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澜入了客房中后,才将脸上面纱掀开,轻轻放在了桌上,仿佛流金细砂,轻柔叠在一起。
这一层面纱不似胡人女子那般欲语还羞,对於遮掩面目没半点用处还引得人更为好奇,是当真为了隐藏真容而作。
材料中用上了天下罕见的金玉蚕丝,既轻便也能将面容遮掩,有墨家高明人物做出的面纱,还能够误人眼目,反倒让人看不出真实的面容轮廓,放在天底下也是一等一难得的江湖秘宝,不知多少出身不凡的女侠心心念念,却始终难得一见。
江澜凭窗而立,看着外面人流,这一路上,虽然言谈举止都谦谦有礼,一张面容却始终清淡,即便王安风亦是看不出她心中所想。
一路上东躲西藏,此时靠近了剑南道,她这心里面才终於稍微和缓了些,不似先前般紧迫。
门外传来脚步声音,江澜心中警觉,眸子微缩,抬手将面纱重新罩在了脸上,不片刻来人在门中止住了脚步,轻轻敲门三下,缓声道:
“澜姑娘,是老夫。”
江澜听出来是吴穹的声音,心中微松,却未曾把脸上面纱去取下,先告一声罪,轻移莲步走到门前开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那须发皆白,一身青衫的老迈文士。
吴穹见到江澜并未因为听到了自己声音而放松警惕,微微颔首。
心胸中有千山万壑,只这一点,便比她身为一叶轩轩主的父亲江阳要更强些。
又想到那说好不成,说不好也不成的轩主,老人心绪复杂,只是轻叹声气。
江澜将吴穹迎入屋内,倒了两盏凉茶,老人喝一口茶水,将茶盏轻轻放在了桌上,看向外边已经逐渐和江南道婉约建筑风格不同的街道,轻声道:
“已经到剑南道了。”
江澜点头。
老者复又道:“一路上总也麻烦薛小姑娘他们也不好,既然到了剑南道,也差不多该和他们分开啦,咱们一叶轩的事情,说到底还是江湖中事情,得要我们自己来解决。”
“老夫已经给紫霄山庄的故友写信传讯,等到了时候,他们自然会帮衬一二,说不上帮着回到一叶轩去,但是最起码能够户护住澜姑娘你安危,到时候该报的仇怨,该还的人情,老头子自然会一个一个还回去。”
“紫霄山庄……”
江澜眸中神色微凝。
天下七宗共同位列江湖这座高峰的山顶上,自然不会如常人所想那般和和美美,彼此中争斗恩怨,往往不可为外人所知,激烈处却远比那些江湖武夫拚杀来得凶险许多。
譬如坐拥天下剑道魁首足有百年之久的天山剑派,便素来和一叶轩不合,而天龙院则端坐於西北,日日看那铁索横江的浩大气象,不和江湖中各家各派来往。
剑南道蜀地中,紫霄山庄如虎盘踞,南望一叶轩,北处却是道门龙虎祖庭,自然和这两大势力有所来往,门中子弟多有结伴出游,游侠天下,更是不乏长老互为生死之交的江湖美谈。
譬如一叶轩轩主江阳年少时候便曾和如今的紫霄山庄持剑长老袁守月把臂同游,在外游历五年间,做过双剑踏山破寨,对月豪饮的壮举,也做过打不过坐在地上与人对骂的荒唐事情。
感情之深,不逊色於亲生兄弟。
将江阳独女托付给他,吴穹自然再放心不过。
若论及安全,天下间江湖七宗的宗门腹地,怕是只比皇宫大内稍显逊色,何况袁守月独子袁紫霞年少有为,年不过二十出头,已经入了剑榜副榜前五,和轩辕家第七子所练王道剑并列。
他心中未尝没有几分‘托孤’的意味,要替这视为自家孙女的江澜寻得一个上好归宿,自己无牵无挂之后,再出江湖,放手施为一番。
江澜心思灵动,曾被盛赞心中一颗能有七窍玲珑,闻言只是眸光低垂,却未曾显露出太多的异样。
两人复又交谈片刻时间,大多时候都是吴穹在说,江澜安静听着,年纪老迈,临到分别时候话多起来是常态,这可不分是寻常桑农人家还是江湖上武者名士,舔犊情深上并无什么二致。
一袭密谈,喝干了一壶雏菊凉茶,吴穹站起身来告辞,江澜送走吴穹之后,踱步行至窗前,怔然出神。
路上人来人往,有穿劲装的武者,有宽袍广袖的文士,亦有诸多讨生活的摊贩。
顽童不惧炎热,欢笑奔走玩闹。
玩耍起来不顾母亲姊姊的叫喊,却在扛着稻草人的小贩前面停下,那小贩年有三十多岁,一副懒洋洋的模样,稻草依凭长有一人高的木棍扎成了粗糙的人样,上面扎满了红彤彤的果子。
这个时候没有山楂,便用了未熟透的红沙果,没有霜冻,便拿了糖浆浇上,依旧诱人,惹得那些孩子们心甘情愿掏出攒了许久的大秦通宝,换得了一串糖葫芦。
红彤彤仿佛火焰。
映入江澜眼底,曾被江南道名士盛赞为心胸中有千山万壑,不似寻常女儿家的女子,终究如同有清风过境,吹动那池里青莲,撩拨出了细碎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