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老门生众多,故而府中设有宽敞的书馆厅堂,进去可闻书声琅琅。拐过假山池沼,穿过回廊,便到了待客的正厅,陆老须撑着拐杖坐於主席,虽须发皆白,却仍精神矍铄,见到姜颜的第一句便是哼了声,不怒自威道:「好好的姑娘家,学什么男子入朝为官?多半又是姜家竖子的主意。」
「这您可冤枉阿爹了,入仕是我自己的选择。」姜颜捧着书匣躬身,朗声笑道,「学生姜颜,拜见陆老!」
陆云笙面色稍霁,示意她起来,问道:「大同府出土的那批古籍,是你在修复?」
姜颜对答道:「承蒙国子监岑冀、荀靖二位司业厚爱,《异人志》和《风俗录》三十七卷,由学生整理修复,并批注成册。」
陆云笙胡须动了动,似乎又要说她『抛头露面、不守规矩』了。然而沉默了半晌,他终是威仪道:「给老夫瞧瞧。」
姜颜自然双手奉上。
陆云笙粗略地翻看了两眼,不置可否,只拿出当世大儒的气魄来,指点道:「先人的诸多言辞,与当世不同,不可妄自推测而草草批注,否则便是贻误后人。」说着,他伸指点了点书中的某页,沉声道,「这几处不妥,老夫先给你查看一番,圈出存疑之处,你后日再来取回修正。」
对待学问,陆云笙一向是秉公无私的,姜颜受教,忙道谢。
府中的学生前来奉茶,又悄声退出。室内茶香嫋嫋,姜颜小心翼翼的瞄了眼外祖父的神色,笑着开口道:「其实此次除了我以外,还有两人也……」
「不见。」陆云笙的视线不曾离开书本,固执地打断姜颜的话,「再替那不孝女和竖子说话,老夫便连你也一同赶出陆府。」
「您老教训的是!那陆宝苓也太不像话了,堂堂闺阁女子,名门之后,居然和她真心相爱的男子私奔了!」姜颜摸清了陆老的倔驴脾气,便顺着他斥道,「私奔也就罢了,姜韫川那竖子竟然还中了状元,为官清廉刚正,深受民众爱戴!那陆宝苓与姜韫川琴瑟和鸣,连半分委屈也不曾受过!苍天无眼,竟让他们如此逍遥快活,实在太不像话了!」
「住口。」陆云笙正色道,「你爹娘的名字,岂是你这后辈能直呼的?」
「学生替您教训那『竖子』呢!太不像话了,您不见他们是应该的。」说着,姜颜望向门外的天色,故意拖长语调道,「不过您放心,外面春寒料峭,滴水成冰,便让他们在风中冻个半天一夜的,给您消消气才好。」
陆老翻书页的手一顿。
「临洮府真冷啊,这天色是要下雪呢!」姜颜憋着笑,不住打量着陆老的神色,故意用他能听到的语调道,「我说让他们多穿两件,阿娘非是不听,唯恐衣裳累赘,失了陆家人的颜面……」
「她这会儿想起自个儿是陆家人了?让他们回去,别杵在门口丢人现眼。」陆老被她吵得着实看不下去了,重重放下书卷,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半晌才硬声道,「后天,你和他们一起来。」
「是!」姜颜喜笑颜开,一副阴谋得逞的狡黠样。
陆云笙何尝又不知道她是在激自己?只是倔了二十年,门生满天下,却无一人可承欢膝下,终究是有些寂寥的。
「外祖父!」姜颜重新施礼,因太过开心一时嘴快,说道,「您这嘴硬心软的性格,倒是像极了您将来的外孙女婿!」
「你定亲了?」陆老准确地抓住了关键,当即抬首,一个眼刀甩来。
「……」姜颜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哼,竖子!你就这点志向。」陆老的脸又倏地冷下来,道,「出去。」
於是姜颜被赶出来了,在陆府门外和姜家爹娘面面相觑。
好在陆老并未真正生气,第三日依旧接见了姜颜一家,虽席间无话,但好歹比之前十数年不曾见面要冰释许多了。
阔别多年再次见到父亲,陆宝苓情难自禁,悄悄抹了两次眼泪,陆云笙见之,瞥眼冷声道:「老夫还健在,好好的,哭甚?用膳。」
望着面前食案上的菜肴,每样都是自己儿时最爱的菜式,陆宝苓又红了眼眶,起身再拜,长跪不起。
离开陆府已是七日之后。姜颜和姜韫川皆是朝中官员,须得回京为先帝灵柩送行,顺便准备新帝的登基大典,便辞别了陆老,赶回应天府中。
二月初一,芳菲初绽,姜颜风尘仆仆地推开长安街对面的千户府大门,朝正在院中练武的锦衣卫大人道:「伯英,我回来了!」
苻离手刀回身,眼眸中的清冷被她的笑颜暖化,仿佛连世界都亮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