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棘手, 季尧臣总想当面说清楚为妙。
可是和这花痴面对面坐着的时候, 他莫名地出了些手汗, 感觉有些不自在。
“你”他沉吟一下, 又将她盘问一遍,“你是什么地方人,父母健在否”
苏奈道“奴家的爹娘死了好多年了, 只有几个姊姊。”
她一面答着,芊芊手指从盘子里拎起一串葡萄, 嘴凑过去,一颗一颗啃着吃, 脸上不见伤心。
季尧臣按按眉心, 也是个苦命人。
年幼失怙,小小年纪卖给员外家做丫鬟,缺乏管教, 怪道长成了花痴
季尧臣道“长姊当如母,你的姊姊有没有告诉过你,身为女子应该如何作为”
苏奈托着腮“二姊姊自小教导奴家说, 这幅皮囊不能浪费, 应该找个男人,享受荣华富贵。”
季尧臣手一哆嗦,茶盏差点摔在地上, 眉毛恼怒地拧起,
这什么长姊上梁不正下梁歪
他的目光登时严厉起来“你可进过学”
苏奈道“奴家听过先生的课。”
季尧臣“既听过我的课, 便算我半个学生。我以为, 女子首要正身立本,应当矜持,爱惜自己的名节。苏姑娘夜投陌生男人处,无名无分,同吃同寝这么多日,就是置自己的名节于不顾”
“先生又不是陌生男人。”苏奈打断这一长段话,“奴家喜欢先生,是专程找先生来的,奴家才不和别的男人如此这般。”
说着,羞答答地瞟了他一眼,将季尧臣看得满面臊红,没忍住一巴掌拍在了桌上,却不敢大声“你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为什么”
季尧臣别过头“我不喜欢你这样的女子。”
那小妇人眼里闪过一丝挫败。
黑黝黝的眼珠子,不服输地在他脸上扫来扫去“先生果然和奴家见过的男人不太一样。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人家可以学学。”
“不是所有人都沉湎于儿女私情。”季尧臣的嘴抿得紧紧的,打断,“尧臣今年三十又四,无妻无子,无牵无挂,我想要做的事还未做完,哪有心思想别的眼见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这颗心就在胸腔里直颤,如遭凌迟,不得安生”
苏奈被他的话砸得一缩脖子,拿袖抹了抹脸。季尧臣看她那张美艳浅薄的脸满,便知道鸡同鸭讲,闭了嘴。
多年来无人可知的寂寞又如乌云浮起。
他叹息一声,勉力回过神来“苏姑娘今年贵庚”
“贵什么”
“你多大年纪”
苏奈低头算了算,三百零二十二岁。
“奴家二十二岁。”
季尧臣好言相劝“你已经二十二岁了,这年纪放在乡下,已经是孩子的母亲。苏姑娘,你还是早日找个一心一意待你的男人嫁了吧。”
“这可不行。”红毛狐狸啃着果子,专看这男人的笑话,“奴家喜欢先生,自然是一心一意地等着先生,怎能嫁给旁人呢”
“为什么”季尧臣忍耐得青筋都爆了起来。
果然是听不懂人话的花痴。敢情软硬皆施,好说歹说,全都白费
苏奈晃着椅子道“因为先生长得高大英俊,魁梧不凡,是我们女子最喜欢的类型,又有知识先生,先生”
说到一半,季尧臣已经气得满面涨红,控制不住地摇起脑袋,猛地一拍桌子,拂袖而去。
门破了个大洞,门外蝉声、流水声,还有幼女的嬉笑格外喧嚣。
小胖墩第四次回头向外望时,季尧臣的书卷成筒,“啪”地敲在石头桌子上“公子。”
小胖墩忙将目光聚回书本上。
那些字仿若蚂蚁,爬来爬去。他鼻尖上盈满细汗,玩弄着一页书角,整张脸写满苦闷。
小胖墩学得很慢,又爱走神,前面几则古文,花了大半年才背住,季尧臣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拿磅礴的知识往那细口瓶里挥洒,洒出来大半,但总能灌进去些许。
别的学生求学,不少挨他责骂,唯恐自己不够上进好学。
唯独这个肥胖的、呆呆的孩子,他是以近乎虔诚的态度倾囊相授,恨不得以身代之。而且只要他活着,这件事就不会停止。
季尧臣微闭眼睛,负手踱步,低沉的声音抑扬顿挫,流淌在小小的土屋里,“公子,诗很工整,比文章好背”
话语戛然而止。
他余光瞥见苏奈趴在两册书上睡得正香,口水打湿了书页。
苏奈叫人勾着后领子一把提了起来,从梦中惊醒,基于野兽的本能,一瞬间凶相毕露,差点回首给身后的人一爪子。
等到看清季先生拎着书,一张愠怒的脸,利齿和指甲瞬间收拢,整只狐狸乖顺地蔫趴下来,和季先生大眼瞪瞪小眼。
季尧臣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将两册书丢在回桌上。
苏奈小心地捡起来,哗哗地翻动。
这能怪她吗
臭男人给她两册女则女训,叫她先自己看着,待给小胖墩上完了课,回头给她讲这个。
人类的字,密密麻麻,和鬼画符一般。她半个字都不认识,能看出个什么
再加上她在屋里憋闷得慌,半夜总要跳窗出去疯跑,跑上一宿,也是很累的。
看着看着,这不就困了嘛。
苏奈立起书来,挡住怒气冲冲的狐狸脸。
书却叫人猛地抽走了,掉了个个儿,又塞回手上。
“你拿倒了。”
“哎。”季尧臣满面嫌弃,叹了又叹,摇着头地走了。
这厢,小胖墩还在磕磕绊绊地背诗“明明月松松”
他脸上汗越积越多,掀开书角,偷瞄一眼。
书上已经给画得乱七八糟,标满注解。
可是任他如何注解,都不能将这些复杂的符号,在脑海里摁下印象。
再次偷瞄时,叫季先生拿书卷轻敲在手上,小胖墩一哆嗦,“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