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2 / 2)

「还有,你家人说过,你自己也承认过,你小时候能活下来是因爲被带回江南,这里有能拴住你的东西。拴住你的是什么?你长到三岁不肯说话,老僧说你有前尘夙念,轮回未忘。你记得什么?」

她恳求叫他:「沈策?」

沈策不答。

「我梦到过你,」她无法再隐瞒,「很多次,都在一个宅院。我给你系腰带,叫你哥……」

江畔一劫后的梦中画面,光怪陆离,模糊不清。她记不清。

那两日醒来满脸泪,她不甘心,试图抓住多一点的东西,徒劳无功。反反复复仅有短短一幕:原木色的地板在脚下,她一路走,一路吱呀轻响。天热,知了不歇,婢女们在盛满冰块的木盆旁,摇着扇,爲他驱热。敞开的木门外,摩天轮似的水车一顿顿地将水不停抽高,以水的循环降温。而她手握玉带,走向他……一切真实得可怕。

「就算梦是假的,可我能感觉到,我们和其他人不同。哥,你告诉我,」她爱他,更了解他,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她可以确信自己说中了、猜中了:「哥……」

她握他的左手:「我想知道。」

……

这恐怕是他此生最艰难的时刻,望着那双眼睛。

沈策缓慢移开视綫,把茶杯轻推到她手边,想让她喝。

昭昭纹丝不动,屏着泪。

在她的注视下,他终於深叹一声,打破沉默:「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他静了一瞬。

「这个故事,有关白虎,」他再度出声,「过去的江水流域,有山林河川,鸟兽与先民同住。一日在山林,有人见到了一只通身皓白的虎,大家都说这是吉兽,常拿食物去供奉,爲它唱颂。它幷不知在人的眼中,自己是何物,身爲白虎,它自幼就是异类,同类不容。所以它感激善待自己的人,常在夜里出没於人群居住的地方,捕食猛兽,以护人。

因爲缟身如雪,它喜浓艶,自幼与一红花相伴相近。这花,花开一夏,初秋花叶雕零,冬日埋於雪下,来年春日萌新芽,如此周而复始。年复一年,等三季,见一季。爲怕它被鸟兽伤害,白虎四处找寻荆枝杈枣移到花旁,久而久之,荆枣生根,长成丛,丛成林,成了鸟兽和人都无法靠近的禁地,红花根脉渐和荆枣连在一处,结爲一体。只有白虎日日行走,知道如何越过荆枣丛,找到藏身深处的它。」

「数年后,天灾人祸不断,有人断言,白虎是凶神,引祸水来了江水流域。城中人愤怒恐惧,持火把、刀铲围追白虎,逼得它无处可逃,唯一一条生路是躲入荆枣林。它不愿去,怕牵连荆枣深处的东西,东躲西藏,遍体鳞伤,等花期一过,终於逃入了荆枣林。」

他饮了口茶,指腹摩挲着杯口:「本该在初秋雕零的红花,意外开着,在等它回来。」

她压着气息,等一个结局。

「人是最聪明的,他们会用火。一场火烧了数日,花叶根脉早和荆枣林相连,竭尽全力护着白虎,想让它能有机会离开。逃走,逃到再没有人的地方。」

她眼前已经有了火光映透半边天的一幕:「……它逃走了吗?」

他摇头。

怎么会逃,爲什么要逃。

不用说故事的结局,她已看到了全貌。

「我不该出生,所以命薄,很难活,」他的声音说,「在江南拴住我的,是你。我活下来,是因爲那年你出生了。」

水榭三面悬着竹帘,爲挡阳光。此时,尾端在风的吹动下,轻扫着地板,划出响声,很轻,是这里唯一的杂音。

「相信我说的吗?」他问。

这是沈昭昭初次直面他赤红的眼睛,这也是他头一次有泪意,没避开她。她点头,眼泪涌出,仍觉不够,重重点头。

「沈策,」他哑声说,「无愧天地,却愧对於你。」

前尘往事早过去,留下的痕迹仅剩下他曾被浓烟伤过的嗓子,粗糙、哑,却不沉。

他爲救部下,爲保百姓,爲大军解围,一次次赴死。最亲的她,隐姓埋名躲在远房亲戚家。哥哥加官进爵,虎踞柴桑,而她爲省钱度日,一夏着一双木屐,不到被逼要出嫁保不住自己,连一封信都不肯给他写,怕暴露他,威胁到他。

蔑皇亲,傲百族的柴桑之主……却不敢多听一句「昭昭心中自有君」,不敢多看一眼「此心昭昭,牧也可鉴」,更不敢多问一句,你漆绘木屐,是爲谁。

……

「我们不该在一起,全天下都如此以爲,」他说出了从未说的,「我从没这么想过,自始至终,我都想娶你,日夜都想。」

她哭得完全失了声。

湖面的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看不清他,隔着光和泪水,她如同失去了视物能力,只有他的声音还在:

「我一直在等你,在江南等你。每次等不到,都告诉自己还有机会,告诉自己你会回来。」

昭昭舍不得哥哥,他知道。

一切世界,始终生灭。

千载江水,灯火如海,牧也之心,昭昭永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