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还存着几分凉爽之意,空气中氤氲着荷香,闻着倒消了几分灼热。
程温和另一名学生已请教完毕,太子一一为其解答。皇后凭栏而望,时不时将手中的鱼食抛在藕池中, 引来一大群银红二色的鲤鱼争相抢夺。
见姜颜久久不语, 张惶后终於转过温和精致的脸来, 问道:「姜颜,此次你是一甲, 就没有什么话要问么?」
光影交错间, 姜颜一袭素色的儒服, 脑后的发带随风飘舞, 闻言抬眸笑道:「回娘娘, 学生要说的话,旁人听不得。」
闻言,太子朱文礼的神色稍变,担忧地望了姜颜一眼。
皇后的神情看不出喜怒,闻言沉吟片刻, 将手中的鱼饵尽数倾泻在池中, 轻声道:「你们退下罢。」
程温和另一位学生拱手作别, 侍婢们也福礼退下,水榭中只剩下皇后、朱文礼和姜颜三人。
鱼儿吃尽了饵食,毫无留恋地划尾离去, 唯有挺立的荷叶在烈日下微微摇动,越是炎热,它便绿得越发精神。不多时,皇后率先开口,嗓音绵绵的没有什么力度,道:「本宫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本宫得提醒你,阮玉的事就是个意外,也……只能是个意外。」
「自打我们进了国子监,便一直处於风尖浪口,阮玉因身段风流,所受之苦比我更甚。学生今日夺魁,所求不为名不为利,只为求娘娘还阿玉一个公道。」说罢,姜颜拢袖长躬,看着粼粼的水光在皇后的绣鞋上荡漾,坚定道,「大理寺如此草率结案,包庇罪犯,岂非寒了天下人的心?若是有朝一日阿玉醒来,娘娘可曾想过,她会是如何心情?」
「姜颜,你如此聪慧,难道看不出本宫是在保护阮玉的清白么!」皇后悠悠起身,面色不似先前温和淡然,压低声音道,「本宫也是女人,自然知道名声对於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若众人知道阮玉是与男子私会才遭此劫难,你让阮家人如何想?让世人如何看待阮玉?有朝一日她醒来,又该如何面对满城的流言蜚语?」
姜颜闭了闭眼,直起身来,「这么说来,娘娘承认阿玉是薛睿所害了?」
皇后未曾回答,只道:「你非要如此穷追不舍?」
姜颜笑着摇了摇头,腰间的薄纱系带随风飘颻,朗声问:「娘娘可曾听说过《越人失美玉》的故事?」
皇后眯了眯狭长的凤眸,没有说话,似乎想看她到底在耍什么花招。
姜颜微微昂首,自顾自道:「越人有美玉,捂於怀中,入市集,玉遭窃。报之官府,府中人斥曰:『有此美玉而不私藏宅中,招摇过市,无怪乎窃。窃玉者无过失,应是汝之不慎耳!』」
听她说完,皇后恍然,「越人在市集上被偷了美玉,官府之人非但不缉拿窃贼,反而责怪越人没有藏好宝贝……姜颜,你这是在含沙射影地指摘本宫本末倒置,不为阮玉做主?」
「学生不敢指摘娘娘,只是就事论事。」姜颜道,「娘娘说不惩处真凶,是在保全阮玉的名节,可是阮玉之案就如同越人失玉一样,应该缉拿真凶以振君威,而不是忧心阮玉没有护好自己的名节。再者……」
姜颜抿了抿唇,望着面色渐冷的皇后,终是不吐不快,一语中的,「您包庇薛家,有几分是真为阮玉着想,又有几分是为太子打算呢?」
张惶后一拍雕栏,警告道:「放肆!本宫送你来读书,你就是这么同本宫说话!」
「母后!母后,您大病初愈,切勿动怒!」一旁的朱文礼暗自为姜颜捏了一把汗,忙横亘二人之间,转向姜颜道,「姜颜,你快退下。」
「皇儿,这里没有你插嘴的份!」被戳到了痛处,皇后多年来的忍辱负重全在此刻爆发。她知道姜颜所说俱是事实,却又无力改变,字字句句都成了紮向她心里的刺,令她坐立难安。
皇后呼吸急促,指着姜颜道,「你跪下!」
姜颜没有多说,依言跪下,虽跪得挺直,目光却依旧执拗。
张惶后深吸一口气,待平复了心情,方低声道:「姜颜,本宫最后再劝你一次,薛、张二家连本宫和太子都要礼让三分,不是你一个区区女学生能撼动的!你若执意闹事,连累的可就不是阮、姜二家……本宫并非在恐吓你,阮玉已是如此,你的前程不能断送在这,明白么!」
张惶后眼中情绪复杂,言辞恳切不像是作假。姜颜知道,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也是有软肋的,那便是太子。
皇后的娘家和姐夫薛家的势力,一向是太子登基的助力,朱文礼并不是皇帝最得宠的儿子,却是皇后娘娘唯一的期望,她断不会为了一个小小的阮玉而自断臂膀。
姜颜早料到了如此,正因为看得太过透彻,所以才愈发失望。
「娘娘,如若我的前程是一片官官相护的黑暗腐朽,那么这样的前程,我宁愿不要。」
阳光明媚,光影扶疏,姜颜清清落落地站着,面上没有一丝的犹疑和惧意,只平静一笑,「我孜孜不倦地要求严惩真凶,不是为了给我自己泄愤,更不是为难娘娘,而是为了还阮玉一份清白,给世人一个公道。我们得让那些在下层挣扎的、受屈辱的人们仍然能看到希望,看到公理终将胜利。」
「你是要以一人之力,掀起满城风雨?」皇后怒道,「你这是蚍蜉撼树!」
蚍蜉撼树,虽力微而志高。
姜颜品味着这个词,垂下眼轻轻一笑,「娘娘,我以为您是我们的光,在这一刻之前,我仍对您有所期望。」
皇后面色不动,描画精致的眉目中蕴着一国之后的威仪。她神情复杂地望着直挺挺跪下的倔强少女,「你既是如此冥顽不化,便好生跪着,没想清楚不许起来。」
「这里是国子监,学生言行当以儒家礼教为准。」身后忽的传来一个苍老的嗓音,循声望去,岑司业和荀司业负手而来,一旁还跟着一位俊俏的少年,正是苻家二公子苻璟。
不用说,二位司业来这,多半是苻璟在通风报信。
岑司业在姜颜身边站立,朝皇后拱手道,「敢问皇后娘娘,臣的学生是犯了哪一条礼教?若真言行逾矩,臣自当训斥请罪!」
皇后简直无奈,只觉太阳穴突突作痛,疲惫道:「岑卿,你来添什么乱?」
岑司业依旧铁青着脸,哑声道:「既是并无过错,姜颜,你起来!」见姜颜不动,岑司业横眼道,「老夫如何教导你的?『威武不能屈』,无错之人,何须下跪!」
最后一句宛若醍醐灌顶,久久在姜颜心中回荡。
自入学以来,岑司业一直对她多有苛刻,责駡过,也惩罚过。从前姜颜不懂,甚至有些讨厌这个执拗古板的老头,现在,她却忽然有些懂他了。
天高云淡,有鸟翼掠过屋脊,朱文礼让宫婢先扶皇后回宫休息,继而转过身来,对姜颜道:「姜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姜颜看了司业们一眼,这才微微颔首:「当然!殿下请。」
博士厅内,姜颜给朱文礼沏了茶。见朱文礼欲言又止,她收了茶托顺势道:「殿下不必道歉。犯了错的是薛家人,殿下和娘娘只是做了对你们而言最有利的选择而已。」
朱文礼张了张嘴,话还未说出口,便又被姜颜猜了个正着:「殿下也不必劝我,我也只是做了我认为最正确的选择而已。」
「母后其实最欣赏你,她做此决定实属无奈。」朱文礼一身朱红绣金的常服,望着茶盏中微微荡漾的浅碧色茶水道,「不过你放心,若我他日掌权,必将重审此案,还阮家一个公道。」
姜颜退至一旁,神情并无朱文礼想像中那般开心。
沉默了一会儿,她道:「今日之事让我明白,一个人不该将所有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有些东西,天生就该是自己去争取、去改变的。」
朱文礼问:「你打算如何?」
「听闻若是高中状元,便得圣上所赐金牌令一块,执令可於皇城之中畅通无阻,亦或是翻案昭雪,请问殿下可有其事?」
「确有其事。」
「又听闻朝中官员无论大小,皆可上书奏折,参与律法修订与议政,可有其事?」
「不错。」
闻言,姜颜下意识绕着腰间的玉穗子,缓缓勾起一抹淡笑,轻而沉稳道:「如若说,我选择科举入仕呢。」
石破天惊的一番话,朱文礼瞳仁微缩,下意识起身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此路凶险万分,岂是你一介女流能走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