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
服务员安静地为客人呈上了一壶碧螺春。
那是一个靠窗的雅座,周围竹荫掩映, 楼下还有老者拉着二胡, 身段婀娜有致的女子咿咿呀呀的评弹,调儿婉转。
程正年点了一根烟, 手指尖敲打在桌面, 目光清淡,落在楼下的舞台正中, 意态轻松舒坦。
林君则显然便不如他这般淡定,他没有看台上表演,待穿着旗袍的服务员呈上了佐茶的小点, 便迫不及待地说:“好容易走了, 你还叫他回来做什么?”
“他不是走了, 他是去念大学了。”程正年淡淡纠正。
“走也好, 念大学也好。”林君则喉咙干痒, 喝了一大口茶水, 急切地说:“反正我是不想见到他。”
程正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那孩子,挺出息, 念了大学,没向我开口要一分钱,还拿了奖学金。”
林君则闷哼了一声,没说话。
程正年继续道:“许刃是个不错的孩子。”
“你还拿他当孩子,可别被他骗了。”
林君则抬头看向程正年:“你不了解他,当初来找我的时候, 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他拿他那个死了的妈威胁我,他拿他自己威胁我,说我要是不管他,他就……死在我家大门口。”
他摇着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时候他看我的眼神,妈的,为了出人头地,为了钱,他什么都能干,就算让他杀人…”
程正年静默地看着林君则,他回忆起这些,神情很激动,腿抑制不住地抖动着,程正年给他递了根烟,缓缓道:“那个时候,的确有些过了,但是你也要明白,他的母亲刚刚去世,他无依无靠,究竟经历了什么,没人知道。”
“我不管他经历了什么,反正他的事,还有他妈的事,绝对不能让杨澄月知道,她那宁为玉碎的性子…”林君则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不能输。”
不能输。
程正年回想起第一天见到许刃的情景。
那日的天空,特别阴郁,黑云呜呜泱泱低沉地压抑着这个世界,天空打着闷雷,空气沉闷燥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秀碧山庄,面前同样是一壶袅袅白烟的碧螺春,林君则同样很激动,告诉程正年,那个多年前被他抛弃的女人,死了,林君则原本以为那些不堪过去,脏污的人生,会与她一道,埋入无言的坟墓。
却不想,她竟还生了个儿子。
现在,走投无路的儿子找上了门来,向他求一个远大前程。
林君则对程正年说,你不帮我,我就什么都没了。
杨澄月,还有杨家,要是知道他有那样一个过去……
林君则不敢想象。
程正年侧眸,透过落地的玻璃窗,看到了对面露台上的那个男孩。
他穿着一件陈旧的牛仔夹克,面朝着波涛汹涌的大海,远空一道白光闪电竖下,将他的背影照亮,顷刻又黯淡了下去。耳边一声震耳欲聋的闷雷,海天之际时而有鸥惊慌地掠过,长鸣一声,而他凝望着大海,时而低下头,时而看看自己的手,不知在想什么。
林君则将许刃拜托给了程正年。
而许刃真正打动程正年,是在他上车的时候。
程正年替他打开车门,许刃目光落到了车厢的地毯上,踟蹰了好一会儿,程正年上了车,以为他不好意思,索性回头道:“孩子,进来吧。”
许刃随即脱下了自己的衣服,规整地铺在了车座下的地毯上,然后上车,让自己沾满了泥的板鞋踩在衣服上。
他怕弄脏他的地毯。
程正年心里升起了些微复杂的意味。
随即他开车将许刃送到旅馆,等他拿行李下来,二十分钟后再见到许刃,他换了身衣服,不再像刚刚那样落魄,这身衣服,虽然廉价,但却是崭新规整的,而且他似乎还洗了澡,吹了头发。
那时候程正年就知道,许刃是个向着好的男孩。
一曲评弹唱罢,茶客纷纷起身抚掌,程正年从回忆中缓了出来,说:“当初为了不让许刃打扰你的家庭,我接纳了他,他在我们家,一直很规矩,唯一出了点岔子,便是我没想到,我家那只小辣椒,竟然会喜欢他。”
“什么?”林君则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顿,茶水都险些溢出来:“程池?她喜欢许刃?”
“都好了快两年了。”程正年摇了摇头:“都是年轻人,日日处在一块儿,难免的……”
“这不行啊!那狗崽子…”林君则话还没说完,就被程正年摇了摇手打断了。
“我也反对过,高中毕业之后,我跟许刃说,你们再这么发展下去,我是不会继续资助你上大学的。”
林君则迫切地问:“他怎么说?”
“两周后他便离开了我们家,独自去念了大学,学费和生活费都是自己挣的。我以为他放过程池了,可是没料到,我那不成器的女儿为了他竟然肯复读,还要跟他考上了同一所大学。”
程正年很是唏嘘感慨:“我本来以为程池这辈子就那样了,没想到临到末了她给我来这么一出。”他轻笑:“算是咸鱼翻身吧,我可从没想过她能考上什么985大学。”
“程池也算有志气。”林君则感慨。
“狗屁个志气。”程正年虽是这样说,但嘴角还是噙着笑意:“都是许刃料定的,他不跟我要学费,便是料到会有这一天,他比我更了解程池。”
“那你现在是个什么态度?”林君则握着茶杯的手骨节发白,急切道:“该不会真让这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