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一时不防, 扑到了通悟怀里。
通悟一手抓住他的棍子,另一手笑嘻嘻地递上了银子。小二的脸扭曲了一下,由怒转喜,身后那瘦弱的书生也绕出来, 讶异地看着他。
书生名叫孟子京, 南阳人, 本是富家公子,无奈嗜酒如命, 腰上挂着个酒葫芦,成日里醉醺醺的。
为着买好酒,他将盘缠花了个精光,只好卖字画赚钱, 赚来的钱还没捂热,又换成了葫芦里的酒。当下他一贫如洗, 又得了肺病, 人瘦得如竹竿一般,酒却仍然戒不掉, 赊账不还, 还想再赊, 这才叫小二打了出去。
通悟溜下界来便是全凭高兴。他才不在乎凡人品行如何,因而不仅替孟子京付了账, 还花钱请他喝酒。
两人一见如故,竟然越说越投机,直喝到了月上中天,烂醉而归。
通悟在凡间所遇,大都是酒肉朋友,因能白吃白喝才跟在他身后, 下了宴席便作鸟兽散,唯独孟子京真心同他结交。
孟子京将他带到屋里,给他看自己写的诗、做的文章,并做些家乡小菜给他吃,二人惺惺相惜,晚上同塌而眠。
通悟毕竟在上界有差事,为防止被文昌君发现,只好每每趁孟子京熟睡时溜回上界。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通悟在文昌君眼前应个卯的功夫,凡间已过了十天半个月。孟子京醒来,见好友不在,枕边有两大袋银钱,知道是通悟留下的,小心翼翼地收起来,穷困潦倒也不花一分一毫,宁愿再卖字画赚些微薄酒钱。白日里,孟子京便在小酒馆里翘首以盼,等通悟再来,才将那银钱取出来,全请好友喝酒。
通悟头一次被如此真心地对待,感动不已,便彻底跑了心神,一有空便溜下界来,找孟子京饮酒玩耍。
时间长了,释颜发觉,替他遮挡了几次,还是被文昌君发现他偷溜下界,便将通悟扣押,斥道“你已是神仙点化过的妖兽,不好好在此修炼,怎么到处乱跑凡人自有气运,你们并非同族,不要妄加干涉。”
通悟不服气道“徒儿也没干什么呀,就是和他说说话聊聊天,又不像那寻常狐狸精采补男人”
文昌君闻言更是恼火,骂道“身为神仙,当引导凡人向好,你倒好,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下界干什么吃喝玩乐,不学无术”
通悟忙道“没有没有。没有不学无术,孟兄为人机敏潇洒,我们一起作诗来着”
文昌君脸都青了,不愿意再听他诡辩,拂袖而去,从云海图去观云台。
走在路上,心里还郁郁不乐,希望哪一日能有其他神仙来访,能早日将这祸害调到别处。不然,长此以往,必生事端。
通悟叫师父训了一顿,垂着脑袋闷闷不乐。心想师父既说影响不好,那以后不再去就是。可怜孟兄还在等我,当去与他作个别。
于是待禁闭时间一到,又跑下界去。孟子京数月不见通悟,见他突然来访,十分惊喜,急忙奔出来招呼,连鞋都穿反了。两人勾肩搭背,低头见了一双反穿的鞋,指着彼此哈哈大笑。
这日又是饮酒到了凌晨,两人彼此扶着归家,一路醉话。路过池塘,池塘里倒映圆月,通悟正说得口干舌燥,指着池塘道“夜里热得慌,真想跳下去凉快凉快。”
此话若让文昌君听了,必然骂他胡言乱语;若是让释颜听见,那小和尚一定会满脸为难地规劝。
可是孟子京听见了,却哈哈大笑道“这有何难下去就下去,我先帮你试试水温。”
说罢,一个猛子跳入池中。
那池塘水极冷,孟子京冻得哆哆嗦嗦,酒醒了大半,抹了把脸冒出头,见通悟扶着膝盖,站在池塘边嬉笑着问“如何”便吐了口白气,谎称道“舒爽极了,你也快下来。”然后一拽通悟的衣摆,将他一把拉了下来。
两人在长满荇菜的池塘里往彼此脸上抹淤泥,放肆打闹了一会儿,地爬出来,回住处更衣。
泡了个澡,用了些小菜,食饱饭足地躺在床上,看着屋顶破洞上露出来的一轮圆月,通悟兴致极高,作起诗来。
孟子京叹了口气道“又是月上中宵了。跟你在一块儿,总觉得时间过得极快,你又总是要归家,只恨不能与你长久相伴。我这月底就要考试,考完就得回家乡去。恐怕以后再难见面了。”
这书生不知身旁躺着一只九尾狐妖,只当他是外县公子,只是每隔一段时间进京谈生意,故而总是很久才出现一次。
通悟只是笑笑,并不应答。
孟公子又道“通悟,你如此聪明,诗文也好,不如干脆跟我一道儿考试去若是有幸得了个知县,我愿意给你抄文书,咱们俩以后还能一起喝酒。”
通悟双目微睁,吃了一惊,忙道“别别别,你愿意,我可不愿意。”
孟子京以为他无心仕途,只得在一旁长吁短叹。通悟把手垫在那草枕后面,看着头顶上的坡屋顶,想到这是他下界的最后一夜,心里也有些酸涩。
但他想起文昌君的话,只怕再交往过多,干扰了凡人气运,便哄他道“你若是不想一人,我可以陪你一起考。孟兄好好备考,待考完了,我们一起喝酒去。”
孟子京闻言,十分欣喜。后半夜便同通悟讲起功课来,通悟只是听着,不做干扰,等他读完了书,二人又一起喝酒。孟子京兴之所至,手舞足蹈道“考完以后就是我生辰,到时候你一定要来,咱们去隔壁镇上喝梅子酒,一年只有这时节能喝到。”
聊到了天边熹光微现,孟子京终于睡死过去,通悟叹了口气,留下两大袋银钱,回了上界。
孟子京记挂着通悟要同他一块考试,从这日起便一直站在檐下等待着他,从黄叶飘零等到了大雪纷飞,可再也没见通悟露面。一直等到应考那日,通悟还是没有出现。眼看太阳升起,时间到了,孟子京无法,背着书箱一人进了考场。
此时天界,正是文昌君每日上观云台之时。释颜持笔跪坐身后,面色沉静;旁边的通悟总算回归正轨,也有样学样,安生跪着。
只是他神色有些飘忽,拿手去揪云上的丝缕,将其在手上用力捻成水滴。
文昌君如往常一样,端坐云上,一对凤目有神,三缕髥须微动。
他正欲开口,忽然,背后传来了一道极其惊喜失态的声音“师父师父,你看”
文昌君神色一凝,严厉地回过头去“看什么”
只见通悟一骨碌爬起来,三两步走到面前,指着下界喜道“师父瞧见了么此间试场里有一个,气运冲天,将旁人都盖住了此等气运,必成真龙孟兄,是孟兄”
文昌君叫他镇住,忙低头一看,只见考场内士子头顶紫烟,有的深,有的浅,最盛不过只有碗口粗,那是状元;与往日所见景象并无区别。
什么气运冲天,什么真龙,真是白日发疯,胡言乱语便斥道“通悟,坐下,切莫胡说。”
通悟却一怔,惊疑道“师父师父,您再看看当真是真龙之相,并无谬误。”
文昌君顺着他所指那人看去,只见那脸带病气的瘦弱书生趴在桌上,哈切连天,昏昏欲睡,这也便罢了,他头上几乎根本看不出什么气运,这一切简直让他怀疑通悟是专程作怪。
再一细看,文昌君当即怒不可遏那人哪是旁人,不正是与这狐妖在下界日日厮混的那个凡人书生么
文昌君平生最恨那结党营私,徇私枉法之辈,一掌拍在云上,将整个大殿都震颤起来“通悟,你可知道真龙之相是何含义那可是要做凡间帝王的气运这孟生放纵颓唐,平日里嗜酒如命;你告诉我,一个病痨酒鬼,有何种可能有帝王之相”
通悟叫他那一掌惊得一蒙,身子一抖慌忙跪下。
扭过头去,以那双深海般的瞳仁静静看了片刻,笃定道“师父,徒儿未曾看错,一定不会有错。五年之内,孟子京必然转性,仁慈博爱,滴酒不沾。适逢朝廷内乱,便为帝王,可延绵数年国泰民安。”
他说得有板有眼,可毫无依据,文昌君只当它是天方夜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