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少年手里握着柄刀,刀柄上的丝巾在风中飞扬。
红丝巾,红得象刚升起的太阳。
刀锋在烈日下闪着光,少年在烈日下流着汗,汗巳湿透了他那身黑绸子的衣裳,他已被包围,包围他的人虽然只有四个,但他却知道这四个人的可怕,他已有好几次想抛下刀,想放弃抵抗,放弃一切。
他没有这祥做。
因为他不能辱没了这柄刀上系着的红丝巾,不能辱没这红丝巾所象征的那个人。
系上这红丝巾,就表示你决心要奋斗到底,死也不能在任何人面前示弱!
这红丝巾的本身仿佛就能带给人一种不屈不挠的勇气!
他挥刀,狂呼,冲过去。
鲜红的丝巾飞舞,比刀光更夺目。
他立刻就听到刀锋砍入对方这人骨头里的声音。
这人倒下去,眼球凸出,还在直勾勾地瞪着这块鲜血的丝巾。
他并不是死在这柄刀下,也不是死在这少年的手下的。
要他命的就是这块红丝巾,因为他早已被这块红丝巾所象征的那种勇气震散了魂魄!
二
这少女斜倚着柴扉,眼波比天上星光更温柔。
她拉着他的手,她舍不得放他走。
他腕上系着的丝巾在晚凤中轻拂。
红丝巾,红得象情人的心。
夜已深,他的确应该走了,早就应该走了。
他没有走。
因为他不能辱没了手腕上系着的这块红丝巾,你只要系上这红丝巾,就不能让任何少女失望。
这红丝巾不但象征着勇气,也象征着热情。火一般的热倩。
他终於凑过去,在她耳旁低语。
他们的蜜语比春风更动人,
可是她的眼波却还是在痴痴的凝注着他腕上的红丝巾。
他的热情忽然消失,因为他忽然发现她爱的也许并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腕上的这块红丝巾。
当她拉着他的手,她心里想着的也许并不是他,而是这红丝巾象征的那个人,也不知有多少少女的心中、梦中都有那个人。
那个人叫秦歌。
三
他洗过澡,挽好发髻,将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然后才穿上那身新做成的黑绸衣裳,小小心心的在腰上系起一条红丝巾。
他不喜欢穿黑绸衣服,也不甚欢鲜红的丝巾。
可是他不能不这麽样做。
因为他若不这麽样做,就表示他没有勇气,没有热情。
自从虎丘一战后,江南的染坊中就不能不将各色各样的丝巾都染成红的,因为所有的少年都要在身上系一块红丝巾,一个少年身上若没有系着块红丝巾,简直就不敢走出门去,有的人纵已不再少年,若想学少年、学时髦,也会在身上系块红丝巾,表示自己并不太老,并没有落伍。
风流的少年将红丝巾系在腕上、腰上;勇敢的少年将红丝巾系在刀上、剑上;市井中的少年甚至将红丝巾系在头上。
但却从来没有人将红丝巾系左脖子上。
没有人敢!
因为秦歌是将红丝巾系在脖子上的。
你若也敢将红丝巾系在脖子上,秦歌就算不在乎,别的人也会将你这条红丝巾砍断,连着脖子一齐砍断!
你可以学他,可以崇拜他,却绝不能有丝毫冒犯他,他若喜欢一个人站在桥上静赏月色,你要赏月色也只能站在桥下。
秦歌就是秦歌,永远没有第二个。以后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自从虎丘一战后,秦歌就成了江南每个少男心目中的英雄,每个少女心目中的偶像。
四
秦歌当然是田思思心目中的大人物!
一
田思思斜倚在一张铺着金丝毡的湘妃竹榻上,窗外浓荫如盖。
风中带着荷花的清香。她手里捧着只碧玉碗,碗里是冰镇过的莲子汤。
冰是用百里快马从关外运来的,"锦绣山庄"虽也有窖藏的冰雪,但田思思却喜欢关外运来的冰。
没有别的理由,只因为她认为关外来的冰更冷些。
她若认为月亮是方的,也没有人反对。
只要田大小姐喜欢,她无论要做什麽事都没有人敢反对。
这不仅因为她是世袭镇远侯,"中原孟尝"田白石田二爷的独生女儿,也因为她实在是个甜丝丝的人儿。不但人长得甜,说话也甜,笑起来更甜,甜得令任何人都不愿,也不忍拒绝她任何的要求。
太家唯一的遗憾是,能见到这位甜人儿的机会太少。
只有在每年元宵、田二爷大放花灯时,她才会在人前露一露面,除此之外,她终年都藏在深闺中,足不出户,谁也休想一睹她的颜色。
田二爷号称"中原孟尝",当然不是个小气的人,纵然挥手千金也不会皱一皱眉,但却绝不肯让任何人有接近他女儿的机会。
他将他的女儿看得比世上所有的珠宝加起来都珍贵千百倍。
二
莲子汤已不再凉沁人心,田思思只轻轻啜过一口,就随手递给了她的丫环田心。
田心不但是她的贴身丫环,也是她最好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若没有田心,她更不知道要多麽寂寞。
现在田心就坐茌她面前一张小板凳上,低着头在绣花。金炉中燃着的龙液香已渐渐冷了,风吹竹叶,宛如思春的少女在低诉。
田思思忽然夺过她使女手中的绣花针,带着三分娇嗔道,"你别总是低着头绣花好不好?又没有人等着你的绣花枕头做嫁妆。"田心笑了,用一只白生生的小手轻捶着自己的腰,道:"不绣花干什麽?"田思思道,"陪我聊天。"
田心噘起嘴,道,"整天不停的聊,还有什麽好聊的?"田思思眼波流动,道,"说个故事给我听。"
"锦绣山庄"终年都有客人。许许多多从四面八方来的客人,田心从他们嘴里听到许许多多又可怕、又好听的故事,然后再回来说给她的小姐听。
田心道:"这儿天来的客人都是笨蛋,连故事都不会说,只晓得拼命拄嘴里灌酒,就好象生怕喝少了不够本似的。"田思思的眸子在发光,却故意装得很冷漠的梓子,淡淡地道,"那麽你就将虎丘那一战的故事再说一遍好了。"田心道:"那故事我已忘了。"
田思思道,"忘了?那故事你已说了七八遍,怎麽会忽然忘了?"田心的嘴噘得更高,板着脸道:"那故事我既已说了七八遍,你也不会忘了的。既然投有忘,为什麽还要听?"田思思脸红了起来,跳起来要用针去紮这坏丫头的嘴。
田心娇笑着,闪避着,喘着气告饶道:"好小姐,你要听,我就说,只要小姐你高兴,我再说一百遍都没关系。"田思思这才饶了她,瞪着眼道:"快说,不然小心我紮破你这张小蹶嘴。"田心在板凳上坐直,又故意咳嗽了几声,才慢吞吞地说道:"虎丘一战就是秦歌秦少侠成名的一战,七十年来,江湖中从未有任何战役比这一战更轰动,也从未有任何战役比这一战流的血更多。"这故事她的确已说过很多次,说起来熟得就好像老学究在背三字经,就算睡着了,都能说得一宇不漏。
但田思思却象是第一次听到这故事似的,眸子里的光更亮。
田心道:"那天是五月初五端午节,每年这一天,江南七虎都要在虎丘山上聚会,这七条老虎都不是好老虎,不但吃人,而且不吐骨头。"田思思道:"这麽样说来,别人一定全都很怕他们了?"田心道:"当然怕,而且怕得厉害,所以大家虽然都很想做打虎的英雄,都知道这一天他们在虎丘,却从来没有人敢去找他们的。直到五年前的那一天……"田思思道:"那天怎麽样?"
这故事她当然也早听熟了,当然知道应该在什麽时候插嘴问一句,才好让田心接着说下去。
田心道:"那天七只老虎上山的时候,半路遇到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这七只老虎一看到漂亮女孩子就好像饿狗看到了肉骨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这女孩子抢上山去。"田思思道:"他们不知道这女孩子是谁吗?"
田心道:"那时他们当然不知道这女孩子是秦歌的心上人,就算知道,他们也不怕,他们谁都不怕,因为从来就没有人敢去惹他们。"田思思道:"但这次他们却遇见了一个。"
田心道:"那时秦歌还没有出名,谁也想不到他有那麽大的胆子。他说要上山去打老虎的时候,别人都以为他吹牛,谁知他竟真的去了。"田思思道:"他一个人去的?"
田心道:"当然是一个人,他单枪匹马上了虎丘,找到那七只老虎,虽然将其中两只老虎刺伤,但自己也被老虎刺了一百零大刀。"田思思道:"一百零八刀?"
田心道:"不多不少,正是一百零八刀,因为,这是老虎的规矩,他们活捉一个人后,绝不肯痛痛快快一刀杀死,一定要刺一再零大刀,让他慢慢的死。"田思思叹了口气,道:"世上只怕很少有人能挨得了一百零八刀的。"田心道: "非但很少,简直没有人能挨得了,但我们的秦歌却硬是咬着牙挨了下来,因为他不想死,他还想报仇。"田思思道:"他还敢报仇?"
田心道:"他不但身子象是铁打的,胆子也像是铁打的,大家都以为他这次侥幸逃了活命之后,一定会谈虎色变了。"她也叹了口气,才接着道:"谁知第二年他又到了虎丘,又找到了这七只老虎。这次,他重伤了其中的四个。"田思思道:"他自己呢?"
田心叹道:"他自己又挨了一百零八刀,这次老虎的出手当然更重,但他还是挨了下去,据后来看到他的人说,他挨过这一百零八刀后,身上已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流的血已足够将虎丘山上的石头全都染红。"田思思咬着嘴唇,道:"那些老虎为什麽不索性杀了他?"田心道:"因为那是他们的规矩,他们若要剌这个人一百零八刀,就不能少刺一刀,而且第一百零八刀一定要和第一刀同祥轻重,他们从来也没有想到一个人挨过一百零大刀后还能活着,还有胆子敢去找他们报仇。"田思思道:"但秦歌却挨了二百一十六刀。"
田心道:"他挨了三百二十四刀。"
田思思道:"为什麽"
田心道:"因为第三年他又去了,叉挨了一百零八刀。只不过这次他己伤了七只老虎中的五只。"田思思道:"遇见这样的人,他们难道一点也不害怕?为什麽还敢让他活着?"田心道:"因为那时他们自己也已骑虎难下,因为那时这件事已经轰动了江湖,已经有很多人专程赶到虎丘山看热闹。"田思思道:"所以他们绝不能刺到第一百零七刀时就让素歌死了,刺到第一百零八刀时,也绝不能比第一刀重。"田心道:"不错,像他们这种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江湖中人面前丢自己的脸,否则还有谁会象以前那麽样怕他们?"田思思道:"但他们其中既已有五人受了伤,别人为什麽不索性将他们除去了呢?"田心道:"因为大家全都知道秦歌受了多麽大的罪,忍受了多麽大的痛苦,大家谁都不忍令他功亏一篑,都希望能看到他亲手杀了这七只老虎,而且大家都已知道这第三百二十四刀,已经是最后一刀。"她眸子里也发出了光,接着道:"所以当这最后一刀刺下去,秦歌还没有死的时候,每个人都不禁发出了欢呼。"田思思道:"那七只老虎自己难道不知道这已是最后一刀?"田心道:"他们自己心里当然也有数,所以第三年他们已找了不少帮手上山,这也是别的人没有向他们出手的原因。"田思思道:"第四年呢?"
田心道:"第四年他们找的帮手更多,但就连他们自己的朋友,都不禁对秦歌生出了佩服之心,秦歌向他们出手的时候,竞没有一个人帮他们的忙。等秦歌将最后一只老虎杀了时,虎丘山上欢声雷动,据说十里外都能听到。"田思思目光凝注着炉中嫋娜四散的香烟,她仿佛己看到一个脖子上系着红丝巾的黑衣少年,自烟中慢慢的出现,微笑着接受群众的欢呼喝彩。
田心道:"直到那时,秦歌脸上才第一次露出笑容,他笑得那样骄傲,又那麽沉痛,因为那时他那心上人已经死了,己看不到这光荣的一天。"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道:"自从那一天之后,'铁人'秦歌的名字就响遍了江湖!"田思思也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他真是了不起的大人物。"田心道:"像他这麽勇敢,这麽多情的人,天下的确很难找得出第二个。"田思思忽然跳起来,抓住她的手,道:"所以我非嫁给他不可。"她脸上带着红晕,看来又坚决,又兴奋,又美丽。
田心却"噗哧"一声笑了,道:"你又想嫁绐他?你到底想嫁给多少人?"她扳着指头,又道:"最早你说一定要嫁给岳环山,然后又说一定要嫁给柳凤骨,现在又想嫁给秦歌了,你到底想嫁给谁呢?"田思思道:"谁最好,我就嫁给谁。"
她眼波流动,红着脸道:"以你看,这三个人谁最好?"田心笑道:"我可不知道,这三个人虽然全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我却连一个都没有见过。"她想了想,自己的脸也红了,轻轻的接着道:"我只知道秦歌既多情又勇敢;柳风骨却是天下第一位有智慧的人,无论什麽困难,他都有法子解决,而且总令人心服口服;一个女孩子能嫁给他,这一辈子也不算白活了。"田思思道:"岳环山呢?嫁给他难道就不好?"田心咬着嘴唇道:"他不行,据说他的年纪已不比老爷小。"田思思也咬起了嘴唇,逍:"老有什麽关系?只要他最好,就算己经有七十岁,我还是要嫁给他。"田心忍住笑道:"他若已经有了老婆呢?"
田思思道,"有了老婆也没关系,我情愿做他的小老婆。"田心终于又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道:"他们三个若都一样好呢? 你难道就同时嫁给他们三个?"田思思像是忽然听不见她说话了,痴痴的发了半天怔,忽又拉起她的手,悄悄道:"你偷偷溜出去,替我买几身男人穿的衣服来,好不好?"田心也发怔了,道:"小姐,你要男人穿的衣服干什麽?"田思思又出了半天神,才轻轻道:"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你听过没有?"田心笑道:"那本'银字儿'也是我偷偷拿给你看的,我怎麽会没听说过?"田思思道:"听说一个女孩子要出门,就得扮成男人才不会被人欺负。"田心瞪大了眼睛,吃惊道:"小姐你想出门?"田思思点点头,咬着嘴唇道:"我要自己去看看,他们三个人究竟是谁好?"田心再也笑不出来了,吃惊道:"小姐你一定是在开玩笑。"田思思道:"谁跟你开玩笑?快点去替我把衣服找来。"田心非但笑不出,简直快哭出来了,合起双手,苦着脸道:"好小姐,你饶了我吧,老爷若知道,不打断我的腿才怪。"田思思也瞪起眼,道:"你若不去,我现在就打断你两条腿。"她眼珠子一转,突又笑了,轻轻拧了拧田心的小脸,吃吃的笑着道:"何况,你年纪也已不小,难道就不想到外面去找个好丈夫吗?"田心也顾不得害臊,跳起来拉住她小姐,道:"你肯带我一齐去?"田思思笑道:"当然,我怎麽舍得甩下你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呆在家里呢?"田心已被吓白了的小脸又渐渐苹果般发红,眸子里又渐渐发了光,瞧着窗外痴痴的出了神。
田思思柔声道:"外面的世界是那麽美丽,那麽辽阔,尤其是江南,现在更是万紫千红、繁花如锦的时候。一个人活着若不到江南去开开眼界,他这一辈子才真是白活了。"田心就像是做梦似的,走到窗口,她的神魂似已飞越到江南,那温柔的流水旁,温柔的柳条下,正有个温柔而多情的少年在等着她。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有哪个不喜欢做梦呢?
田思思道:"快去吧,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老爷绝不会知道的,等我们带了个称心如意的女婿回来,他老人家一定喜欢得很。"田心心里就算千肯万肯,嘴里还是不能不拒绝,拼命摇着头道:"不行,我还是不敢。"田思思立刻板起了脸,道:"好,小鬼,你若其敢不听话,我就把你许配给马房的王大光。"用"大光"来形容正大光这个人的脸虽不合适,形容他的头却真是再好也没有。
他的头看来就像是个剥光了的鸡蛋,连一根毛都没有。
只可借他的脸却太不光了,每边脸上都至少有两三百颗黑麻子,比风干了的桔子皮还麻得厉害。
一想到这个人,田心就要吐,想到要嫁给这麽样一个人,她的腿都软了,几乎当场跪了下来。
田思思悠然道:"我说过的话就算数,去不去都看你了。"田心立刻道:"去,去,去,现在就去。却不知小姐你是想做个雄纠纠、气昂昂的花木兰呢,还是做个文质彬彬、凤流潇洒的祝英台?"三
天青色的轻绸衫,天青色的文士巾,田思思穿在身上,对着妆台前的铜镜顾影自伶,自己也实在对自己觉得很满意。
她想起起脸,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来,却忍不住笑了,嫣然道:"小噘嘴,你看我现在像不像是个翩翩浊世的佳公子?"田心也笑了,抿着嘴笑道:"果然是文质彬彬、风流潇洒,就是潘安再世见了你,也只有乖乖的再躺回棺材里去。"田思思忽然皱起了眉,道:"现在我只担心一件事。"田心道:"什麽事?"
田思思道:"像这样的男人走到外面去,一定会被许多小姑娘看上的,我还没找到丈夫,却有一大堆小姑娘追在后面要嫁给我,那怎麽办呢?"田心也皱起了眉,正色道:"这倒真是个大问题,我若然不知道你也是个女的,就非嫁给你不可。"田思思道:"好,我就要你。"
她忽然转过身,张开手,龇着牙道:"来,小宝贝,先让我抱着亲一亲。"田心吓得尖叫起来,掉头就跑。
田思思追上去,一把揽住她的腰,道:"你又不愿了是不是?不愿也不行。"田心喘着气,道:"就算要亲,也没有像你这样子的。"田思思道:"这样子有什麽不对?"
田心道:"这样子太穷凶极恶了,胆小的女孩子不被你活活吓死才怪。"田思思自己也忍不住"噗哧"笑了,道:"那要什麽样子才对呢?"田心道:"要温柔些、体贴些,先拉住人家的手,说些情深款款的甜言蜜语,打动人家的心,让人家自动投怀送抱。"田思思道:"说些什麽呢?"
田心道:"譬如说,你说你一直很孤独、很寂寞罗,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麽样的女孩子罗,自从见到她之后,你才忽然觉得人生变得有意思起来,若没有她,你一定再也活不下去。"她话还未说完,田思思已笑弯了腰,道:"这些话肉麻死了,男人怎麽说得出口?"田心道:"这你就不懂了,小姑娘就喜欢听肉麻的话,越肉麻越好。"田思思吃吃笑道:"想不到你倒还蛮有经验,这种话一定听人说过不少次了。"田心脸红了,噘起嘴,道:"人家说正经的,你却拿人家开玩笑。"田思思道:"好,我也问你句正经的。"
田心道:"问什麽?""
田思思眨着眼,道:"我问你,你这小噘嘴到底被人家亲过没有?"田心已扑到床上,一头钻进了被窝,还用两只手蒙住耳朵,道:"不要听,不要听,这种羞死人的话真亏你怎麽说得出来的。"田思思的脸也有些红红的,幽幽道:"别人像我这样的年纪,这种事做都不知做过多少次了,我说说有什麽关系?"田心道:"听你说话,别人真很难相信你会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黄花闺女。"她叹了口气,摇着头又道:"这只能怪老爷不好,为什麽还没有替你成亲呢?若早有了婆家,你也不会整天的想这些糊涂心思了。"田思思一甩手,扭过头,板起脸道:"小鬼,说话越来越没规矩。"看到小姐真的有点像发脾气的样子,田心就软了,姗姗地走过来,陪着笑道:"刚刚我才听到个消息,小姐你想不想听?"田思思道:"不想听。"
田心叹了口气,道:"其实那倒真是个大消息,但小姐既然不想听,我也不敢说。"田思思咬着嘴唇,敝了半天气,还是憋不住,恨恨道:"什麽不敢说?你的胆子呢?"田心道:"做丫头的人怎麽能有胆子。"
看到俏丫头真的有点受了委屈的样子,做小姐的心也软了,转过身,一把抱住了田心,道:"你不说,好,我就真的亲你,亲亲你的小噘嘴。"田心早已笑得连气都透不过来,道:"好小姐,求求你放手吧,我说……我说……"她好容易才喘过一口气,这才悄悄道:"听说老爷已经有意思把你许配给杨三爷的小公子。"田思思立刻紧张了起来,道:"哪个杨三爷?"田心道:"当然是大名府的那位杨三爷。"
田思思怔了半响,忽然道:"快收拾衣服,我们今天晚上就走。"田心道:"急什麽?"
田思思道:"听说杨三爷那个儿子是个怪物,从小就在和尚庙里,连庙里的老和尚都说他是天上的怪物投胎的,这种人我怎麽受得了?"她忽又道:"还是我来收拾衣服,你去雇辆大车,在后花园的小门外等着。"田心道:"雇车干什麽?骑马不快些吗?"
田思思道:"我们至少有六七口箱子要带走,不雇车怎麽行?"田心瞪大眼睛,道:"六七口箱子?小姐你究竟想带些什麽?"田思思道:"要带的东西太多了,譬如说,妆盒、洗脸盆、镜子,这几样东西就得装一口箱子。我们虽然扮成男人,但总不能不梳头洗脸吧。"她眼珠子一转,又道:"还有被褥、枕头,也得装一口箱子,你知道我从不用别人东西的--对了,你还是先去把我吃饭用的那些碟子碗筷用软巾包起来;还有这香炉、棋盘,也得包起来。"田心听得连眼睛都直了,道:"小姐,你是在办嫁妆麽?婆家还没有找到,就先办嫁妆,不嫌太早了点吗?"
一
田思思道:"不带这些东西,你难道要我用那些臭男人盖过的被睡觉?用那些臭男人用过的碗吃饭?"田心忍住笑道:"就算小姐不愿用别人的东西,我们在路上也可以买新的。"田思思道:"买来的也脏。"
田心道:"这些东西难道不是买来的吗?"
田思思噘起嘴,道:"我不管,这些东西我非带走不可,一样都不少。否则……"田心叹了口气,替她接了下去,道:"否则就把我许配给王大光,是吗?"她眼珠子一转,忽又吃吃地笑道:"有个人总说别人是小噘嘴,其实地自己的小嘴比我噘得还高。"她说要的东西,就非要不可,你就算说出天大的理由来,她也会当你放屁。
她可以在一眨眼间跟你翻脸发脾气,但你再眨眨眼,她说不定已将发脾气的事忘了,说不定会拉着你的手赔不是。这就是田大小姐的小姐脾气。
所以我们的田大小姐就带着她的洗睑盆、妆盒、镜子、被褥、枕头、香炉、棋盘……还有几十样你想都想不到的东西,踏上了她的征途。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出门。
她的目的地是江南。
因为她心目中三个大人物都在江南。
但江南究竟是个怎麽样的地方呢?离她的家究竟有多远?
这一路上会经过些什麽样的地方?会遇见些什麽样的人?
这些人是好人?还是恶人?会对她们怎麽样了?
她们是不是会遇到一些意外危险?是不是真能到达江南?
就算她们能到江南,是不是真能找到她心目中那三个大人物?
他们又会怎麽样对她?
这些事田大小姐全部不管,就好像只要一坐上车,闭起眼,等张开眼来时,就已平安到了江南,那三位大人物正排着队在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