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京城,皇宫。
穿着一身明黄绸缎里衣的老人缩着身子,斜躺在短床上,盖着一身被子,双眸轻轻闭着,呼吸平缓。
旁边的老太监为老人拉了拉被子,安静轻柔站在旁边,看着床上的老人。
太监已经很老了,本也不如何高大的身躯现在已经缩了许多,只是一双手仍旧有力,笼在了袖袍里面,身上的衣服是那种深沉的暗紫色,透着些红,用着最好的绣功绣出来了大蟒的暗纹。
整个皇宫中,只有两个宦官的衣服能够用得起这样的规格。
其中一个就是现在令满朝文武都无比忌惮,时时常笑的笑虎李盛,本身武功也极强,逢人未开口先笑三分,背后真的下手却绝没有半点的手软,处处都是要害。
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是世家还是新贵,见了这头笑面虎,无不心中发寒。
可是在笑虎李盛之前,他才是整个皇宫中最难以测度的人物。
一身踏入二品的玄功,滴水成剑,杯酒杀人。
皇城中有三千玄武禁卫,层层黑岩城墙廊道强弩,可是他才是最后那一睹高墙,人虽只是六尺高,便是有力士抗鼎,剑仙出鞘,也难能近前,数十年来,自江湖而来的高手不知有多少,还没有人能够安然离去。
这一双手仍旧还白皙,却浸染了五十年江湖的血腥。
想到当年的事情,老太监眯了眯眼睛,旋即就释然,终究是老了。
他看着沉睡的老人,心中有那稍微不合规矩的念头。
像是当年那个纨絝地醉鞭名马,无法无天的少年皇子;隐姓埋名,只带了两人就游走七国天下的青年;扬鞭策马,驱兵北伐,一杯残酒,一声呢喃,吓得北疆兵马后退数十里,彻夜难眠的三十岁帝王。
雄心吞宇宙,振奋六世余烈,吞下六国的豪迈皇帝。
是啊……当年,是陛下吞灭了六国,二殿下还只是神武府主。
但是那样豪气冲天的帝王也还是老了。
老了,终於还是老了。
老太监想着,都说当年的太子眉宇间最像陛下,可是现在看来,现在的皇帝陛下,虽然和当年的陛下一者沉稳一者轻浮,内里的气度却都极像,可是这样的人,都不会容忍另外一个自己的存在。
所以陛下这些年才会自弹自唱自娱自乐。
这是两代秦皇的默契。
这是帝王家。
或许正因为彼此都是各自时代最杰出的君王,所以才会在不言不语当中形成这样的默契,哪怕两人之间隔着的事实是杀子和夺权,是父子生疏,表面上仍旧是浩浩盛世的父慈子孝。
或者,在他的心里还有另外一个想法,他毕竟自八岁起陪着太上皇,对於这一位帝王的生性太过於熟悉,那个荒谬的念头反倒是最有可能的。
而今的太上皇越是昏庸,那么当年半带夺权的二皇子身上污点就越浅。
这天下便越好掌控,悠悠众人之口,一半锋芒被抹去,所能苛责的只是皇帝不孝,可这一点在‘父慈子孝’二十余年下也站不住脚,已经有新的文人觉得,当年二皇子所作所为,私德有损,大节不亏。
短床上的老人口里呢喃了一声,睁开眼来。
老太监俯身将老人扶着做起,太上皇靠在了冰冷的雕琢龙床上,恍惚了一会儿,道:
“睡了多久……”
老太监轻声道:“不过两刻时间。”
“两刻么……”
太上皇看了看自己满是皱纹的手,当年的豪情壮志都被皱纹遮掩在了下面,他放下手掌,自嘲笑道:“真的是老了,白日里居然犯困了。”
原名李莲的太监认真道:“陛下没老。”
李莲的模样太过於认真,太上皇忍不住笑了一声,他突然想到了从小这个不完整的男人就一直呆在自己身后,宫里太冷清,就只他可以信任,一直到后来,很久以后的后来,才又多了几个人。
离武,那个时候还叫离武,后来加了个卒字,离武卒。
酒壶里永远都有酒的剑客,起了个泼天大的名字,天京剑。
还有那个每每将毛头离武气地跳脚的赵国红衣。
呵,现在还记得,那丫头笑起来可真好看啊,酒窝把那暴脾气的老秦人离武醉地走不动路……就是脾气太凶,真真太凶,把那个额头绑着麻草绳的少年气得不知道多少次要砍了马吃肉再也不走了。
老人唇角勾了勾。
他还记得,当年难得一见天星坠落,他们许愿时候,那个女子说要接过父亲的长矛,成为大赵国唯一的女子大将军,喝酒的剑客说要试试看天下最好的那几把剑。
当时他们还年轻,看着天上的星星,看着星空下城池里燃起的红尘灯火,觉得未来尽数都在他们的手里。
江湖潇洒,快意恩仇。
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
以手中一剑对天下千万剑。
纵横沙场,为国守边。
太上皇李叔德闭着眼睛,轻声笑道:
“也就只有你还觉得我没老了。”
“你看看你,你都老了,我可没有你那样一身武功,肯定更是老的不成样子咯,脸上的皱纹,夹得住剑。”
他声音顿了顿,又笑起来:
“我啊,刚刚又想起以前的事情了。”
“离武,赵红袖,天京剑……”
“那时候多好。”
李莲想起了往日的光景,会带着他偷酒的少年,待他如亲弟的少女,想起了教会他剑气剑法剑意的醉酒剑客,想起了那个时候的自己,神色柔和下来,道:
“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李叔德呢喃:
“是啊,很好的人……”
他记得,那剑客果然行走江湖,那少女笑话离武不成器,也果然成了赵国第一位实权的女将军,年年相聚,笑那离武不丈夫,离武每每暴怒,一个人喝闷酒,他和那剑客陪着他喝,离武喝酒最爽快,却又每次第一个喝醉喝倒。
赵红袖不知道多少次在他脸上画了乌龟王八蛋。
老人忍不住发笑。
那个时候,真是快意啊,脸上笑容没停下来过,杯子里有喝不完的酒,生平的兄弟知己好友就再旁边,一抬手就够得着……
然后……
然后,庞大的赵国亡了。
第一个亡国,虽然之后又勉强靠着哀兵儿活过来,但是那个时候确实亡了一样。
亡於数国合纵连横。
老人端起旁边的玉琉璃盏子,里面不是酒,是茶。
那一年邯郸的雪下得尤其大。
红衣许国。
……………………
昆仑墟下面的雪下得很大。
郤鹏赋这辈子都没能见到这么大的雪。
上千人指望着昆仑墟山腰的药材过活,也就有这么一条街,从头到尾,真的就只是一条街的距离,走完半刻都用不着,这一条街,还有街上的店,是指望着这些个采药人活着的。
昆仑墟最上层也常常冰雪覆盖,可从来没有波及到下面来。
前几日还好,今天这温度几乎一下子就冷下来了,街道上原本到处晃悠的人也都回了屋子里面,烧火躲着,郤鹏赋缩了缩身子,抬起头来,看着一片一片的大雪飘下来,不,几乎是砸下来,不由得咂舌。
怀疑这不是雪,是不是天上的神仙杀鹅了?
得杀多少啊。
因为抬头,所以他没有能够看得到刚刚走过去的人。
一大一小两白衣,站在了昆仑墟下面,裹挟着风霜往上走去,这个时候,积下雪来,路面湿滑,一部小心就要滑倒,跌到昆仑墟的谷底摔成个烂泥,可是在这两白衣脚下却如履平地。
若是有人能够仔细去看,两人脚底并没有接触到霜雪。
郤鹏赋从上面收回了视线,双手抱着自己的肩膀,狠狠地打了两个寒颤,心里想着今日反正也不会有人来这里吃喝,干脆就关了门回后面去烤火好了,省地在外面白费功夫还要受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