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弘昌十四年冬的这场战役伤亡惨重, 打破了大明十数年来的安定祥和, 鞑靼虽退回关外, 但后续的谈判牵扯甚多,不过,那是朝中文武百官们的事儿了。
加上季平拼死护住的那三十七卷孤本, 国子监一行人共从战火中带回了四百零九本残卷,另有六百余卷在陆老手里, 剩下的只能等到边境安定后再次挖掘。十二月初五, 太子命人抚恤了季平一家, 又给姜颜、程温等五人赏银二十两、绢帛十匹,以作嘉奖。
一时间众人看他们的眼神都与从前不同, 同他们搭话时语气都有些小心翼翼。
但苻离一直未曾出现, 不知情况如何。
年底, 国子监会休假数十日, 以便监生们归家探亲团圆。再过几日便是假期,馆内的学习轻松了不少, 只有博士和助教偶尔会来抽查功课, 其余时候一律放学生们自行研读。
江南的雪柔软而安静,没有塞北的呼呼风响。姜颜看书看累了, 趴在案几上打盹儿,恍惚间仿佛又看到清冷贵气的少年坐在邻座的位子上,朝她投来倨傲的一瞥,轻嗤道:「白日酣睡,不知羞。」
姜颜几乎立刻就惊醒了, 朦朦胧揉着眼扭头一看,身侧位置空荡,笔墨纸砚摆放齐整,显然是多日不曾有人触碰……并没有那人的身影。
苻离不在,生活似乎少了几分乐趣,激不起一点波澜。
她打了个哈欠,正托着下巴发呆,就见邬眠雪拉着阮玉凑过来道:「阿颜,恭喜你这次考课再得魁首!」
邬眠雪又恢复了初来国子监时那般干净软糯的模样,笑不露齿,说话轻柔,仿佛塞外扛着几十斤大刀披荆斩枣的女子只是一场梦境。见姜颜没说话,邬眠雪有些忐忑,趴在对面案几上极小声地说:「阿颜,你不会见了我的真面目后就嫌弃我是个粗人,不愿与我相处了罢?」
「胡说什么呢。」姜颜飘向天外的思绪被邬眠雪一句话勾回,笑道,「说起来我更喜欢你横刀立马的样子,英姿飒爽。」
邬眠雪眨眨眼,嘿嘿笑道:「不呢,还是装乖巧点好。给我爹骗个女婿回去,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
一旁的阮玉听得迷迷糊糊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细声道:「自从你们外出归来,说的话我怎么都听不懂啦。」
出去历经战乱一场,那些浸润了鲜血和硝烟的回忆依旧痛入心扉,自从朔州归来后,姜颜有一段时间甚至不敢摸弓箭,她怕箭矢穿透草靶会迸出粘稠腥热的鲜血来。
她刻意将记忆压入心底,只是笑着朝阮玉摆摆手,不再提及。
外头簌簌落雪,馆内读书的学生很少,气氛难得舒适安宁。正聊着,魏惊鸿摇着纸扇悠悠进门,扇面上写着斗大的『有钱』二字,当真招摇另类得很。见到几位少女,他不由眼睛一亮,道:「哟,原来你们都在这呢!」
姜颜戳了戳邬眠雪,使了个眼色道:「阿雪你看,这个『女婿』就不错。」
「讨打!」邬眠雪知道她是在取笑自己『给爹骗个女婿回去』的那句话,气得捏了捏姜颜的脸颊,「当心我拖出四十九斤的长刀揍你。」
「什么女婿?」魏惊鸿听了只言片语,眯着眼笑嘻嘻坐下,试图加入这个话题。
邬眠雪一见他来,反而拉着阮玉起身跑了,只留下魏惊鸿一脸莫名:「哎,怎么走了?」
姜颜但笑不语。视线扫过魏惊鸿后头的空座,她下意识问道:「魏公子,这些日子怎么不见苻离?」
「他啊,他……」刚说了个开头,魏惊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闭嘴,从折扇后探出一双桃花眼道,「他不让我说。」
身边没有旁人,姜颜索性直言问道:「不会真的从军去了罢?」
「你怎么知道?」魏惊鸿收拢了扇子,大为惊讶道,「他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姜颜瞎打误撞地竟然给猜对了,便顺着魏惊鸿的话道:「可不是么。苻大公子一旦生病,可是什么话都会往外吐呢。」
「原来如此。」魏惊鸿一笑,「苻离没有那么弱,即便病得再重也是警觉得很。他能对你说心里话,说明对你并未设防,信赖得很呢。」
信赖吗?
姜颜回想起那晚苻离所说的「我也讨厌你」,心中少见的有了些许迷茫,不知按照魏惊鸿所说,这句话是该从字面理解还是该反过来理解。
好在她一向不是个纠结的人,只『哎呀』一声,岔开话题道:「你还没说呢,他到底如何了?」
魏惊鸿见他连苻离的小秘密都知晓了,便也不再隐瞒,用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掌心,道:「他回来后便同他爹说,他不愿参加科举入仕,想做武将。苻首辅自然大怒,动用了家法,一寸厚三尺长的戒尺,就那么活生生地抽在皮肉上……」
未料如此,姜颜光是听着都胆战心惊,蹙眉道:「他身上还有箭伤呢。」
「是啊,若不是顾及箭伤,首辅大人可能会罚得更厉害。苻家世代士族皆为儒士,又位极人臣,无论是首辅大人还是咱们那位精明的娘娘,都不会允许朝中文武重臣皆出自一家。」魏惊鸿叹道,「可苻离那倔性子你也知道,后背都被抽烂了也不改口,如今下不了床了,被关在家中养伤呢。」
「为什么呢?」姜颜忽然问。
魏惊鸿一愣:「什么『为什么』?」
姜颜低声道:「他为什么不改口?为什么不服输?」
「还能有为什么,自古以来,文人士子皆是政治的牺牲品,有人靠拨弄口舌上位,也有人因直言进谏而亡,是生是死谁说的清呢。」魏惊鸿道,「这大明皇朝看上去国泰民安、升平盛世,其实只是金玉其外风雨飘摇,做文臣守护不了他想守护的东西啊。」
姜颜心中有些莫名的沉重,问道:「那苻首辅同意他去做武将吗?」
魏惊鸿连连摇头:「哪能啊,僵着呢。苻离也没打算一步成功,可能得磨上一年半载罢,只是提前让他爹有个准备。」
既是要斗上一年半载,苻离少不得还得回国子监待上一阵。姜颜淡淡一笑:「真傻。那不是白挨打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