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个人能及时晕过去,实在是件很不错的事。
只可借晕过去的人总会醒的。
田思思这次醒的时候,感觉就没有上次那麽舒服偷快了。
她睡的地方已不是那又香、又暖、又软的床,而是又臭、又冷、又硬的石头。
她既没有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也没有听到那轻柔的乐声。
她听到的是一声声比哭还凄掺的呻吟。
角落里蜷伏着一个人,阴森森的灯光照在她身上。
那人穿着的一件粉红袍子已几乎被完全撕碎,露出一块块已被打得又青又肿的皮肉,有很多地方已开始在慢慢的出血。
田思思刚觉得这件袍子看来很眼熟,立刻就想起了那"受过很大剌激"的女孩子,那己被梅姐劝回屋里去的女孩子。
她想站起来,才发觉自己连站都站不起来了,甚至连疼痛都感觉不出,身上似已完全麻木,她只有挣紮着,爬过去。
那女孩忽然抬起头,瞪着她,一双眼睛里满布了红丝,就像是只己被折磨得疯狂了的野兽。
田思思吃了一惊。
令她吃惊的,倒不是这双眼睛,而是这张脸。
她白天看到这女孩子的时候,这张脸看来还是那麽美丽、那麽清秀,但现在却巳完全扭曲、完全变了形,鼻子已被打得移开两寸,眼角和嘴角还在流血,这张脸看来已像是个被摔烂了的西瓜。
田思思想哭,又想吐。
她想忍住,但胃却已收缩如弓,终子还是忍不住吐出。
吐的是酸水、苦水。
这女孩子却只是冷冷地瞧着她,一双眼睛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冷漠空洞,不再有痛苦,也没有恐惧,等她吐完了,这女孩子忽然道:"王大娘要我问你一句话。"田思思道:"她要你……问我?"
这女孩子道:"她要我问你,你想不想变成我这样子?"她声音里也完全没有情感,这种声音简直就不像是她发出来的。
任何人也想像不到她会问出这麽样一句话。
但的确是她在问。
这句话由她嘴里问出来,实在比王大娘自已问更可怕。
田思思道:"你……你怎会变成这样子的?"
这女孩子道:"因为我不听王大娘的话,你若学我,你也会变得和我一样。"她声音冷漠而平淡,仿佛是在叙说着别人的遭遇。
她的人似已变成了一种说话的机械。
一个人只有在痛苫达到顶点,恐俱已达到极限,只有完全绝望时,才会变成这样子。
田思思看到她,才明白恐惧是怎麽回事。
她忽然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她几乎也已完全绝望。
这女孩子还是冷冷地瞧着她,冷冷道:"你是不是已经肯答应了?"田思思用力扯着自己的头发,嘶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女孩子淡淡道:"不知道就是答应了,你本该答应的。"她转过脸伏在地上,再也不动,再也不说一句话。
田思思忽然扑过去,扑在她身上,道:"你为什麽不说话了?"这女孩子道:"我的话已说完。"田思思道:"你为什麽不想法子逃走?"这女孩子道:"没有法子。"
田思思用力去扯她的头发,大声道:"一定有法子的,你不能就这样等死。"这女孩子头被拉起,望着田思思,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奇特的微笑,道:"我为什麽不能等死?我能死已经比你幸运多了。你冲早总会知道,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连死都死不了。"田思思的手慢慢松开。
她的手已冰冷。
她的手松开,这女孩子就又垂下头去,伏在地上,仿佛再也不愿见到这世上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
生命难道真的如此无趣?
田思思咬着牙,站起来。
她发誓一定要活下去,无论怎麽样她都要活下去!
她绝不肯死!
墙壁上燃着松枝紮成的火把。
火把已将燃尽,火光阴森。
阴森森的火光映在黑黝黝的墙壁上,墙壁是石块砌成的巨大的石头每块至少有两三百斤。
门呢?
看不见门。
只有个小小的窗子。
窗子离地至少有四五丈,宽不及两尺。
这屋子好高,这窗子好小。
田思思知道自己绝对跳不上去,但她还是决心要试试。
她用尽全力,往上跳。
她跌下,所以她爬。
每块石头间都有条缝,她用力扳着石缝,慢慢的往上爬。
她的手出血。粗糙的石块,边缘锋利如刀。
血从她的手指流出,疼痛钻入她的心。
她又跌下,跌得更重。
但她已不再流泪。
这实在是件很奇妙的事 一个人流血的时侯,往往就不再流泪。 她决心再试,试到死为止。
就在这时,她忽然发现有条绳索自窗户上垂下来。
有人在救她!
是谁在救她?为什麽救她?
她连想都没有去想,因为她已没有时间想。
她用力推那女孩子,要她看这条绳索。
这女孩子抬头看了一眼,淡淡道:"我不想走,我宁可死。"只看了一跟,只说了这麽样一句话。
田思思跺了跺脚,用力抓住绳索,往上爬。
她苗条的身子恰巧能钻出窗户。
窗外没有人,绳索绑在窗户对面的 一棵树上。 风吹树叶飕飕的响,树上没有人,灯光也很遥远。
田思思爬过去,沿着树干滑下。
四面同样黑暗,从哪条路才能逃出去呢?
她不知道,也无法选择。
面对着她的是片花林,她也不知道是什麽花,只觉花的气息很芬芳,所以她钻了进去。
她很快就听到风中传来的乐声,然后就肴到了前面的灯光。
温柔的灯光从窗户里照出来,雪白的窗纸,雕花的窗。乐声比灯光更温柔,乐声中还穿插着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是后退?还是从这屋子后绕过去?
田思思躲在一棵树后面,正不知该选择哪条路,乐声忽然停止,两个人慢慢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看到这两个人,田思思的呼吸也停止。
左面的一个风姿绰约,笑语如花,正是王大娘。
右面的一个人长身玉立,风神潇洒,赫然竟是仗义疏财、挥金结客的"中原孟尝"田白石田二爷。
王大娘说的那特别有名的客人,原来就是他,田思思做梦也没有想到竟会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看到他爹爹。
她欢喜得几乎忍不住叫了出来。
她没有叫。因为这时又有两个人跟在她爹爹身后走出了屋子。
这两人一老一少。
老的一个又矮又胖,圆圆的脸,头发很少,胡子也很少,腰上悬着柄很长的剑,几乎要比他的腿长一倍,使他的样子看来很可笑。
年轻的一个看来甚至比老的这个还矮,还胖,所以样子就更可笑。年纪轻轻的就发胖总是比较可笑的。他不是太好吃,就是太懒;不是太懒,就是太笨;不是睡得太多,就是想得太少。也许他这几样加起来都有一点。
田思思认得这老的一个就是她爹爹的好朋友,大名府的扬三爷。
这年轻的一个呢?
难道这就是杨三爷的宝贝儿子杨凡?
"难道爹爹竟要我嫁给他?"
田思思脸都气红了,她宁可嫁给王大光,也不嫁给这条猪。
她决心不去见她爹爹。
我这样子跑出去,岂非要笑死人吗?
她宁可在任何人面前丢人,也不能在这条猪面前丢人的。
王大娘玉带着笑,道:"这麽晚了,田二爷何必走呢?不如就在这里歇下吧。"田二爷道:"不行,我有急事,要去找个人。"王大娘道:"却不知田二爷找的是谁?我也许能帮个忙……这里来来往往的人最多,眼皮子都很杂。"田二爷笑笑,道:"这人你一定找不到的,她绝不会到这种地方来。"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接着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要到哪里才能找到她,但我走遍天涯海角,也非找到她不可。"他要找的,当然是他最宠爱的独生女儿。
田思思喉头忽然被塞住,
到现在她才知道,世上只有她爹爹是真的关心她,真的爱她。
这一点已足够,别的事她已全不放在心上。
她正想冲出去,不顾一切冲出去,冲入她爹爹的怀里。
只要她能冲入她爹爹的怀里,所有的事情就立刻全都可以解决. 她爹多一定会替她报复,替她出这口气的。 只可借她没有机会冲出去,
就在这时,忽然有双手从她后面伸过来,掩住了她的嘴。这双手好粗、好大,好大的力气。
田思思的嘴被这双手俺住,非但叫不出,简直连气都喘不出。
这人当然有两只手,他另一只手搂住田思思,田思思连动都不能动。她只能用脚往后踢,踢着这人的腿,就像踢在石头上。
她踢得越重,脚越疼。
这人就像拎小鸡似的,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往后推。
田思思只有眼睁睁地瞧着, 距离她爹爹越来越远, 终于连看都看不见了--也许永远都看不见了。
她眼泪流下时,这人已转身奔出。他的步子好大,每跨一步至少有四五尺,眨眼之间已奔出花林。
林外也暗得很,这人脚步不停,沿肴墙角往前奔,三转两转,忽然奔进了一间石头屋子。
这石头屋子也很高、很大,里面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张椅子。
床大得吓人,桌掎也大得吓人。椅子几乎已比普通的桌子大,桌子几乎已比普通的床大。
这人反手带起门,就将田思思放在床上,
田思思这才看到了他的脸。
她几乎立刻又要晕过去。
一
这人简直不是人,是个猩猩--就是王大娘要找来强奸她的那个猩猩。
他的脸虽还有人形,但满脸都长着毛。毛虽然不太长,但每根都有好几寸长,不笑时还好些,一笑,满脸的毛都动了起来。
那模样你就算在做恶梦的时候都不会看到。
他现在正在笑,望看田思思笑。
田思思连骨髓都冷透了,用尽全力跳起来,一拳打过去,打他的鼻子。
她听说猩猩身上最软的部分就是鼻子。
她打不着。
这人只挥了挥手,就像是赶蚊子似的,田思思已被打倒。
她情愿被打死,都偏偏还是好好的活着。
她活着,就得看着这人;虽然不想看,不敢看,却下能不看。
这人还在笑,忽然道:"你不必怕我,我是来救你的。"他说的居然是人话,只不这声音并不太像人发出来的。
田思思咬着牙,道:"你……你来救我?"
这人又笑了笑,从杯中摸了样东西出来。
他摸出的竟是圈绳子,竟然就是将田思思从窗户里吊出来的那根绳子。
田思思吃了惊,道:"那条绳子,就是你放下去的?"这人点点头,道:"除了我还有谁?"
田思思更吃惊道:"你为什麽要救我?"
这人道:"因为你很可爱,我很喜欢你。"
田思思的身子立刻又缩了起来,缩成一团。
她看到这人一只毛茸茸的手又伸了过来,像是想摸她的脸。
她立刻用尽全力大叫,道:"滚!滚开些!只要你碰一碰我,我就死!"这人的手居然缩了回去,道:"你怕我?为什麽怕我?"他那只藏在长毛中的眼睛里,居然露出了种痛苦之色。
这使他看来忽然像是个人了。
但田思思却更怕,怕得想呕吐。
这人越对她好,越令她作呕。她简直恨不得死了算了。
这人又道:"我长得虽丑,却并不是坏人,而且真的对你没有恶意,只不过想……"田思思嘶声道:"想怎麽样?"
这人垂下头,嗫嚅着道:"也不想怎麽样,只要能看见你,我就很高兴了。"他本来若是只可怕的野兽,此刻却变成了只可怜的畜牲。
田思思瞪着他。
她已经不再觉得这人可怕,只觉得呕心,呕心得要命。
她忽然眨眨眼,道:"你叫什麽名字?"
她问出这句话,显然已将他当做个人了。
这人目中立刻露出狂喜之色,道:"奇奇,我叫奇奇。""奇奇",这算什麽名字?
任何人都不会取这麽祥一个名字。
田思思试探着,问道:"你究竟是不是人?"
她问出这句话,自己也觉得很紧张,不知道这人是不是会被激怒?
奇奇目中果然立刻充满愤怒之意,但过了半晌,又垂下共,黯然道:"我当然是人,和你一样的是个人,我变成今天这种样子,也是被王大娘害的。"一个人若肯乖乖的回答这种话,就绝不会是个很危险的人。
田思思更有把握,又问道:"她怎麽样害你的?"奇奇巨大的手掌紧握,骨节"格格"作响,过了很久,才嘎声道:"血,毒药,血……她每天给我喝加了毒药的血,他一心要把我变成只野兽,好替她去吓人!"他抬头,望着田思思,目中又充满乞怜之意,道:"但我的确还是个人……她可以改变我的外貌,却变不了我的心。"田思思道:"你恨不恨她?"
奇奇没有回答,也用不着回答。
他的手握得更紧,就好像手里在捏王大娘的脖子。
田思思道:"你既然恨她,为什麽不想个法子杀了她?"奇奇身子忽然萎缩,连紧握的拳头都在发抖。
田思思冷笑道:"原来你怕她。"
奇奇咬着牙,道:"她不是人……她才真是个野兽。"田思思道:"你既然这麽怕她,为什麽敢救我?"奇奇道:"因为……因为我喜欢你。"
田思思咬着嘴唇,道:"你若真的对我好,就该替我去杀了她。"奇奇摇头,拼命摇头。
田思思道:"就算你不敢去杀她,至少,也该放我走。"奇奇又摇头,道:"不行,你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休想逃得了。"田思思冷笑,道:"你就算是个人,也是个没出息的人,这麽样的人。谁都不会喜欢的。"奇奇涨红了脸,忽然抬头,大声道道:"但我可以帮你逃出去。"田思思道:"真的?"
奇奇道:"我虽是个人,但不像别的人那样,会说假话。"田思思道:"可是我也不能一个人走。"
奇奇道:"为什麽?"
田思思道:"我还有个妹妹,我不能够抛下她在这里。"她忽又眨眨眼,道:"你若能将她也救出来,她说不定也会对你很好的。"奇奇目中又露出狂喜之色,道:"她是个怎麽样的人?"田思思道:"她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嘴很小,时常都噘得很高,她的名字叫田心。"奇奇道:"好,我去找她……我一定可以救她出来的。"这句活还没有说完,他巳走到门口,忽又回过头,望着田思思,吃吃道:"你……你会不会走?"田思思道:"不会的,我等你。"
奇奇忽然冲回来,跪在她面前,吻了吻她的脚,才带着满心狂喜冲了出去。
他一冲出去,田思思整个人就都软了下来。望着自己被他吻过的那只脚,又恨不得将这只脚割掉。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刚才怎麽能说得出那些话来的。
她自已现在想想都要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