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洛京城南的石灯巷, 新搬来一户人家。
四口人, 一个老婆子, 一对四旬夫妻, 还有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
人憔悴蜡黄,但看眉目却生得不错的,有八卦邻居凑上去,说那家人虽看着狼狈, 只那手却是柔软没丁点茧子的, 怕从前是富贵人家的出身。
石灯巷这一片,多爲贫民聚居,房舍矮小且蔽旧, 巷子狭窄也不整洁,唯一的优点, 就是物价低廉。
富贵人家出身么?
石灯巷的街坊邻里也没太大出奇,上月洛京大变,头顶已彻底变天了,新朝天子数日前已登极。
新天子听闻是前朝先帝五皇子, 齐王殿下, 大仇得报, 彻底推翻大楚,建立新朝大齐。
大楚旧臣, 新天子一个没留, 反而清理持续了半个月。以前的大人物悉数倾覆, 这炮灰扑簌簌一地, 落魄到迁居贫民窟的极多。
石灯巷一带上月就搬来了十几户,这邵家几口实在没什么稀奇的。
是的,这户本来说是姓蔡的人家,不知爲何,昨儿又改口说自家男人姓邵。
自己姓什么都搞不清楚么?
可笑,不过街坊们也没八卦太久,取笑那邵家几句,话题很快就转移了。
他们有更感兴趣的事。
数日前新帝登极,携元后同时登顶,前无古人闻所未闻,天子对元后之爱重,一时爲洛京内外所津津乐道。
「……中平二十三年的。」
新天子和元后成婚六年了,当初大变骤生,就是一起流放出京的。
歌颂帝后情深到了最后,总不免提起这事,不过皇家的事,再八卦也不敢明目张胆评头论足,只十分隐晦地提了一句。
但大伙儿秒懂。
最艰难,最落魄,到如今的坐拥天下九五之尊,新天子给予元后前所未有的尊荣,很容易就让人脑补一出最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
不管平时再如何长舌的妇人,在这一刻脸上都露出了憧憬和钦羡的神色。
非常美好啊,如神话里一般的情感。
「陛下英明神武,情深义重,岂是那等子阴险狡诈之辈可相比拟的?」
新天子率大军攻陷洛京已一个月,颁告示安民,接手城防治安,军士井然有序,从不滋扰百姓,洛京城不但很快恢复平静,就连旧日的贼盗拐偷都大大减少了。
谁当皇帝老百姓管不着,但他们能分辨身边的变化,惊惧早已去了,大家乐呵呵的。
有了这背景,妇人们痛斥前朝更情真意切了许多。
七嘴八舌,传入正快步返回巷子的青年男子耳中,他目光闪了闪,脚下更快几分,匆匆穿过巷口人群,往里而去。
这男子二十出头,一身粗布衣衫,打扮与巷口街坊幷无两样,但他接近这群贫民之时,眉心却微微蹙起,脚步左闪右避,窄小的巷口,他硬是没抆到任何一个人。
这群贫民身上的酸腐气息,让他极不适。
这条巷子同样也是。
「装什么装啊?还不是住进来了?!」
有眼尖妇人窥见,白眼一翻呸了一口,一口浓痰差点溅到青年脚下,他瞬间一跳,怒目而视。
「看什么看?!」
「你,你!」
青年幷无於泼妇争吵的经验,加上他还有非常重要的事,愤愤一息,拂袖:「粗鄙泼妇!」
他涨红脸怒瞪对方一眼,愤然大步走人。
「呸!不过就是只落毛鶏,还把自己当凤凰了?老娘……」
谩駡声瞬间响彻半条巷子,青年气得浑身颤抖,很快!他要这群人好看!
他重重推开暂居屋舍的门,屋内立即响起数道声音。
「怎么样?」
「大郎,可是真的?!」
「邵柏可真封了侯?」
屋里所有人都在等着,一见青年回家立即扑上来,连首座那老妇和跛脚中年男子也不例外,人人目中光亮大放,屏息等待他的回答。
青年也就是邵任,登时精神一振:「没错!」
「邵柏真被封爲承恩侯了。」
天不绝人,他家翻身在即了!
没错,这石灯巷新搬来一家四口,正是在旧朝已锒铛入狱的前东平侯邵贺几人。
邵贺,裘太夫人,邵箐邵柏姐弟的生父祖母。
嗯,还有那个和孙氏死斗十数年的二房蔡氏,以及她的亲儿子。
……
也不知道邵贺几人的命好是不好。
自从魏景广发檄文公布身份后,东平侯府一大家子除了孙氏邵柏,统统被押入大狱。皇帝想着以后可能有用,因而邵贺几人虽爲阶下囚,却好歹苟活到魏景率大军攻打司州。
魏景大军兵临城下,邵贺等人苟延残喘的日子本该结束了,被押上城头,籍此要挟停止进攻。
魏景怎么可能搭理?
但邵贺一干人等还是活了下来。
得幸於当时战况太猛烈了。
因邵贺等人出现,敌军进攻反而更凶了几分,守城大将陈洪本咬牙下令,宰杀邵贺一行,以振士气。但奈何当时火箭和投石太过凶猛,执行兵卒倒下一片,后续就再没人有心思理会邵贺等。
邵贺肩膀被划了一刀,还好不重,但他的腿在逃遁过程中被生生踩折了。
朝廷守军吃紧,征召了许多搬运滚石檑木的民夫民妇,邵贺一行侥幸没被杀后,混入民夫队伍,磕磕绊绊下了城头,躲进民居群中。
接着,就是魏景大军进城,洛京城戒严三日后恢复如常。
裘氏人老倒精,当年被抓捕时她惊慌下却没忘撸下一枚玉戒,含在嘴里压在舌根,倒是一直存下来。现今,好歹邵贺的治伤钱是有了。
邵贺伤治好后,腿也瘸了,剩下的钱不多,邵家人再如何嫌弃,也只能先找了个贫民窟暂时落脚。
没错,是暂时。
因爲不管是邵贺和他的亲娘裘氏,抑或蔡氏母子,都没忘记齐王妃。
齐王得了天下,那邵箐该是皇后了吧?
几度以爲生路尽了,谁知又柳暗花明。
邵氏女是皇后,那娘家毫无疑问是必被恩封的。
众人一阵激动,邵贺伤都还没好全,就立即让人儿子出外打听消息。
结果很振奋人心,邵箐果然是元后,甚至新帝之隆宠远出诸人预料。
携手登顶,古来第一人也。
邵后这般得新帝爱重,邵家人的待遇还会差吗?
只可惜众人还没来得及兴奋太久,邵认又说出了第二则消息。
一直不知音讯的邵柏孙氏似乎没死,在半月前也进京了,这元后母家的恩封,竟被被邵柏得了去。
「这有什么?」
蔡氏不以爲然:「侯爷乃是父,父在,如何轮到他得封?」
按礼法,也确实如此。皇后生父在,恩封后父;若父亡,则恩封其兄弟。所以依常理,有邵贺这父亲在,后族的恩封是如何也轮不到邵柏头上的。
马上就重返侯门了,蔡氏大喜之余,又想起孙氏母子。邵氏一族日后的荣光必是系在邵箐身上了,身爲邵箐的亲母弟,邵氏两房的形势立即一个颠倒。
而且会比旧日更加糟糕。
身爲皇后胞弟,还是嫡出,日后邵贺百年,这承恩侯的爵位必是邵柏承继的。
多年奋斗,一朝回到解放前,且后续已非人力所能转圜的。
不甘暗愤,蔡氏眼珠一转:「这姐姐和二郎,也不知是如何到了陛下那边去的?唉,也是他们命好,无需遭这几年牢狱之灾。」
真命好吗?
那么凑巧母子俩都命好避过一劫?
用运气解释,实在很难说服人,毕竟当年事发之时,孙氏母子是在府里的。
这一点,不管是邵贺还是裘氏,都很清楚。
莫不是,邵柏提前得讯,先一步带母亲离开府里,然后投奔女儿?
「这个逆子!」
邵贺脸色一沉,因爲不知魏景提前接人的讯息,以常理推断,确实,孙氏母子若非早一步接讯的话,是无法及时逃离的。
那么,邵柏却没有通知邵贺这个父亲,直接导致他的亲父和亲祖母,以及兄长等一大家子落入皇帝之手。
若非皇帝想着留人有用,他们几个坟头的草该有数尺高了。
裘氏大怒一拍木桌,瘸腿旧木桌一倾,几个盛了白水粗瓷大碗「劈啪」摔了个粉碎。
「不肖子孙!」
裘氏邵贺脸色阴沉,显然愠恨极了,蔡氏和邵任对视一眼,母子俩交换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
看来,还是有机会的。
只要邵柏「病逝」了,这承恩侯的爵位,照样归到邵任手里。
母子二人立即不着痕迹地煽风点火一番,见邵贺裘氏目露寒光,蔡氏满意,忙道:「姑母,表兄,我们当快快去承恩侯府才是。」
是的,不管有什么打算,先把爵位拿回来再说。
裘氏赞同这点,只她略略思索后却道:「我们先不登承恩侯府的门。」
她大半辈子谨慎惯了,直接登门不妥,万一那孙氏母子见事情败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人请进门而后加害之,那就糟了。
要知道权贵聚居的地儿本就清静,而高门大户光一府就占了半条街,门房处的小动静邻里根本不可能知道。
这成事可能还挺大的。
裘氏眯了眯眼睛:「我们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邵柏拦停,而后当场相认,幷宣之於众。」
彻底杜绝孙氏母子将事情悟下的可能性。
历朝历代皆以孝治天下,新建的大齐朝也不例外,不管是邵贺还是孙氏俱需从之。甚至,连贵爲皇后的邵箐也不得不受约束。
一朝国母,岂能是不孝之人?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裘氏话一出口,立即得到其余三人的大力赞许。
很好,计策定下,那就按计行事。
不过这个机会幷不好找,毕竟如今耳目闭塞,而邵家人一身贫民打扮,若老在城西贵人区转悠会很引人侧目的,爲防止消息走漏,行动需慎之又慎。
这般千辛万苦,才终於在大半月后得到一个机会。
梁丹成婚大喜,邵柏携母亲孙氏前去赴宴。
梁丹乃青翟卫出身的小将,随魏景南征北战也立下许多汗马功劳,被封爲忠勇伯。
当年小将,现在也二十多了,是大龄晚婚青年,去年由季桓做媒,与范亚堂妹定下婚盟。
去年交战频频,谁也顾不上办喜事,这不,天下大定,主公登基后,梁丹几个就忙里抽闲,先紧着把媳妇娶进门了。
忠勇伯府虽在城西范围,却颇偏近城北,这一片很繁华,其中有一条通往承恩侯府的必经之路永宁正街。
赴宴折返的孙氏母子,这永宁正街,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好!」
邵贺击桌:「明日我们就侯在永宁街。」
……
披红挂彩,一府喜庆,梁丹没有父母长辈,孙氏等人少不得里里外外帮着张罗,待到喜宴散了,已是酉时。
华灯初上,宵禁未至,出了忠勇侯府,孙氏面上笑意未褪,「成了家,这日子总算是安生过起来了。」
帮着招待女宾,孙氏难免喝了两杯,此时脸上有些烧,她撩起帘子,让晚风吹散燥热,笑看了眼熙熙攘攘的夜市,她不忘抱怨儿子:「孟安都娶妻了,二郎,你看看你?……」
又念叨婚事了,邵柏登时头大如斗,他本来是见母亲喝了酒忙上前搀扶登车幷照顾,如今孙氏未见醉意,他忙不迭站起:「阿娘,我出去了。」
他骑马算了。
「你个臭小子!」
孙氏还不知他?眼疾手快一把揪住儿子的耳朵,嗔怒两句,邵柏不敢挣扎,只得苦着脸挨训。这惨兮兮的,孙氏被他气笑了。
「你给老娘说说,这娶妻有甚不好的,谁家男子不成婚?啊?」
「娘,我也没说不成,只是……」这不是不用这么急嘛?
正当母子二人又要展开新一轮的缠磨时,忽马车「咯噔」一声猛地停下,紧接着前头喧哗声大起。
「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