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睛不好用,只好让婢女喂哥哥解药,喂完,让全部人退出帐外。
大帐内,只余铜壶滴漏之声。
她怕这解药无用,凑近,听哥哥的呼吸声,判断他是否有缓解。
沈策睁眼前,以爲是过去每一次受伤后的日夜,欲要起身。
一念间停住。
因爲闻到了她发间的茶香,幼时的昭昭,被母亲用茶叶泡水洗发,发丝乌黑,常有清淡的茶叶香。初到柴桑,没钱给她买茶叶,他就等姨母家的人泡过茶后,将茶叶讨走,大人们以爲他馋茶,有时心情好了,会抓一把新叶给他。沈策嘱昭昭不要说是洗头发用,以免人家不给了。此事一久,表兄弟们会嘲他,昭昭听了会红眼,也不敢说真相,会哭着跑回来说哥我洗头发不用茶了,他们总说你食嗟来之食,没志气。
他不当回事,以大道理来逗她,说韩信有胯下之辱,其后一将抵三军,勾践有卧薪尝胆,其后复国。昭昭似懂非懂,学舌说,沈策讨嗟来之茶,其后称王。
……
「在听什么?」
她努力想看清他的样子,和幼时没差别,一双美目流转在他四周,捕捉不到他,不甘,懊恼,还有失落。现在这些情绪都没了,只是委屈,毕竟是十三岁年纪,再懂事聪慧,异於常人,都还小:「还以爲你要死了……」
「你哥哥命硬,想活容易,想死还真要费一番功夫。」
他撑手臂,直接坐起。
军师摆过卦,说他除非自己寻死,旁人拿不走命。
「在你心里,师兄都比我重要,爲保师兄声誉,都不肯找军医。可你想过没有,要死了,你师兄不会陪你死,只有我会陪你。」
「是,」他说,「天底下,只有昭昭会陪着我。」
昭昭说的不错,他不让声张,就是爲保住师兄张鹤的名声。昨夜的事要传出去,世人都会评判:沈策义薄云天赴宴,张鹤背信弃义设伏。
张鹤当年就是染了污名,被迫离开了北境,他如何能让师兄再被误解。
天已亮,战鼓将起。
有人叫:将军,阵已布妥。
沈策应了,让昭昭拿来上阵杀敌的衣服,他平日喜穿深色,偏上阵喜好穿白。
两军对阵,寻常的主帅都会稳坐旗下,镇军中士气。
沈策偏不照常理,每每在两军胶着时,提上赤金破城枪杀入阵中,非要将那一身白衣染红才肯作罢。久而久之,敌军都会惧怕和沈家军对垒,因爲无人知道,那一支比战车还重的破城枪,会何时杀到你眼前,取走人头。
沈策知自己脸色苍白,还是伤后未愈的面容,让昭昭取来虎面头盔。
「知道我爲什么一定要西伐吗?」他问。
她摇头。武陵郡的人说沈策野心极大,意夺天下。但她觉得不止这么简单。
「他们曾送来一封战书,称江水无悍兵,三年内要饮马长江,投鞭断流。如过去,入主中原,男子诛杀,妇孺饲爲军粮,」他把银色的虎面头盔戴上,虎面上唯露出了一双眼,黑得连她的倒影都没有,「不必等三年,今日就要他们让千里疆土於我。既然他们要饮马长江,我就放马平原,也让江南的马尝一尝这里的野草。」
那一战,张鹤死於昭也刀下,敌军大败。
沈策真如战前所言,在战后,将上万战马尽数解开,放马平原。
在万马踩踏野草的震天巨响里,她偏头看赏马的他,从那双眼里看到了天,云,还有绿草上的千军万马……婢女元喜没见过这等场面,白日望草原望了三个时辰不肯回,感叹说,柴桑沈策果然不负盛名。
是夜,众将庆功,他不在军营中。
昭昭问人他在何处,无人知晓,寻到马厩处,养马人让她去白日放马的山坡上找沈策。深夜的草坡上,他独自一个坐在那,染血白衣早丢到庆功的篝火中焚烧殆尽,换了黑衣。
「军师说,已经有人参奏你,把敌军将领的屍身送去北境。」她担心他。
他招来战马:「上马。」
风声里,他策马带她往高处走,去草最厚的地方。马肆意奔跑时,昭昭腰上一紧,被他抱着翻身滚下马。骑兵都练过如此下马躲避敌人,他驾轻就熟,以身体护住她。
两人躺到草地上,她的心跳比任何时候都要快,想说,哥你腰上还有伤。
抬头是万里夜空,身边是战马食草。草摩抆着她的手臂,还有小腿,沈策抱住她,额头压在一旁的草叶中,久久不语:「张鹤……身染污名,就是因爲德行高洁。」
他说:「至洁,世人常不容。有人参奏我,不是坏事。」
她没应。他想说得不是这个,他很难过,他幷不想讲道理。
她偏头要看他,被沈策把头按在他的肩上,不让她看近在咫尺的自己。她微微呼吸着,身体感知着他的情绪起伏:「你如果难过,就不要说话了。」
他在笑,笑自己被她识破:「昭昭,」他轻声问,「知道哥哥今天做了什么吗?」
她闷得心疼,不打扰他。
「我今天……」他面上有泪滚落,如昨夜的血,渗入泥土,「杀了我哥哥。」
「他一生无愧於人,昨夜爲我以身试毒,送来解药,」他紧闭着眼,说,「今天却死在昭也刀下,死在自己弟弟手里……」
他无法再说,痛苦地在用下巴压着昭昭的肩,痛苦地抱着她,用尽全力。
昨夜沈策中毒受伤,她都能忍住的泪,全涌了出来:「哥,你不要做大将军了,这一次我们就走,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