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越坊当中,本就多有不服大秦的六国中人,国破之时,这些人曾拥有的东西尽数都化作泡影,心中多有不忿,积年累月,性情自然逐渐乖戾。
有还没有入睡的,察觉到了武卒行进时候,甲叶碰撞发出的肃杀轻响,便一边操着一口不知是哪国的方言,骂骂咧咧,一边推开窗户,往外看去,手掌中还抓着了一柄单刀,想来是打算看看谁敢来这里找自己的晦气。
可方才推开窗户,便看到了一队刑部武卒披坚执锐走过,看到大秦铁铠在月色之下反射出的寒光,身躯瞬间僵硬,一手持刀,一手推窗,放下也不是,不放下也不是。
处於所有武卒最中间保护着的那名弩手抬起手中机关弩,指了指探出小半个身子的男子,然后朝着里面甩了甩机关弩,那男子见状如蒙大赦,忙不迭点头,一下就回窜回了屋子里,里面传出一阵骚乱声音,然后嘶喊一声低吼。
武卒收回视线,依旧按照步调往前迈进。
这一幕并非只发生在这里,若是从山越坊的最高处往下面俯瞰,就可以看得到,整个坊市当中,一组组刑部武卒靠近,每一组的攻击范围守备范围逐渐相连。
仿佛棋盘上棋子之‘气’。
此时气机相连,以其趋势来看,到最后,将会彻底形成一个完整的圆,任何一人从任何一处突破,都将会遭遇三组以上的围剿,一旦被拖住,便将陷入彻底的沼泽当中,难以脱逃。
“你懂兵家的军阵?!”
王安风有些诧异,回首看向无心,后者摇头,平静道:
“只是略知一二,最多局限於一地一处,不过是校尉之才,於大势无补。真正谋略军阵,讲求大势相连,一动破局,一动入局。”
“我差得还远。”
王安风俯瞰下方推进准备收尾的武卒,脑海中突兀想到了百里封,神色不由和缓。
这位年少时在学宫中常常相聚的好友,当年一别,已经是数年未见,最后得知他与拓跋月一同前往西域,去了都护府,却是不知,可曾成了他所说的谋士?!
他二人关系,可曾更亲近些?
正思虑间,武卒的包围,已经再度合拢。
……………………
“不妙啊,不妙啊!”
“这一次是真的不妙了!”
有着一双碧眼的青年从门口匆匆奔入,脚步慌乱,几乎是有跌扑在地的冲动,算是俊俏的面容上满是慌乱,当下便直接打算奔入里屋当中,可未曾往前,便有两只手掌一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将他拦住。
左侧一人身形如松挺立,面上一张白色面具,似笑非笑。右侧之人,则是身形肥硕如野猪的胖汉,面上一张黧黑面具,狰狞可怖,仿佛恶鬼,这青年方才一扑之下,展现出了接近中三品的实力来,但是这两名男子,只是抬手一按,便径直将他给按住了,动弹不得。
这青年神色着急,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左手处大汉抬手一震,内气涌动,瞬间点住他周身十数枚大穴,当下整个人便如同成了一个木偶,不得动弹,更难以言语,只是双眼之中浮现焦急。
三人前面是一整座屏风阻拦,屏风上面绘制花鸟山月,颇具风雅,隔绝烛光,映照出极温暖的淡黄色柔光,在屏风后显然有数人端坐,透过了灯光,在屏风上投落下了数个身影。
其中一人乃是筋骨粗大,魁伟过人的男子,端坐於蒲团之上,身形挺立如山。
屋中人正在饮茶,有极清越悠扬的琴音响起。
一阙奏毕,另有一人放下茶盏,轻轻拍手,笑道:
“先生的琴音果然厉害,
在我域外,并无能在乐道上有这般造诣的人儿在,这中原人的乐器,果然还是要中原人自己才能够弹得出神韵来。”被称之为先生的人并未开口,只是平静调琴。
先前开口之人也未曾着恼,依旧笑眯眯的,一挥袖口,门外那两名带着面具的人登时便松了手,那青年踉跄两步,扑入屋中,直接跪倒在地,双手支撑地面。
地上是华贵的西域绣毯,因而并不会感觉扎手或者不舒服。
青年将头死死垂下,不敢抬头去看,听得那声音笑了一声,轻轻拈起杯盖碰撞瓷器,慢悠悠道:
“你是见到了什么事情,怎得这般着急,若是在先生面前丢了我们的面子,方才或许已经要了你的脑袋来给先生赔罪的。”
胡人青年颤了下,面色煞白,连连叩首道:
“属下知错,属下知错。”
用力颇大,额头一下一下撞击在地面上,就算是中间隔着了一层厚实的域外绣毯,仍旧磕出了许多血迹,琴音再起,未曾有丝毫的波动,依旧徐缓悦耳。
开口之人甩了甩手,随口道:“起来罢,我也没有要你如何,你便这样子恭恭敬敬,旁人还以为我要怎么你呢,叫人误会了怎么办?”
胡人青年身子又是微微一颤,这下却不敢再说什么了。
那人复又问道:
“说罢,究竟是看到了什么?”
青年身子颤了下,一双碧莹莹的眼睛里浮现出恐惧神色,额头稍微往下垂了下,沙哑道:“回禀主子,属下发现,刑,刑部的人杀过来了……”
那位主子的动作微微一顿,诧异道:
“这么快……”
旋即便又了然,笑道:
“是了,原来先前是在给我们做戏看么,看来那位名捕也是个不相信任何人的凉薄性子,竟不曾打探出丝毫的风声……”
旁边一直沉默,端坐饮茶的魁伟老者开口道:
“少主……刑部无心,并非常人。”
“这几日他看似做无用功,但是已经将我等退路尽数斩断,若是起了退离梁州之意,便会被其调梁州一州精锐围杀,而若是按兵不动,则会逐渐失去反抗的时机……”
“属下本以为还有些时间可供腾挪,看来这也是他的计策之一。故意让我们误判了他的进度,然后在最后突然暴起出手。”
“此人对於人心把握,已经极尽……”
“与其等他再用出其他手段,不如趁机冲出,择一处防备薄弱处,杀出城去。”
那位少主一直听老者说完,点了点头,似乎颇为赞同,复又悠然问道:
“可若这也是那无心的计策一环,该当如何?”
“譬如说,以为的薄弱处,反倒是死无葬身的危险之处,几个武卒当中,埋伏的却是一等一的高手?”
老者神色沉了下去,思虑一二,却实在寻不到破解之法,只得道:
“无论如何,老夫必将会带着少主冲出梁州,保少主无恙。”
少主笑道:“我自是相信你的武功,但是此事却是不急,既然先生说我等可安然无恙,那我便相信先生计谋,你二人也不必着急,且饮茶,听琴。”
老者心中微沉,挺直身躯,略有加重语气,道:
“少主,事关重大,危及性命,如何能够如此儿戏!”
那人却只是笑道:
“若不危急,如何能够显示出先生本领滔天?”
“我倒是也想要看看,这无心既然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非要置我於死地,先生却又要怎么样,才能撕开这天罗,顿开地网,杀出一条血路?不觉极为有趣么?”
“你二人勿要再多说,且安心饮茶便是。”
最后一句,语气中已经隐隐有些不快,魁伟老者浓眉紧皱,不再多说,只是抬手喝茶,是上等的香茗,几乎能够与黄金同价,他却一口灌下,喉结上下起伏,喝得爽快,如同牛嚼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