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觉得他就算吃得比别人多些,也可以值得原谅了。
在饭铺的伙计心目中,来吃饭的客人大致可以分成两种。
像田思思这样,只吃客饭的,当然是最低的一种。这种人非但不必特别招呼,连笑脸都不必给她。
像杨凡这样一个人来,又点菜,又喝酒的,等级当然高多了。
因为喝酒多了,出手一定大方些,小帐就一定不会太少。
何况一个人点了四五样菜,一定吃不完,吃剩下的菜伙计就可以留着吃夜宵,若是还剩点酒下来,那就再好也没有了。
在店伙眼中,这两种人本来就好像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动物,但今天来的这两个人却好像有点奇怪。
这两人本来明明是认得的,却偏偏要分开两张桌子坐。
他们明明在跟对方说话,但眼睛谁也不去看谁,两个人说话的时候都像是自言自语。
"说不定他们是一对刚吵了嘴的小夫妻。"
店伙决定对女客巴结些,他眼光若是不错,今天说不定会大有收获,因为和丈夫吵了架的女人往往都有机可乘,何况这女人看来并不聪明。
做一个小镇上饭铺里的伙计,乐趣虽然不多,但有时却往往会有很意外的收获。
他刚想走过去,突听警铃声响,两匹青骡在门外停下,两个人偏身下鞍昂着头走进来,却是两个小孩子。
这两匹骡子看来简直比马还神气,全身上下油光水滑,看不到一丝杂色,再配上新的鞍、发亮的蹬、鲜红的缰绳。
这两个孩子看来也比大人还神气,两人都只有十三四岁,梳着冲天小辫,穿着绣花小服,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直转,不笑的时候脸上也带着两个酒窝。
左面的一个手里提着马鞭,指着店伙的鼻子,瞪着眼道:"你们这里可就是镇上最大的饭铺吗?"店伙陪着笑,还没有开口,掌柜的抢着道:"镇上最大的饭铺就是小店了,两位无论想吃些什麽,小店多多少少都有点准备。"这孩子皱了皱眉,回头向另一个孩子道:"我早就知道这是个穷地方,连家像样的饭铺都不会有。"另一个孩子眼睛已在田思思脸上打了好几转,随口道:"既然没有更好的,那就只有将就着点吧。"提马鞭的孩子抢着道:"这麽脏的地方,姑娘怎麽吃得下东西去?"另一个孩子道:"你吩咐他们,特别做得干净些,也就是了。"掌柜的又抢着道:"是是是,我一定会要厨房里特别留意,碗筷全用新的。"提马鞭的孩子道:"你们这里最好的酒席多少钱一桌?"掌柜的道:"最好的燕翅席要五两银子……"
他话还未说完,这孩子又皱起了眉,道:"五两银子一桌的席怎麽能吃?你当我们是什麽人?没上过饭馆的乡下人吗?"掌柜的陪笑道:"只要客官吩咐,十两银子、二十两锒子的席我们这里也都做过。"这孩子勉强点了点头,道:"好吧,二十两一桌的,你替我们准备两桌。"他随手摸锭银子,"当"的抛在柜台上,道:"这是订钱,我们一会儿就来。"他也盯了田思思两眼,才拉着另一个孩子走出去,两人咬着耳朵说了几句话,忽然一起笑了。又笑着回头盯了盯田思思,才一跃上鞍。
两匹骡子一撒腿就走出了老远。
只听一人道:"好俊的骡子,我入关以来,倒真还没见过。"这人满脸大胡子,敞着衣襟,手里还端看酒杯,刚从雅座里走出来,一脸土霸王的模样。
另一个立刻陪笑道:"若连牛大爷都说好,这骡子想必是不错的了。"这人脸色发青,眼睛发红,看年纪还不到四十岁,就已弯腰驼背,若不是先天失调,就一定是酒色过度。
旁边还有两个人,一个高高瘦瘦的身材,腰畔佩着乌鞘剑,长得倒还不锴,只不过两眼上翻,嘴角带着冷笑,就好像真的认为天下没有比他再英俊的人了。
最后走出来的一人年纪最大,满嘴黄板牙已掉了一大半,脸上的皱纹连熨斗都熨不平, 但身上却穿着件水绿色的长衫, 手里还摇着柄指金折扇,刚走出门,就"噗"的一口浓痰吐在地上,色迷迷的眼睛已向田思思瞟了过去。
田思思直想吐。
这几个人没有一个不令她想吐的,和这几个人比起来,那大鬼头看来还真比较顺眼得多了。
牛大爷刚喝完了手里端着的一杯酒,又道:"看这两个孩子,他们的姑娘想必有点来头。"那病鬼又立刻陪笑道:"无论她有多大的来头,既然来到这里,就该先来拜访拜访牛大爷才是。"牛大爷摇摇头,正色道:"子秀,你怎麽能说这种狂话,也不怕美公和季公子见笑吗?要知道江湖中能人很多,像我这号的人物根本算不了什麽。"这色迷迷的老头子原来叫"美公",摇着折扇笑道:"这是牛兄太谦了,关外牛魔王的名头若还算不了什麽,我欧阳美的名头岂非更一文不值了吗?"牛大爷虽然还想作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却已忍不住笑了出来,道:"兄弟在关外虽薄有名头,但入关之后,就变成个乡下人了。所以才只敢呆在这种地方,不敢往大地方走,怎比得上美公?"欧阳美笑道:"牛兄莫忘了,我们正是从大地方赶来拜访牛兄的,只要人杰,地也就灵了。"于是牛大爷哈哈大笑,田思思却更要吐,但想想"牛魔王"这名宇,却又不禁暗暗好笑。
大小姐这一次南游,遇着的妖魔鬼怪还真不少,田心那一部南游记若真能写出来,想必精采得很。
牛大爷笑完了,又道:"美公见多识广,不知是否已看出了这两个孩子的来历?"欧阳美摇着折扇,沉吟着道:"看他们的气派,不是高官显宦的子弟,就是武林世家的后代。就算说他们是王族贵胄,我也不会奇怪的。"牛大爷点点头,道:"到底是美公有见地,以我愚见,这两个孩子的姑娘说不定就是京里哪一位王族的家眷,乘着好天回乡探亲去的。"那位季公子一直手握着剑柄,两眼上翻,此刻忽然冷笑道:"两位这次只怕都看错了。"欧阳美皱了皱眉,勉强笑道:"听季公子的口气,莫非知道她的来历?"季公子道:"嗯。"
牛大爷道:"她是什麽人?"
季公子冷冷道:"她也不算是什麽人,只不过是个婊子。"牛大爷怔了怔,道:"婊子?"
季公子道:"婊子是干什麽的,牛兄莫非还不知道吗?"牛大爷笑道:"但婊子怎会有这麽大的气派?季公子只怕也看错了。"季公子道:"我绝不会看错,她不但是个婊子,而且还是个很特别的婊子。"牛大爷的兴越更浓,道:"那点特别?"
季公子道:"别的婊子是被人挑的,她这婊子却要挑人;不但人不对她绝不肯上床,钱不对也不行,地方不对也不行。"牛大爷失笑道:"她难道长着花吗?"
季公子道:"她非但没有花,连根草都没有。"牛大爷哈哈大笑,笑得连杯里剩下的一点酒都泼了出来。
欧阳美一面笑,一面用眼角瞟着田思思。
田思思觉得莫名其妙,这些话她根本连一句都不懂,她决定以后一定要问那大头鬼,"婊子"究竟是干什麽的,牛大爷又笑道:"她既然是个白虎星,想必也不是什麽好货色,凭什麽架子要比别人大?"季公子道:"这因为男人都是贱骨头,她架子越大,男人越想跟她上床。"牛大爷点着头笑道:"她这倒是真摸透男人的心了,连我的心都好像已有点被打动,等等说不定也得去试试。"欧阳美忽然拊掌道:"我想起来了。"
牛大爷道:"美公想起了什麽?"
欧阳美道:"季公子说的,莫非是张好儿?"
季公子道:"正是她!"
牛大爷笑道:"张好儿,她哪点好?好在哪里?"欧阳美道:"听说这张好儿不但是江湖第一名妓,而且还是个侠妓,非但床上的功夫高人一等,手底下的功夫也不弱。"牛大爷斜着眼,笑道:"如此说来,美公想必也动心了,却不知这张好儿今天晚上挑中的是谁?"两大相视大笑,笑得却已有勉强。
一沾上"钱"和"女人",很多好朋友都会变成冤家。
何况他们根本就不是什麽好朋友。
牛大爷的眼角又斜到季公子脸上,道:"季公子既然连她那地方有草没草都知道,莫非已跟她有一手?"季公子嘿嘿地笑。
无论谁看到他这种笑,都会忍不住想往他脸上打一拳。
他冷笑着道:"奇怪的是,张好儿怎会光雇到这种地方来,难道她知道这里有牛兄这麽样个好户头?"牛大爷的笑也好像变成了冷笑,道:"我已准备出她五百两,想必总该够了吧?"季公子还是嘿嘿的笑,索性连话都不说了。
那"子秀"己有很久没开口,此刻忍不住陪笑道:"她那地方就算是金子打的,五百两银子也足够买下来了,我这就去替牛大爷准备洞房去。"只要有马屁可拍,这种人是绝不会错过机会的。
牛大爷却又摇摇头,淡淡道:"慢着,就算她肯卖,我还未必肯买哩,五百两银子毕竟不是偷来的。"有种人的马屁好像专门会拍到马腿上。
欧阳美大笑道:"你只管去准备,只要有新娘子,还怕找不着新郎?"田思思实在忍不住了,等这三人一走回雅座,就悄悄问道:"婊子是干什麽的?难道就是新娘子?"杨凡忍住笑,道:"有时候是的。"
田思思道:"是谁的新娘子?"
杨凡道:"很多人的。"
田思思道:"一个人怎麽能做很多人的新娘子?"杨凡上上下下看了她两眼,道:"你真的不懂?"田思思噘起嘴,道:"我要是懂,为什麽问你?"杨凡叹了口气,道:"她当然可以做很多人的新娘子,因为她一天换一个新郎。"开饭铺的人,大多遵守一个原则,有钱的就是大爷。
无论你是婊子也好,是孙子也好,只要你能吃得起二十两银子一桌的酒席,他们就会像伺候祖宗似的伺候你。
店里上上下下的人已全部忙了起来,摆碗筷的摆碗筷,抆凳子的抆凳子。
碗筷果然都是全新的,比田思思用的那副碗筷至少强五倍,连桌布都换上了做喜事用的红布。
田思思的脸比桌布还红。
她总算明白婊子是干什麽的了。
那些人刚才说的话,到现在她才听懂。
她只希望自已还是没有听懂,只恨杨凡为什麽要解释得如此清楚。
"这猪八戒想必也不是个好东西,说不定也做过别人的一夜新郎。"这猪八戒是不是好人,其实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但也不知道为了什麽,一想到这里,她忽然就生起气来,嘴噘得简直可以挂个酒瓶子。
"这张好儿究竟是个怎麽样的人呢?究竟好在什麽地方?"她不免觉得好奇。
千呼万唤始出来,姗姗来冲了的张好儿总算还是来了。
一辆四匹马拉着的车,已在门外停下。
刚走回雅座的几个人,立刻又冲了出来。
掌柜的和伙计早都已弯着腰,恭恭敬敬的等在门口,腰虽然弯得很低,眼角却又忍不住偷偷往上瞟。
最规矩的男人遇到最不规矩的女人时,也会忍不住要去偷偷瞧两眼的。
过了很久,车门才打开,又过了很久,车门里才露出一双脚来。
一双窍窍瘦瘦的脚,穿着双软缎子的绣花鞋,居然没带袜子。
看到这双脚,男人的三魂六魄己经飞走了一大半。
脚刚沾着地,又缩回。
立刻有人在车门前铺起了一条鲜红的地毯,跟着马车来的,除了那两个孩子外,好像还有七八个人。
但这些人是男是女?长得是什麽样子?谁也没有看见。
每个人的眼睛都已盯在这双脚上。
脚总算下了地。
这双脚旁,还有两双脚。
两个花不溜丢的小姑娘,扶着张好儿走下了马车。幔慢地走了进来。
她一手捂着胸,一手轻轻扶着小姑娘的肩,两条柳叶眉轻轻地皱着,樱桃小嘴里带着一声声娇喘。
"张好儿果然好得很。"
她究竟好在哪里呢?谁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她这样的一定是好的,没有理由不好,非好不可。
她的确很漂亮,风姿也的确很优美。
但田思思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她不像是个真人。她的脸虽漂亮,却像是画上去的。她风姿虽优美,却像是在演戏。
她扮的也许是西施,但田思思却觉得她像东施。
布袋戏里面的东施。
她这人简直就像是个假人。
奇怪的是,屋子里的男人眼却都已看得发直,就连猪八戒那双又细又长的眼睛,都好像也变得有点色迷迷的。
田思思真想把他这双眼睛挖出来。
张好儿走起路来也很特别,就好像生怕踩死蚂蚁似的,足足走了两三盏茶工夫,才从门口走到掌柜的为她摆好的座位前。
等她坐下,每个人都忍不住长长吐出口气,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张好儿的眼睛却好像是长在头顶上的,根本没有向这些人瞧过一眼。
她刚坐下,四热荤就已端上了桌子。
这桌酒席原来只有她一个人吃,
可是她只不过用筷子将菜拨了拨,就又将筷子放下,就好像发现菜里面有只绿头苍蝇似的。
每样菜都原封不动的端下去,好像每样菜都有只苍蝇。
到最后她只吃了小鸽碗稀饭,几根酱菜。
酱菜还是她自已带来的。
"既然不吃,为什麽要叫这麽大一桌菜呢?"
"我们姑娘叫菜只不过是叫来看看的。"
这就是派头。
男人们简直快疯了。
女人喜欢有派头的男人,男人又何尝不喜欢有派头的女人?
"能跟派头这麽大的女人好一好,这辈子也算没有白话了。"牛大爷只觉得心里痒痒的,忍不住大步走了过去,用最有豪气的姿态抱了抱拳,笑道:"可是张姑娘?"张好儿连眼皮都没有抬,淡淡道:"我是姓张。"牛大爷道:"我姓牛。"
张好儿道:"原来是牛大爷,请坐。"
她说话也像是假的 就像是在唱歌。
牛大爷的三魂七魄已全都飞得干干净净,正想坐下去。
张好儿忽又道:"牛大爷,你认得我吗?"
牛大爷怔了怔,笑道:"今日才有缘相见,总算还不冲。"张好儿道:"这麽说来,你并不认得我。"
牛大爷只好点点头。
张好儿道:"我好像也不认得你。"
牛大爷只好又点点头。
张好儿道:"你既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你怎麽能坐下来呢?"牛大爷的脸已发红。勉强笑道:"是你自已叫我坐下来的。"张好儿淡淡地道:"那只不过是句客气话而已,何况……"她忽然笑了笑,道:"我若叫牛大爷跪下来,牛大爷也会跪下来吗?"牛大爷的脸红得像茄子,脾气却偏偏发不出来。
派头这麽大的女人居然对你笑了笑,你怎麽还能发脾气?
看到牛大爷真的像是条牛般怔在那里,欧阳美的眼睛已亮了,把手里的折扇摇了摇,人也跟着摇了摇,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全身的骨头好像已变得没有四两重。
牛大爷瞪着他,要看看他说什麽。
他什麽话也没有说,只掏出一大锭黄澄澄的金子,摆在桌上。
欧阳美活了五六十年,总算不是白活的。
他已懂得在这种女人面前,根本就不必说话。
他已懂得用金子来说话。
金子有时也能说话的,而且比世上所有的花言巧语都更能打动女人的心,尤其在这种女人面前,也只有金子说的话她才听得懂。
他用手指在金子上轻轻弹了弹。张好儿的眼波果然瞟了过来。
欧阳美笑了,对自己的选择很得意。
他选的果然是最正确的一种法子。
谁知张好儿只瞧了他一眼,就又昂起了头。
欧阳美笑道:"这锭金子说的话,张姑娘难道没有听见吗?"张好儿道:"它在说什麽?"
欧阳美摇着折扇,笑道:"它在说,只要张姑娘点点头,它就是张姑娘的了。"张好儿眨眨眼,道:"它真的在说话?我怎麽没听见呢?"欧阳美怔了怔,又笑道:"也许它说话的声音还嫌太轻了些。"世上若还有比一锭金子说的话声音更大的,那就是两锭金子。
欧阳美又掏了锭金子放在桌上, 用手指弹了弹,笑道:"现在张姑娘总 该听见了吧?"张好儿道:"没有。"
欧阳美的眉也皱了起来,咬咬牙,又掏出了两锭金子。
金子既然已经掏了出来,就不如索性表现得大方些了。
欧阳美的确笑得大方得很,悠然道:"现在张姑娘想必已听见了吧?"张好儿道:"没有。"
她回答得简单而干脆。
欧阳美的表情就好像被针刺了一下,失声道:"还没有听见?四锭金子说的话连聋子都该听见了。"张好儿忽然摆了摆手,站在她身后的小姑娘也拿了四锭金子出来,摆在桌子上。
这四锭金子比欧阳美的四锭还大得多。
张好儿道:"你是不是聋子?"
欧阳美摇摇头。
他还弄不懂张好儿这话是什麽意思。
张好儿淡淡道:"你既然不是聋子,为什麽这四锭金子说的话你也没有听见呢?"欧阳美道:"它在说什麽?"
张好儿道:"它在说,只要你快滚,滚远些,它就是你的了。"欧阳美的表情看来已不像是被一根针刺着了。
他表情看来就像是五百根针一齐刺在他脸上,还有三百根针刺在他屁股上。
牛大爷忽然大笑,笑得弯下了腰。
就连田思思也不禁暗暗好笑,她觉得这张好儿非但有两下子,而且的确是个很有趣的人。
女人若看到女人在折磨男人时,总会觉得很有趣的。但是看到别的女人被男人折磨时,她自己也会气得要命。
男人就不同了。
男人看到男人被女人折磨,非但不会同情他,替他生气,心里反而会有种秘密的满足,甚至还会觉得很开心。
牛大爷现在就开心极了。
比起欧阳美来,张好儿总算还是对他很客气,说不定早已对他很有意思,只怪他自已用不错法子而已。
幸好现在补救不算太冲。
"只要有钱,还怕压不死这种女人?"
牛大爷的大爷派头又摆了出来,挺起胸膛,干咳了两声,道:"像张姑娘这样的人,自然不会将区区几锭金子看在眼里。"他拍了拍胸膛,接着又道:"无论张姑娘要多少,只管开口就是,只要张姑娘肯点头,无论要多少都没关系。"这番话说出来,他自己也觉得豪气如云。
张好儿的眼睛果然向他瞟了过来,上上下下地瞧着他。
牛大爷的骨头被她看酥了,只恨自己刚才为什麽不早摆出大爷的派头来,让这女人知道牛大爷不但舍得花钱,而且花得起。
张好儿忽然问道:"你要我点头,究竟是想干什麽呢?"这女人倒还真会装蒜。
牛大爷大笑了,也斜着眼,笑道:"我想干什麽,你难道还不明白?"张好儿道:"你想要我陪你睡觉是不是?"
牛大爷大笑道:"张姑娘说话真爽快。"
张好儿忽然向外面招招手,说道:"把金花儿牵过来。"金花儿是条母狗,又肥又壮的母狗。
张好儿柔声道:"无论牛大爷要多少,只管开口就是,只要牛大爷肯陪我这金花儿睡一觉,无论要多少都没关系。"欧阳美忽然大笑,笑得比牛大爷刚才还开心。
牛大爷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连青筋都一根根突起。
季公子一直背负着双手,在旁边冷冷的瞧着,这时才施施然走出来,淡淡道:"其实两位也不必生气,张姑娘既然看到我在这里,自然是要等我。"他摆出最潇洒的架子,向张好儿招了招手,道:"你还等什麽,要来就来吧。"
张好儿忽然不说话了。
每个人都以为她要说出很难听的话来时,她却忽然不说话了。
因为她知道,无论说多难听的话,也没有像不说话凶。
这简直可以气得人半死,气得人发疯。
季公子不但脸已发红。连脖子都好像比平时粗了两倍,刚才摆了半天的"公子"派头,现在已完全无影无踪。
最气人的是,张好儿虽然不说话,他却已知道张好儿要说什麽。
更气人的是,他也知道别人都知道。
张好儿看看金花儿,又看看他,脸上带着满意的表情,就好像拿他们当做天生的一对儿。
季公子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怒道:"你还有什麽话说?你说?"张好儿偏不说。
金花儿却"汪"的一声,向他窜了过去,还在他面前不停地摇尾巴。
季公子大怒道:"畜牲,滚开些。"
金花儿"汪汪汪"地叫。
季公子一脚踢了过去,喝道:"滚!"
金花儿:"汪!"
牛大爷忍不住大笑,道:"这人总算找到说话的对象了。"又有个人悠然道:"看他们聊得倒蛮投机的。"季公子连眼睛都气红了,连说话的这个人是谁都没看到,"呛"的一声,剑已出手,一剑刺了出去。
忽然间一双筷子飞来,打在他手背上。
他的剑落下去时,金花儿已一口咬住了他的手。重重咬了一口。
季公子的人已好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全身都已被冷汗湿透。
他己看出这双筷子是从哪里飞来的。
金花儿衔起筷子,摇着尾巴送了回去。它好像也知道这双筷子是谁的。
每个人都知道,但却都几乎不能相信。
季公子的剑并不慢,谁也想不到张好儿的出手居然比这有名的剑客还快。
张好儿只是皱了皱眉头,她身后已有个小姑娘伸手将筷子接了过去,道:"这双筷子已不能用了。"张好儿终于说话了。她轻轻拍着金花儿的头,柔声道:"小乖乖,别生气,我不是嫌你的嘴脏,是嫌那个人的手脏。"这也许就是张好儿比别的女人值钱的地方。
她不但懂得在什麽时候说什麽样的话,也懂得对什麽人说什麽样的话。
最重要的是,她还懂得在什麽时候不说话。
田思思已觉得这个人实在有趣极了。
她一直不停的在笑,回到房里,还是忍不住要笑。
房间是杨凡替她租的,虽然不太好,也不太大,总算是间屋子。
田思思本来一直在担心,晚上不知睡到什麽地方去,她已发现自己不但吃饭成问题,连睡觉都成问题。
谁知杨凡好像忽然又发了慈悲,居然替她在客栈里租了房间,而且还很关照她,要她早点儿睡觉。
"这猪八戒毕竟还不算是太坏的人。"
田思思咬着嘴唇,一个人偷偷的直笑,仿佛又想到了件很有趣的事,笑得弯下了腰。
"把田心嫁给他倒不错,一个小噘嘴,一个大脑袋,倒也是天生的一对。"至于她自已,当然不能嫁给这种人的。
像田大小姐这样的人,当然要秦歌那样的大人物才能配得上。
想到秦歌,想到那飞扬的红丝巾,她的脸又觉得有点发红、发热。
屋子里静悄悄的,连一丝风都没有。
这见了鬼的六月天,简直可以闷得死人。
田思思真恨不得将身上的衣服全都脱光,又实在没这麽大的胆子,想睡觉,又睡不着。
她躺下去,又爬起来。
"地上一定很凉,赤着脚走走也不错。"
她脱下鞋子,又脱下袜子,看着自己的脚,又忘了要站起来走走。
她好像已看得有点痴了。
女人看着自己的脚时,常常都会胡思乱想的,尤其是那些脚好看的女人。
脚好像总是跟某种神秘的事有某种抻秘的联系。
田思思的脚很好看,至少她自已一向很欣赏。
但别人是不是也会很欣赏呢?
她不知道。很少人能看到她的脚,她当然不会让别人有这种机会,但有时心里却又偷偷的想让人家看上一看。
忽然有只蚊子从床底下飞出来,叮她的脚。
至少这只蚊子也很欣赏她的脚。
所以她没有打死这只蚊子,只挥了挥手将蚊子赶走算了。
蚊子已在她脚底心叮了一口,她忽然觉得很痒,想去抓。脚心是抓不得的,越抓越痒。不抓也不行。
死蚊子,为什麽别的地方不咬,偏偏咬在这地方。
她想去打死这死蚊子的时候,蚊子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她咬着嘴唇,穿起袜子。
还是痒,好像一直痒到心里去了。
她又咬着嘴唇,脱下袜子,闭起眼睛,用力一抓,才长长吐出口气,忽然发现身上的衣服不知什麽时候已湿透。
这时候能跳到冷水去有多好!
田思思用一只手捏着被蚊子咬过的脚,用另一只脚跳到窗口,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推开窗子。
窗外有树、有墙、有人影、有飞来飞去的苍蝇、追来追去的猫和狗……几乎什麽东西都有,就只没有水。
她唯一能找到的冷水,在桌上的杯子里。
她一口喝了下去。
外面传来更鼓,二更。
她吓了一跳,几乎将杯子都吞了下去。
二更,只不过才二更,她还以为天已经快亮了; 谁知道这又长、又闷、又热的夏夜只不过刚刚开始。
屋子里忽然变得更热了,这漫漫的长夜怎麽挨得过去?
有个人聊聊,也许就好得多了。
她忽然希望杨凡过来陪她聊聊,可是那大头鬼一吃饱就溜回房来,关起了门,现左说不定已睡得跟死猪一样。
吃饱了就睡,不像猪像什麽?
"我就偏偏不让他睡,偏偏要吵醒他。"
田大小姐想要做的事,若有人能叫她不做,那简直是奇迹。
奇迹很少出现的。
悄悄推开门,外面居然没有人。
这种鬼天气,连院子里都没有风。有人居然能关起门来睡觉,真是本事。
杨凡的房就在对面,门还关得很紧,窗子里却有灯光透出。
"竟然连灯都来不及吹熄,就睡着了,也不怕半夜里失火,把你烤了烧成猪吗?"田思思又好气,又好笑,悄悄穿过院子。
地上好凉。
她忽然发现自已非但忘记穿鞋,连袜子都还提在手里。
看着自己的脚,怔了半天,她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微笑。
笑得就像是个刚吃了三斤糖的小狐狸,甜甜的,却有点不怀好意。
将袜子揉成一团,塞在衣服里,就这样赤着脚走过去。
为什麽赤着脚就不能见人?谁生下来时是穿着鞋子的?
田大小姐想要做的事,当然都有很好的解释。
门关得很严密,连一条缝部没有。
她想敲门,又缩回手。
"我若敲门,他一定不会理我的,猪八戒只要一睡着,连天塌下来都不会理。"田思思眼珠子转了转。
"我为什麽不能就这样闯进去吓他一跳?"
想到杨凡也有被人吓一跳的时候,她连什麽都不想了。
她立刻就撞开门冲了去,客栈不是钱库,门自然不会做得很结实。
她只希望杨凡的心结实点,莫要被活活吓死。
杨凡没有被吓死,他简直连一点吃惊的样子都没有,还是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就像是张木头做的椅子。
他的确是张椅子,因为还有--个人坐在他身上。
一个很好看的人。
一个女人。
张好儿也没有被吓一跳。
她笑得还是很甜,样子还是很斯文,别的女人就算坐在客厅里的椅子上,样子也不会有她这麽斯文。
她非但坐往杨凡身上,还勾住了杨凡的脖子。
唯一被吓了一跳的人,就是田思思自己。
她张大了嘴,瞪大了眼,那表情就好像刚吞下一个整鸡蛋。
张好儿春水般的眼波在她身上一溜,复嫣然道:"你们认得的?"杨凡笑了笑,点点头。
张好儿道:"她是谁呀?"
杨凡道:"来,我替你们介绍介绍,这位是张姑娘,这是跟我刚刚订了亲,还汶有娶过门的老婆。"他将一个坐在他腿上的妓女介绍给他未来的妻子,居然还是大马金刀,四平八稳的坐着,竟完全没有一点惭愧抱歉的样子,也完全汉有一点要将张好儿推开的意思。
田思思若真有嫁给他的打算,不被他活活气死才怪。就算没有嫁给他的打算,也几乎被他气得半死。
这大头鬼实在太不给她面子了。
更气人的是,张好儿居然也连一点站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她只是朝田思思眨了眨眼,道:"你真是未来的杨夫人?"最气人的是,田思思懑不承认都不行,气得连话都说不出。
不说话就是默认。
张好儿笑了,吃吃地笑道:"我本来还以为是个女采花盗哩,三更半夜的闯进门。想不到原来真是未来的杨夫人,失礼失礼,请坐请坐。"她拍了拍杨凡的腿,又笑道:"要不要我把这位子让给你?"田思思忽然一点也不觉得这人有趣了,只恨不得给她几个耳括子。
但看到杨凡那种得意的样子,她忽又发觉自己绝不能生气。
"我越生气,他们越得意。"
田大小姐毕竟是聪明人,一想到这里,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笑容虽不太自然,但总算是笑容。
张好儿的眼波好像又变成了把蘸了糖水的刷子,在她身上刷来刷去。
田思思索性装得更大方些,居然真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微笑着道:"你们用不着管我,也用不着拘束,我反正坐坐就要走的。"张好儿笑道:"你真大方,天下的女人若都像你这麽大方,男人一定会变得长命些。"她居然得寸进尺,又勾住了杨凡的脖子,媚笑着说道:"你将来能娶到这麽样的一位贤惠夫人,可真是运气。"田思思也学着她的样子,歪着头媚笑逍,"其实你也用不着太夸奖我,我若真有嫁给他的意思,现在早已把你的头发都扯光了。"张好儿眨眨眼,道:"你不打算嫁给他?"
田思思笑道:"就算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他。"她忽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只奇怪一件事,怎麽会有女人看上着麽样一个猪八戒的。"她好像在自言自语,声音说得很小,却又刚好能让别人听得见。
张好儿笑道:"这就叫: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她也叹了口气:"还分不清哪个人好,哪个人坏,就想批评男人了,这才是怪事。"她也像在自言自语,声音却也刚好说得能让别人听见。
田思思眨眨眼,笑道:"你见过很多男人吗?"张好儿道:"也不算太多,但千儿八百个,总是有的。"田思思故意作出很吃惊的样子,道:"那可真是不少了,看来已经够资格称得上是男人专家了。"她嫣然笑着道:"据我听说,天下只有做一种事的女人,才能见到这麽多男人,却不知张姑娘是干哪一行的呢?"这句话说出,她自己也很得意!
"这下子看你怎麽回答我,看你还能不能神气得起来?"无论如何,张好儿干的这二行,总不是什麽光荣的职业。
张好儿却还是笑得裉甜,媚笑道:"说来也见笑得很,我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慈善家。"慈善家这名词在当时还不普遍,不像现在有很多人都自称慈善家。
田思思怔了怔,道:"慈善家是干什麽的?"
张好儿道:"慈善家也有裉多种,我是专门救济男人的那种。"田思思又笑了,道:"那倒很有意思,却不知你救济男人些什麽呢?"张好儿道:"若不是我,有很多男人这一辈子都休想碰到真正的女人,所以我就尽量安慰他们,尽直让他们开心。"她媚笑道:"你知道,一个男人若没有真正的女人安慰,是很可怜的,真正的女人偏偏又没有几个。"这人倒是真懂得往自己脸上贴金。
田思思眼珠子一转,笑道:"若不是你,只怕有很多男人的钱也没地方花出去。"张好儿道:"是呀,我可不喜欢男人变成守财奴,所以尽量让他们学得慷慨些。"她看着田思思,又笑道:"你喜欢男人都是守财奴吗?"两人话里都带有刺,好像恨不得叫下就将对方活活刺死。
但两个人脸上却还是笑迷迷的。
杨凡看看张好儿,又看看田思思,脸上带着满意的表情,好像觉得欣赏极了。
"这猪八戒就好像刚吃了人参果的样子。"
田思思真想不出什麽活来气他。
张好儿忽又叹了口气,喃喃道:"时候不早了,是该回去睡觉的时候了。"她嘴里虽这麽说,自己却一点也没有回去睡觉的意思。
田思思当然明白她是想要谁回去睡觉。
"你要我走,我偏偏不走,看你们又能够把我怎麽样?"其实她究竟是为了什麽不走,她自己也未必知道。
她心里虽然有点酸溜溜的,但你就算杀了她,她也不会承认。
张好儿说了一句话,得不到反应,只好再说第二句了。
她故意看了看窗子,道:"现在不知道是什麽时候?大概不早了吧?"田思思眨眨眼,道:"张姑娘要回去了吗?"
张好儿笑道:"反正也没什麽事,多聊聊也没关系,你呢?"田思思嫣然道:"我也没事,也不急。"
两人好像都打定了主意:"你不走,我也不走。"但话说到这里,好像已没有什麽话好说了,只有干耗着。
杨凡忽然轻轻推开张好儿,笑道:"你们在这里聊聊,我出去逛逛,两个女人中多了个大男人,反而变得没什麽好聊的了。"他居然真的站起来,施施然走了出去。
"你们不走,我走。"
对付女人,的确再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想不到这猪八戒还是个大滑头。"
田思思恨得牙痒痒的,想走,又不好意思现在跟着走。
不走,又实在和张好儿没话说。
天气好像更闷了,闷得令人连气都透不过来。
张好儿忽然道:"田姑娘这次出来,打算到什麽地方去呀?"田思思道:"江南。"
一
张好儿道:"江南可实在是个好地方,却不知田姑娘是想去随便逛逛呢?还是去找人?"田思思道:"去找人。"
现在杨凡已走了,她已没有心情摆出笑脸来应付张好儿。
张好儿却还是在笑,嫣然道:"江南我也有很多熟人,差不多有点名气的人,我都认得。"这句话倒真打动田思思了。
田思思道:"你认得很多人,认不认得秦歌?"张好儿笑道:"出来走走的人,不认得秦歌的只怕很少。"田思思眼睛立刻亮了,道:"听说他这人也是整天到处乱跑的,很不容易找得到。"张好儿道:"你到江南去,就是为了找他?"
田思思道:"嗯。"
张好儿笑道:"那你幸亏遇到了我,否则就要白跑一趟了。"田思思道:"为什麽?"
张好儿道:"他不在江南,已经到了中原。"
田思思道:"你……你知道他在哪里?"
张好儿点点头,道:"我前天还见过他。"
看她说得轻描淡写的样子,好像常常跟秦歌见面似的。
田思思又是羡慕,又是妒忌,咬着嘴唇,道:"他就在附近?"张好儿道:"不远。"
田思思沉吟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嗫嚅着道:"不能告诉我他在哪里?"张好儿道:"不能。"
田思思怔住了,怔了半晌,站起来就往外走。
张好儿忽又笑了笑,悠然道:"但我却可以带你去找他。"田思思立刻停下脚,开心得几乎要叫了起来,道:"真的?你不骗我?"张好儿笑道:"我为什麽要骗你。"
田思思忽然又觉得她是个好人了。
田大小姐心里想到什麽,要她不说出来实在很困难,她转身冲到张好儿面前,拉起张好儿的手,嫣然道:"你真是个好人。"张好儿笑道:"我也一直都看你顺眼得很。"
田思思道:"你……你什麽时候能带我去找他?"张好儿道:"随时都可以,只怕有人不肯让你去。"田思思道:"谁不肯让我去?"
张好儿指了指门外,悄悄道:"猪八戒。"
田思思也笑了,又噘起嘴,道:"他凭什麽不肯让我去?他根本没资格管我的事。"张好儿道:"你真的不怕?"
田思思冷笑道:"怕什麽,谁怕那大头鬼?"
张好儿道:"你现在若敢走,我现在就带你去,明天你也许就能见到秦歌了。"田思思大喜道:"那麽我们现在就走,谁不敢走谁是小狗。"张好儿眨眨眼,笑道:"那麽我们就从窗子里溜走,让那大鬼头回来找不到我们干着急,你说好不好?"田思思笑道:"好极了。"
能让杨凡生气着急的事,她都觉得好极了。
二
于是田大小姐又开始了她新的历程。
路上不但比屋里凉快,也比院子里凉快得多。
风从街头吹过来,吹到街尾。
田思思深深吸了口气,忽然觉得脚心冰冷,才发觉自已还是赤着脚。
那猪八戒居然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到过她的脚。
田思思暗中咬了咬牙,道:"我……我回去一趟好不好?"张好儿道:"还回去干什麽?"
她笑了笑,又道:"你用不着担心他真的会着急,跟着我的那些人都知道我会到哪里去,明天也一定会告诉他的。"田思思噘起嘴,冷笑道:"他急死我也不管,我只不过是想回去穿鞋子。"张好儿道:"我那里有鞋子,各式各样的鞋子我都有。"田思思笑道:"可是……我难道就这样走出去吗?"张好儿道:"我知道有个地方,再晚些都还能雇到车。"田思思叹了口气,道:"你真能干,好像什麽事都知道。"张好儿也叹了口气,道:"那也是没法子的事,一个女人在外面混,若不想法子照顾自己,是会被男人欺负的。"田思思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张好儿笑道:"好的实在不多。"
田思思忽又问道:"但你怎麽知道我姓田?难道是那大头鬼告诉你的?"张好儿道:"嗯。"
田思思道:"他还跟你说了些什麽?"
张好儿道:"男人在背后说的话,你最好还是不听。"田思思道:"我听听有什麽关系?反正他无论说什麽,我都当他放屁。"张好儿沉吟着,道:"其实他没说什麽,只不过说你小姐脾气太大了些,若不好好管教,以后就更不得了。"田思思叫了起来,道:"见他的大头鬼,他管教我?他凭什麽?"张好儿道:"他还说你冲早会嫁给他的,所以他才不能不管教你。"田思思恨恨道:"你别听他放屁,你想想,我会不会嫁给那种人?"张好儿道:"当然不会,他哪点能配得上你?"田思思瞟了她一眼,忽又答道:"但你却好像对他不错。"张好儿笑了笑,道:"我对很多男人都不错。"田思思道:"但对他总好像有点特别,是不是?"张好儿道:"那只因我跟他已经是老朋友了。"田思思道:"你已认得他很久。"
张好儿道:"嗯。"
过了半晌,她又笑了笑,道:"你千万不要以为他是个老实人,他看来虽老实,其实花样比谁都多,他说的话简直连一个字都不能相信。"田思思淡淡道:"我早就说过,他无论说什麽,我都当他放屁。"她嘴里虽这麽说,心里却好像有点不舒服,她自己骂他是一回事,别人骂他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无论如何,这大头鬼总算帮过我忙的。"
田大小姐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她己经下了决心,以后只要有机会,她一定要好好的报答他一次。
她心里好像已出现了一幅图画:"那猪八戒正被人打得满地乱爬,田小姐忽然骑着匹白马出现了,手里挥着鞭子将那些妖魔鬼怪全都用鞭子抽走。"下面的一幅图画就是:"猪八戒跪在田大小姐的白马前,求田大小姐嫁给他,田大小姐只冷笑一声,反手抽了他一鞭子,打马而去;有个脖子上系着红丝巾的英俊少年,正痴痴的站在满天夕阳下等着她。"想到这里,田大小姐脸上不禁露出可爱的微笑。
"也许我不该抽得太重,只轻轻在他那大头上敲一下,也就是了。"这时街上真的响起了马蹄声。
张好儿笑道:"看来我们的运气真不差,用不着去找,马车已经自己送上门来了。"有些人运气好像天生就很好。
来的这辆马车不但是空的,而且是辆很漂亮、很舒服的新车子。
赶车的也是个很和气的年轻人,而且头上还系着条红丝巾。
鲜红的丝巾在晚风中飞扬。
田思思已看得有些痴了。
看到这飞扬的红丝巾,就仿佛已看到了秦歌。
赶车的却已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搭讪着笑道:"姑娘还不上车?"田思思的脸红了红,忍不住道:"看你也系着条红丝巾,是不是也很佩服秦歌?"赶车的笑道:"当然佩服,江湖中的人谁不佩服秦大侠。"田思思道:"你见过他?"
赶车的叹了口气,道:"像我们这种低三下四的人,哪有这麽好的运气?"田思思道:"你很想见他?"
赶车的道:"只要能见到秦大侠一面,要我三天不吃饭都愿意。"田思思笑了。
听到别人赞美秦歌,简直比听到别人赞美她自己还高兴。
她抿嘴一笑,道:"我明天就要和他见面了,他是我的……我的好朋友。"她并没有觉得自己在说谎,因为她心目中,秦歌非但已是她的好朋友,而且简直己经是她的情人,是她未来的丈夫。
赶车的目中立刻充满了羡慕之意,叹息着道:"姑娘可真是好福气。"田思思的身子轻飘飘的,就像是已要飞了起来。
她也觉得自己实在是好福气,选来选去,总算投有选错。
秦歌真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三
车马停下。
车马停下时,东方已现出曙色。
田思思正在做梦,一个又温馨、又甜蜜的梦。
梦中当然不能缺少秦歌。
她实在不愿从梦境中醒来,但张好儿却在摇她的肩。
田思思揉揉眼,从车窗里望出去。
一道朱红色的大门在曙色中发光,两个巨大的石狮子蹲踞在门前。
田思思眨了眨眼,问道:"到了吗?这里是什麽地方?"张好儿道:"这就是寒舍。"
田思思笑了。
"寒舍"这种名词从张好儿这种人嘴里说出来,她觉得很滑稽、很有趣。
也许现在无论什麽事她都会觉得很有趣。
张好儿道:"你笑什麽?"
田思思笑道:"我在笑你太客气,假如这种地方也算是『寒舍』,要什麽样的屋子才不是寒舍呢?"张好儿也笑了,笑得很开心。
听到别人称赞自己的家,总是件很开心的事。
田思思却已有点脸红,她忽然发觉自己也学会了虚伪客气。
其实无论什麽人看到这种地方都会忍不住赞美几句的。
朱门上的铜环亮如黄金,高墙内有宽阔的庭院,雕花的廊柱,窗子上糊着雪白的粉纹纸,却被覆院的浓荫映成淡淡的碧绿色。
院子里花香浮动,乌语啁啾,堂前正有双燕子在衔泥做窝。
田思思道:"这屋子是你自己的?"
张好儿道:"嗯。"
田思思道:"是你自己买下来的?"
张好儿道:"前两年刚买的,以前的主人是位孝廉,听说很有学问,却是个书呆子,所以我价钱买得很便宜。"田思思叹了口气,又笑道:"看来做『慈善家』这一行真不错,至少总比读书中举好得多。"张好儿的脸好像有点发红,扭过头去轻轻咳嗽。
田思思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讪讪地笑着,道:"秦歌今天会到这里来?"张好儿道:"我先带你到后面去歇着,他就算不来,我也能把他找来。"后园比前院更美。
小楼上红栏绿瓦,从外面看过去宛如图画,从里面看出来也是幅图画。
田思思叹了口气,道:"这地方好美。"
张好儿道:"天气太热的时候,我总懒得出去,就在这里歇夏。"田思思道:"你倒真会享福。"
其实她住的地方也绝不比这里差,却偏偏有福不会享,偏要到外面来受罪。
张好儿笑道:"你若喜欢这地方,我就让给你,你以后跟秦歌成亲的时候,就可以将这里当洞房?"田思思眼圈好像突然发红,忍不住拉起她的手,道:"你为什麽对我这麽好?"张好儿柔声道:"我早就说过,一看你就觉得顺眼,这就叫缘份。"她拍了拍田思思的手,又笑道:"现在你应该先好好洗个澡,再好好睡一觉;秦歌来的时候,我自然会叫醒你,你可要打扮得漂亮些呀。"田思思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又脏又破的衣服,看着那双赤脚,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张好儿笑道:"你的身材跟我差不多,我这就去找几件漂亮的衣服,叫小兰送过来。"田思思道:"小兰?"
张好儿道:"小兰是我新买的丫头,倒很聪明伶俐,你若喜欢,我也可以送你。"田思思看着她,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感激。
无论干哪一行的都有好人,她总算遇着了一个真正的好人。墙上挂着幅图画。
白云缥缈间,露出一角朱檐,仿佛是仙家楼阁。山下流水低回,绿草如茵,一双少年男女互相依偎着,坐在流水畔,绿草上,仿佛已忘却今夕何夕?今世何世?
画上题着一行诗:
"只羡鸳鸯不羡仙。"
好美的图画。好美的意境。
"假如将来有一天,我跟秦歌也能像这榉子,我也绝不会想做神仙。"田思思正痴痴地看着,痴痴地想着,外面忽然有人在轻轻敲门。
门是虚掩着的。
田思思道:"是小兰吗?……进来。"
一个穿着红衣服的俏丫环。捧着一大叠鲜艳的衣服走了进来。低着头道:"小兰听姑娘的吩咐。"她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不生气时嘴也好像是噘着的。
田思思几乎忍不住大声叫了出来。
田心!
这俏丫头赫然竟是田心。
田思思冲过去抱住她,将她捧着的一叠衣服都撞翻在地上。
"死丫头,死小鬼,你怎麽也跑到这里来了?什麽时候来的?"这丫头瞪大了眼睛,好像显得很吃惊,吃吃道:"我来了两年。"田思思笑骂道:"小鬼,还想骗我?难道以为我已认不出你了吗?"这丫头眨眨眼,道:"姑娘以前见过我?"
田思思道:"你以前难道没见过我?"
这丫头道:"没有。"
田思思怔了怔,道:"你已不认得我?"
这丫头道:"不认得。"
田思思也开始有点吃惊了,揉揉眼睛,道:"你……你难道不是田心?"这丫头道:"我叫小兰,大小的小,兰花的兰。"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并不像说谎,也不像是开玩笑。
田思思道:"你……你莫非被鬼迷住了?"
小兰看着她,就好像看着个神经病人似的,再也不想跟她说话了,垂头道:"姑娘若是没什麽别的吩咐,我这就下去替姑娘准备水洗澡。"她不等话说完,就一缕烟似的跑了下去。
田思思怔住了。
"她难道真的不是田心?"
"若不是田心,又怎会长得跟田心一模一样,甚至连那小噘嘴都活脱脱像是一模子里刻出来的。""天下真有长得这麽像的人?"
田思思不信,却又不能不信,
两个很健壮的老妈子,抬着 一个很好看的澡盆走进来。
盆里的水清澈而芬芳,而且还是热的。
小兰手里捧着盒豆蔻澡豆,还有条洁白的丝巾,跟在后面,道:"要不要我侍候姑娘洗澡?"田思思瞪着她,摇摇头,忽又大声道:"你真的不是田心?"小兰吓了一跳,用力摇摇头,就好像见了鬼似的,又溜了。
田思思叹了口气,苦笑着哺喃道:"我才是真的见了鬼了……天下真有这麽巧的事?……"她心里虽充满了怀疑,但那盆热水的诱惑却更大。
没有任何一个三天没洗澡的女人,还能抗拒这种诱惑的。
田思思叹了口气,慢慢地解开了衣钮。
对面有个很大的圆镜,映出了她苗条动人的身材。
她的身材也许没有张好儿那麽丰满成熟,但她的皮肤却更光滑,肌肉却更坚实,而且带着种处女独有的温柔弹性。
她的腿笔直,足踝窍巧,线条优美。
她的身子还没有被男人拥抱过。
她在等,等一个值得她等的男人,无论要等多久她都愿意。
秦歌也许就是这男人。
她脸上泛起一阵红晕,好像己变得比盆里的水还热些,贴身的衣服已被汗湿透,她优柔的曲线己完全在镜中现出。
她慢慢地解开衣襟,整个人忽然僵住!屋里有张床,大而舒服。
床上高悬着锦帐。
锦帐上挂着粉红色的流苏。
田思思忽然从镜子里看到,锦帐上有两个小洞。
小洞里还在发着光。
眼睛里的光。
有个人正躲在帐子里偷看着她1
田思思又惊又怒,气得全身都麻木了。
她用力咬着嘴唇,拼命压制着自已,慢慢地解开第一粒衣钮,又慢漫地开始解第二粒。
突然间,她转身窜过去,帐子被拉开,赫然有个人躲在帐后。
一个动也不动的人。
偷看大姑娘洗澡的人,若是突然被人发现,总难免要大吃一惊。
但这人非但动也不动,脸上也完全没有丝毫吃惊之色。
这难道不是人,只不过是个用灰石雕成的人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