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因为顾南衣的出现, 还是得知了虫笛的存在, 薛振近来做梦的次数越来越多。
都是同昭阳有关的。
但薛振又没有秦北渊那样的能力, 他只能梦见过去的事情。
譬如他和昭阳的第一次争吵,来自于一个在薛振看来微不足道的人。
沈其昌的老来子沈贺之在宫中当画师,得了昭阳青眼, 薛振吃味得很, 早想找机会给对方点教训, 可谁知道动手时一个阴差阳错, 沈贺之竟就这么死了。
因为此事薛振第一次直面昭阳的斥责,慌得没了主意, 只有咬紧牙关抵赖。
“朕没杀他。”他坚持道, “沈贺之死了和朕有什么关系”
“陛下自己知道。”昭阳脸上没带一丝笑容, 她甚至没有多看薛振一眼,而是冷淡地道,“这点容人之量也没有, 陛下怎么当一国之君”
薛振恨恨地转眼,“他只是个外人皇姐居然为一个外人和朕生气”
“沈太傅待你不好么”昭阳只反问。
少年薛振顿时语塞了一瞬。
沈太傅受先帝之托, 在薛振还不会走路时便当了他的太傅, 十几年下来,同血亲没什么两样。
薛振出手时是一时头脑发热, 虽说埋了一颗祸心,倒也不是冲着杀人去, 更未想到间接杀死一个人是这般沉重的事情, 确实生了几丝懊恼和慌张。
可当昭阳为此而对他生气时, 薛振刚刚熄下去的不满顿时又烧了起来。
“皇姐不知道他对你抱的是什么心思”薛振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他他对皇姐不敬”
“你是皇帝”昭阳啪地一声将笔搁下,她伸臂指向殿外,不容置疑地斥道,“你往后要管这一国人的性命,难道一条人命在你眼中便这么轻易可以任你拿捏你若这么想,这皇位此后便不必再做,我也不用再辛辛苦苦辅政了”
这话说得极重,薛振打从出生也从没见昭阳对自己这么严厉过,一时间被她厌弃的恐慌甚至超过了手上血淋淋的一条人命,吓得手脚冰凉,甚至眼眶都跟着酸涩起来。
直到脸上一凉,他下意识用手背抹了把脸颊,才发觉自己已经哭了。
“皇姐是不是对朕失望了”薛振哽着喉咙问。
昭阳的怒气来得毫无预兆,散去得也很快。
她重新将朱笔拾了起来,淡淡道,“是,我对陛下很失望。”
光是这句话已经薛振垂在身旁的指尖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可我更失望的是我自己。”昭阳慢慢地接着说,“我竟让陛下学成了现在这样,实在愧对先帝,也无颜再见沈太傅。”
薛振还想再说话,昭阳却没给他机会,唤了福林进来将薛振带走。
薛振没敢再留,被福林半拖半拽地带出了昭阳的宫殿,回到自己寝宫之后哭了许久,宋太后亲自赶来安抚他了半晌,才叫他冷静下来。
后来薛振再仔细回想,原来他同昭阳的间隙便是在那时候由宋太后埋下的。
昭阳那似疲惫似厌倦的眼神,过了七八年,薛振一日也没能忘掉。
薛振从梦中醒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总是不能梦到同昭阳有关却明媚的回忆,每每做梦,梦里都是与她的争吵、嫌隙、诀别。
福林上前问了安,得到薛振的应声后便上前来服侍梳洗,边小声道,“陛下,沈其昌昨日入京了。”
听见这个遥远又临近的名字再次出现,薛振的动作一顿,“来看顾南衣”
“正是,今日当去长安巷了。”福林道,“他独自来的,陛下看是否要派人过去”
沈其昌桃李满门,即便他已经致仕,薛振也一直防备着这位老人因为儿子的死而发难,因此多少关注着对方的举动。
愧疚归愧疚,他既然是皇帝,便要尽皇帝的职责。
“既然独自来的,就随他多留几日。”薛振将手浸在温水中,不经意地道,“虫笛呢”
福林低头小心地答道,“据回报,丞相府戒备森严,若非硬闯,实在进不去。”
薛振轻轻地哼了一声,突然问,“如果皇姐真的能活过来,你高不高兴”
福林一惊,动作灵活地跪了下去。
他琢磨不清楚薛振这句问话究竟从何而来,只敢颤巍巍地答了句“不敢”。
薛振没多看福林一眼,将双手抽出,又拿了软布自己拭干,才道,“我看高兴的人会有许多,反倒朕显得是个异类。”
福林跪伏在地上没敢接话。
“虫笛一时拿不到,先去长安巷看看。”薛振像是随意做了个决定似的道,“等沈其昌走了,朕去见见顾南衣。”
福林轻声应了是,才在薛振的叫起之后惊魂未定手软脚软地爬了起来。
年轻的帝王显得比从前更为喜怒难辨,即便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可自小看着他长大的福林也不能再说自己明白对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了。
“沈其昌走了再去。”薛振吩咐道,“不要同他碰面。”
“是。”福林细声细气地应下,又偷偷瞧了薛振脸色,方才的惊吓难以忘怀,因着到底还是没再多讲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