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些许知情人想破了脑皮,猜测或许是那位贵女毕竟是在大秦求学数年,对於那一个强大的帝国有所孺慕,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在今日最为繁华的地方。
身穿戎装的中年男子站在阁楼之外,神色沉凝,左右侍女看到那人面目,神色恭敬行礼,却被其抬手止住动作,没能开口称呼出来。
男子朝后摆了摆手,那两名侍女对视一眼,又行了一礼,自行安静退下。
中年男子在门口沉默着站了许久,还是推门而入。
屋子是拓跋氏的风格,可是里面装横却又有很浓重的大秦味道,大秦威压天下,不独以武力,其余国家皆以能言秦语为荣,贵人家中装饰也大多仿照大秦世家风格。
在桌前铜镜之前,坐着一名少女。
依旧是身穿红衣,看上去却要比起平素的一袭红衣更为热烈,眉心有如火装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男子沉默了下,只是缓声开口,道:
“月儿……”
拓跋月已经自铜镜中看到了男子,起身行礼,模样神色依旧沉静,轻声道:
“武叔父。”
被她称之为叔父的男子沉默着看着眼前的少女,或者说已经不能够再以少女二字称呼的拓跋月。
一身大秦的红色嫁衣,面上多用红色的胭脂,便令这位素来以英气过人出现的少女多出许多明艳的味道。
她曾是拓跋氏的明珠。
今日也将会是这整座边城中最耀眼的女子。
男子沉默了下,开口道:
“这次是委屈你受苦了。”
“可是……”
拓跋月开口打断他,敛目,轻声道:
“我知道的,我知道。”
她闭上眼睛,仿佛还能够看得到幼年时候所看到的一幕幕血腥杀伐。
这天下何曾有过真正的太平,并入车师国之后,罕有数年太平日子可享,可是国主甍,朝堂大乱,眼前的中年男子未能不让这国家崩溃已经用去了全部的心力。
而今的时代,若不攀附大国,几乎难有所谓太平日子,每个人都在刀口舔血,正是因为已经经历过了当年的惨痛,所以对这来之不日的宁静才会如此在乎,才会拚尽了全力,来维持住这种宁静。
拓跋月抿了抿唇,轻声道:
“我知道的。”
“只是叔父,你也要明白,大秦虽在中原,离我车师较为远,可是当今皇帝是天下明主,而北匈那边亦有雄主,两国相争,必有一战,我们不知能不能避开。”
“可是,北匈薄凉而酷,远不如和大秦相交。”
中年男子定定看着眼前的少女,突然笑道:
“这便是你对我的谏言吗?”
拓跋月想到当年前往扶风学宫求学之前时候对这位叔父所说的话,轻轻笑了一声,颔首道:
“是啊,第一次的谏言。”
“也是最后一次。”
片刻之后,中年男子大步走出了这阁楼,在楼下的时候脚步微微一顿,回身看了一眼那如火楼阁,转过身去,大步离去,再没有半点冲疑。
今日是车师和北匈盟约暂定之时,他马上就要前往大堂。
大势所迫,他自己也不得不如此行为。
大秦和北匈,总要选择一个方向,国家混乱而大秦远,北匈近,何况北匈已经趁机派遣了使节队前来。
他已没有了选择,没有,看似是有许许多多的选择,可是天下大势早已替他做出了选择,无论如何,只能如此。
拓跋月看着那中年男子离去。
身披红衣,看着外面尚且还是祥和的车师边城。
处处可见张灯结彩,她现在是在边城军营当中,放眼可以看到的每一座建筑檐角下都悬了金色铃铛,铃铛下悬挂着如同火焰般的绸缎,那火红的模样盈满了她的视线。
若是等到今夜到来,这车师边城,恍惚间也就变成了大秦扶风郡。
她恍惚了一下,抬手按住身上的红色嫁衣。
这身衣服是她按照大秦之礼,自己学着绣的,身为北地大族之女,她向来不喜红妆,唯爱刀剑烈马,学这个可是花费了好多功夫,自己的手指也吃了许多的苦头。
拓拔月微微笑起来,双眸看着天高海阔。
往后君在天南,我在极北,但是至少今日,要能够让你看到这嫁衣如火……
以此嫁衣如火,送君归秦。
有风自西来。
金铃悠然响起,其音清越,金铃下面的红绸狂舞,烈烈如火。
拓拔武下了楼阁,直往盟约签订之处行去,面色沉凝,在那大殿前顿了顿,深吸口气,随即便推门直入,所见者有一人穿战甲锦袍,神色从容隐有桀骜,为北匈大将悉勿祈,见到他也只是勉强点了点头。
而另外一名胡人模样的武者却极为恭敬,抬手抚胸,躬身致意。
拓跋武抬眸横扫,却未曾看到那位颇为阴翳的赫连郅支,眉头微皱,心中略有些不愉,那名蓄着胡须的胡人武者行了一礼,脸含歉意道:
“非常抱歉,拓跋大将军。”
“殿下他今日有些私事要做,在下未能寻到他,还请宽恕一二。”
悉勿祈皱眉,冷笑道:
“没有他也不是不能签订盟约。”
“拓跋大将军,你应该不像是南边那些秦人一样,这么拘泥於这些无所谓的事情罢?哈哈哈哈……”
拓跋武深深吸了口气,将胸中沸腾的怒火压制住,同时清晰地体会到了国弱之苦。
国弱则无民。
国弱不成国。
他闭上眼睛,重新睁开来的时候似乎已经恢复了原本的理智和镇静,未曾因而失态,抬手虚引,缓声道:
“请……”
……………………………………
百里封数日一直都被高悬,身上伤势似乎都有所加重。
他虽然是个不差的武者,可是本来就身受不轻伤势,这么长时间里面也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全凭借拓拔月救他所用的丹药续气,气息则已经开始有所萎靡,这一日来连动弹都不动弹一下。
也已经很久都没有狱卒来这里了。
连两名秦军都有些支撑不住。
正在此时,耳畔突然有脚步声音响起,直直往这边走了过来。
哢抆声中,铁牢的牢门被人推开来,两名狱卒在前引路,而先前出现的那位赫连郅支再度出现在了百里封面前。
只是他而今穿着的却是一身更为奢华的衣裳。
在北匈中,这是婚嫁才会有的盛装,令原本卖相就不差的青年越发有三分俊朗,他阔步而入,定定看着被悬起,仿佛已经死去的百里封,不知为何,心中升起某种怅然之感,突然道:
“百里将军,又见面了……”
“前次你险些直接要了本殿的性命,而今却如此地狼狈,当真是可叹可惜……”
百里封微微抬了抬头,黑发散乱之下,那眸子冰冷,仿佛当日战场之上,手持陌刀朝着他的脖颈处砍来的武将重现,令穿着盛装的男子心中发怵,几乎要控制不住往后倒退。
“……你还是如此威武。”
退了半步,赫连郅支止住身子,复杂开口,却又抬手弹了弹自己的衣服,道:
“不过你还不知道吧,今日我便要再做一回新郎官。”
“便是那拓跋氏贵女,拓跋月,你这条性命,还是因为她开口才能够保得住,以此观之,你们的关系应该不错,让我想想,你当年曾经喜欢过她?”
百里封没有任何的反应。
七王子向前走了两步,稍微近些看着他,继续道:
“可她今夜便会在我的床上,就在我北匈和车师结盟的今夜。”
声音顿了顿,满面微笑道:
“对了,是做妾。”
百里封缓缓抬起头来。
可脸上却并没有赫连郅支期冀的愤怒和痛苦,冰冷无比,张口直接一口唾沫吐到那一身盛装之上,令后者的神色骤然僵硬,缓缓抬眸。
被捆缚住四肢的秦将嘲弄开口,道:
“你也只敢站在远处开开口而已。”
“软蛋,老子他日必杀你!绝不为假!”
身着盛装的男子面容僵硬,看着前面已经算是半死之人,四肢捆缚的百里封,拳头缓缓紧握。
心中被根植的恐惧逐渐被愤怒所替代,正因为那恐惧的存在,这愤怒也变得越发昂扬。
尝试遏制,却又看到百里封脸上那充满了嘲弄的神色,这段时间暗线的成功令他心境本就有所浮动,何况面对的是自己唯一的污点。
想到周围近侍看相自己的古怪神色。
想到战场上狼狈后退的自己。
赫连郅支咬了咬牙,终於克制不住,一把自旁边狱卒腰间抓来了鞭锁,踏前一步,如同这几天发生过的事情一样,重重抽击在了百里封的身上。
那数名狱卒担心出现意外,握着兵器往前走了一步。
那鞭锁生有倒钩,寻常人难以使得明白,重重抽击在了百里封身上,撕扯出了一大片血肉,鲜血淋漓,连见惯了这些事情的狱卒都感觉到头皮发麻。
“将军!”
两名秦军下意识就要挣扎着起身,却被两名狱卒眼疾手快直接按住,未能如愿,百里封冷眼看着前面喘息着的青年,轻蔑道:
“只有这点力气?”
“你……”
青年怒极,手中鞭子抬起,猛地继续朝着百里封抽击过去,可后者任由自己身上多处一道道血痕,面上神色却未曾变化过,一如既往地嘲讽,道:
“没有吃饭吗?”
“你莫不是柔弱女子,不,或许是小相公……”
“哈哈哈,这样才对。”
大笑声不止,两名狱卒都感觉到了某种压抑的情绪,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只觉得那边大笑的秦将虽然狼狈得厉害,却又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反倒是此时模样狰狞暴虐的七王子看上去反倒是落於下风,让他们心中不由生出敬畏之心。
“你给我住嘴!”
赫连郅支复又一鞭重重抽击上去,似乎极为恼怒,猛地踏前,一拳朝着百里封腹部砸去,百里封嘴中咳出鲜血,身躯似乎要本能蜷缩,令那七王子心中生出快意。
可在下一刻,本应该被绳索捆缚的百里封却猛地挣开了绳索。
仿佛蛰伏许久的猛虎。
铁链震颤,哗啦之音大作!
右手一抓,百里封直接握住鞭锁,双眸冰冷,猛力朝着自己拉去,赫连郅支心中慌乱。
看着百里封,仿佛重新回到了那战场之上,看着那纵马而来的武将一般,下意识抢夺鞭锁,却将百里封直接拉向了自己。
两名狱卒神色大变,猛地向前,手中兵器就要挥出,却被两名狱卒直接阻拦,其手中弯刀重重劈斩在了两名身穿黑色衣裳的秦军肩膀之上。
“哈哈哈,再来陪某一会儿吧!”
大笑声中,一名秦军猛地双臂展开,将这狱卒直接抱住,滚在地上,任由那兵器捅到自己肩膀,怒喝出声,生生以肩胛骨卡住那弯刀。
今日乃是盟约之日,赫连郅支未曾带着属下前来。
百里封的双眸睁大。
时间仿佛在这个时候放慢了脚步,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感觉到呼吸的温度,其余所有的声音色彩全部离自己而去。
第一息时间,身子落地,啪得沉闷出声,百里封猛然朝前冲去。
他看到了对面青年瞪大的眸子,看到了其中倒映着的自己。
呼吸粗重而激烈,百里封猛地抬手,抓住了那朝后褪去,准备呼喊的王子,后者的武功并不在他之下,可是现在却完全没能够做出有效反抗。
第二息时间。
百里封的手掌一圈一环,猛地捂住了赫连郅支的口鼻,右手迅猛自怀中取出一物,随即竭尽全力,狠狠地攒刺在了那青年的脖颈大动脉处。
噗呲声中,径直没入,充满了腥甜气息的滚烫鲜血自其中涌出。
赫连郅支双眸瞪大,逐渐涣散。
地牢之外,赫赫西风来此,陡然剧烈起来,金铃响动,赤色绸缎烈烈如火,狂舞不息,巡卫於军营中的士卒不由得驻足抬眸,看着这突然而来的大风。
整个营地中近乎於数万赤色绸缎飞舞,如同流动的火焰,云高而远,一眼不可以穷尽。
风流过营地,自最高的那楼阁之上,有赤色长缎自上而下垂落,楼阁七层,少女双手叠放腹部,安静站着。
有风西来,大风西来。
风吹起少女的黑发,那眉目大气沉静。
锺鸣颂典乐,浩大而壮丽,为今夜大典而准备的侍女已於楼台之下舞动。
赤色云袖拂动,柔美而刚劲,蔓延里许之地,绵延蜿蜒。
下则舞女齐动,刀枪树立如林,上有金铃鸣响,赤焰狂舞,士卒擂鼓,天高而云远,不可以知其穷尽,殿内两国之人坐而对论,按下的玺印。
如血一般。
有风西来。
大风,西来!
噗呲声中,百里封的右手猛地扬起,复又狠狠地刺下,双目冰冷而狰狞残暴,如同暴起的猛虎,喉中有低声咆哮。
两名秦军铁骑的身躯因为沸腾的战血而微微颤栗着,而那几名狱卒却已经是满脸呆滞。
满脸呆滞看着那宛如怒虎一般的青年握着一物,疯狂地一次一次朝着赫连郅支的脖子上刺去,鲜血喷射,在那黑色的衣服上染出的狰狞的战痕。
一下!
两下!
三下!
鲜血喷射。
直到那位赫连郅支已经彻底不再动弹,百里封方才长呼一口气,踉跄站起身来,急促喘息着,他的身上满是鲜血,有赫连郅支的,有自己的,渲染在黑衣之上。
这便是大秦黑龙旗!
百里封将手中之人扔在地上。
赫连郅支已经失去了气息,双目瞪大,其中并无半点光彩,更无暴戾。
无论先前他是做着何等壮阔的春秋大梦,无论是有如何的雄心壮志。
可是此时。
梦醒了。
在他的脖颈处插着一根棱形的东西,那是百里封身上唯一没有被夺走的东西,棱形,木质,漆成了黑色,一面为秦,一面为令。
大秦北地定北都护府令箭!
两名狱卒几乎难以呼吸,满脸惊怖之色,还未曾逃开,便被两名秦卒击碎了喉骨,取了性命,瘫软倒在地上。
百里封踉跄着,俯身自那华服青年腰间抽出了黄金弯刀,猛力一割,将其首级直接斩下。
他攥着那首级,看着青年满是惊怖恐惧的面庞,嘲弄道:
“想要强令大秦属国签订盟约?”
随即抬眸,看向外面的方向,一双眼睛,冰寒得厉害,道:
“车师国的宗主国只能够有大秦一个,北匈七王子死在军营中,我看你们要怎么解释。”
“既然你们做不出选择,我便为你们做好了。”
“不谢。”
百里封抬眸,他看着仅存的两名大秦悍卒,满身创伤的身子缓缓挺得笔直,浑身上下皆是鲜血,却仿佛有另外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量在支撑着他这残破濒死之躯,肃然道:
“今次纵然你我身死,北匈车师之盟也没有半点可能,纵然强行结盟,也不过虚假,彼此猜忌,轻易可破。”
“诸君,以身报国之日,便在此刻。”
两名大秦铁骑踉跄起身,握起了兵刃,体内热血奔涌,整齐划一,沉声回应,道:
“诺!”
百里封颔首,此刻心中已经没有了半点畏惧。
一手持刀,一手提着人头,大步走出,在这地牢中狱卒并不为少,却都以为刚刚的骚乱是那位贵人的‘兴趣’,未曾注意。
直到看到那名秦将手持人头阔步走出。
仿佛在瞬间被抽离的呼吸的空气。
看着那枉死的贵人,看着那三名手持弯刀,阔步而出的秦人。
明明是手持兵刃的狱卒,但是在区区三名秦兵的面前,竟然不敢上前强攻,只是踉踉跄跄往后退去。
有机灵的狱卒甚至直接撞入了牢笼之中退避,看着那充满了不详的大秦黑衣行过
他们浑身伤势,他们满面狼狈,脊背却挺得笔直,面上神色虔诚而桀骜,仿佛依旧身披玄甲,仿佛身周便是同袍。
一路无阻。
无敢於阻拦者!
百里封驻足,前面便是这车师国地牢的牢门,外面或许是生路,或许是死路。却已经绝然没有退路,他背对着两名秦军,沉默了下,突然笑道:
“我说,往后能不能不要叫我将军?”
百里封歪了下头,侧脸上有灿烂的笑容,那些被震慑到几乎没有胆量上前的狱卒们发现,这似乎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年轻人。
或许还能称呼为少年的年纪。
百里封笑得灿烂,看着那两个有些茫然的秦军,指了指自己,道。
“好歹我也是谋士来着。”
两名悍卒笑出声来。
压抑的气氛变得缓和,百里封笑容微敛,眸光依旧沉静,转身,抬手搭在门上。
他深深吸了口气。
百里封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风声,那风声中有清越的铃音,有红绸飞舞的轻响。
那是扶风的风声。
复又深吸口气,他轻声道:
“今日,我与君同死。”
“喏!!!”
哗啦声中,木门大开!
ps:之前猜是苏武或是李陵的,抱歉,猜错了哦。
是於他国杀使的班超。
我已经shi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