒谬的地方。如果把钱平均地分给每个人就能简单地消除世界上的一切不公平和痛苦,早就有人这么做了倘若那有用,布鲁斯就会那么做的。
就像格林夫妇的悲剧全都是因为稻草人的毒气造成的吗不,那只不过是压垮他们生活的最后一根稻草。
士郎目不转睛地看着杰森,仿佛重新认识了他一样。
“我第一次听你说这些。”
他曾以为杰森是凭借着一腔愤怒才立志用暴力手段铲除哥谭的罪犯,对他们怀有某种憎恨或不平的感情。但现在看来,对杰森来说手段也仅仅是手段而已,其中甚至不需要含有个人情绪的考量。
他想得比士郎以为的更明白,也或许远比蝙蝠侠以为的更明白。
“当然,”杰森笑了笑,“我也没有跟任何人讲过。”
他甚至没有对布鲁斯诉说过在街头的感受。并非由于他觉得布鲁斯听不懂或者不能理解,只是因为那毫无意义。
杰森敛去了脸上的表情。
“没人在乎苟延残喘的老鼠如何生活,反正那听起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也确实如此,不是吗他们粗鲁、肮脏、生而命贱,所以活该泯灭得像草芥和尘土。但人们却没有意识到他们自己也没有区别。即使以为自己已经跨出了那一步,命运还是会无差别地降下。”
在某个层面上,每个人都只是一粒尘沙。
杰森的用词似乎像在讽刺,但士郎从中只感受到深深的怜悯。
他的年纪不到二十岁,不知道经历了怎样的过往,才让他自认为漂泊不定,对命运怀有一种并不消极的悲观。
他曾站在社会的最底层往上看过,所以已经深刻地理解了现实。
在钟声之后,第一铲土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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