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昭回头一瞧,苏奈仍是一动不动的,虽然不赞同,却也把声音压低了。
“你、你生病了么”他皱着眉,急忙把手盖在小桃脑袋上,出乎意料地,她的额头很凉,如同一块没有温度的石像,“没有发热。”
杨昭十分诧异,因这墓穴里虽然较为阴凉,但是不至于到冷的程度。他只穿一件单衣,还觉得身上发热呢。不过他正值青春年少,是阳刚之体,小桃大病初愈,还很虚弱但,也不至于冻成这样呀
他想到自己的水囊里装了些酒,正是驱寒用的,便扶她起来,喂了些酒。小桃此刻似乎好些了,脸色回暖过来,那可怖的寒霜也融化成水珠,点缀在她低垂的睫毛上。
她喃喃道“我初下来的时候,便觉得下面很冷了,不过还能容忍,刚才是真的觉得自己要冻死了。”
“睡梦之间,仿佛有个男人的声音,一直提醒我,催促我。”她看着杨昭,似乎是在回想,“他叫我不要在这下面待着,回到上面去。”
“那是怎么回事我保证,我们这地窖里绝没有旁人。若是有,你怕是在梦魇。”杨昭拧着眉注视她,一时无措,想把苏奈也叫起来,她见多识广,大约能知道怎么办,三个人在一起,也好有个商量。
可是他刚一扭头,小桃仿佛知晓他的想法,一把拉住他,用气声道“不要吵醒苏姊姊。”
她明白,苏奈辛辛苦苦为他们找到一处庇身之所,断没有挑三拣四的道理。但因为她怕黑,又畏寒,迟迟不敢下来,耽搁了一点时间,苏奈将她硬拽下来,她也不敢再拒绝。她能看出来,苏奈对她没了耐心。她生怕给别人添了麻烦。
“也许只是急症。”小桃神色缓和,“与你说话间功夫,我感觉好了。你快回去睡吧”
杨昭打断道“我清醒了,我以前在门派里时常守夜,睡得本来就少。”
两人相视,一时都无言。
小桃的目光从他脸上慢慢落下来,借着烛火的微光,忽而道“杨昭,你衣裳怎么破了”
少年连忙扭头去看,又反手去摸,只摸到了耷拉下来的布条边角,小桃叫住他“别看了,许是那石台子不平整,把你衣服给挂破了,破得厉害呢。”
“你转过去。”她一手按着少年的肩,一手麻利地将包裹里的针线取出来,“别动。借着这光,我替你补补。”
杨昭便不动了。
烛焰静静地竖立在空气中。两人的影子交叠着投在石壁上。杨昭的汗顺着额头流到下颌,似乎能感觉到背后飞针走线带来的风声。
“我小的时候,与其他孩子打架,刚做好的衣服叫人扯破,又怕给娘见了挨骂,我姐姐也常常这样,坐在我背后缝。”
小桃的睫毛轻颤“你还有一个姐姐”
“她不是我亲姐,是我爹爹帮工的女儿,不过我们自小就在一处,她待我比我亲姐还好。”他说完这句,便低下头截住话头,神情有几分低落,“幸而路上遇到两位姊姊,得了照拂,我的命真好。”
小桃正熟稔地咬断了线头,闻言微微笑道“说来奇怪,我见了你也觉得很亲近,也许就是命里有缘吧。”
红毛狐狸从房顶上飞窜过去,引得树丛颤动,晶莹剔透的水珠从叶片上滚落下来。
侦察了几个来回,狐狸绿幽幽的眼熄灭,耷拉着尾巴下了房顶。
西洲这地方甚是奇怪。到了日落以后的漫长黑夜,不禁家家关门闭户,连厨房里的灶火也全部熄灭,掀开每个锅盖碗盖,里面都是空荡荡的,没吃完的饭菜,全部倒进了泔水桶,呸,真浪费
想蹭点热食,竟比登天还难,红毛狐狸坐在树上,尾巴一晃一晃,心里十分失望。
正想着,看见黑漆漆的水边,隐约亮着一盏小小的暖灯,将那一块的江水照得亮晶晶的。她向着光源慢慢靠近,一辆板车映入眼帘。
那灯原来是板车上悬挂的一盏拳头大的琉璃风灯,风灯随风轻摇,晃动的橘黄光晕下,有个熟悉的、布衣布帽的人影正在忙碌,一手沾了水,在案板上揉面不是那时常给他们吃白食的馄饨摊的摊主又是谁
这个人好生古怪。
这附近的店铺都关门熄火,其他摊主也都收摊回家,唯独这一个摊位在江边亮着灯。
苏奈索性趴在树枝上,托着腮,看他包了一刻钟的馄饨。
辛辛苦苦包了半天,偶尔有蝙蝠似的飞鸟叽叽喳喳叫着俯冲下来,叼走一个,摊主倒也不气,嘴里“呿”了一声,拿手一驱,便慢条斯理地摇起蒲扇来,嬉笑着注视着那些鸟飞上枝头。
苏奈饥肠辘辘,本想等他下了馄饨,趁他不备捞一碗走,好说歹说也能垫垫肚子。可是等了半天,他只包好,整整齐齐码在案板上,却不下锅。
苏奈明白了,他是在等客来。可是这大半夜的,哪儿有人哪,全都便宜了那些臭乌鸦
一阵风来,将那风灯吹得乱晃,眼看灯要熄了,摊主却不管不顾,只管按住被吹歪的帽子,若无其事地将其正了一正。
苏奈目光移动,聚焦在他的布帽上。
她想起来了。这帽子并非寻常之物,乃是个宝贝。初次招待杨昭时,她亲眼看见摊主抓出一条鱼塞进帽里,如同变戏法一般,倒出来的便是色香俱全的佳肴。
她的脑子转得极快,马上反应过来,说不定他不下馄饨,乃是因为板车中压根没有明火,他的馄饨也是从帽子里变出来的呢
红毛狐狸咽了咽口水,意动神摇,想了一夜的板栗烧鸡、黄鱼馄饨都冲她招手一般。她一只妖精,也不是抓不到生食,不过是苦于不会烹饪罢了。此等宝物,若是能借她一用,还愁没得吃吗
她向前两步,泛着绿光的一双眼如同两只灯笼般渴望地亮起,可又有些踌躇。
唉,说来惭愧。在山上时,大姊姊白素时常提溜着她的后脖颈,反反复复地教育她“奈奈,你又去农家偷鸡了这山上的野物还不够你吃的吗你可万万别同姗姗学。你如今身上结的是善缘,走的是大道,万不可行此种事情,折损了德行。幸而你没伤人,今次便也罢了,以后别叫我看见你偷鸡摸狗”
她堂堂一只狐狸精,虽然不屑一顾,但到底是叫大姊姊的灌耳音灌进去一点,这几百年来,当真只偷过些剩饭,鸡鸭之类的,没敢偷过别的;后来跟了季先生进学,又被他耳提面命些礼义廉耻,将“窃,君子不齿”背了个滚瓜烂熟,如今面对不知价值几何的宝物,竟然颇有些惴惴
不过,她又觉得十足憋屈,她堂堂一只狐狸精,几百年采不到一个男人也就罢了,连行事也要这般畏手畏脚,那也太丢妖怪的人了
况且,她也不仅是为了自己,墓穴里还有两个身无分文的人,以后大家可以一起吃嘛。就算被大姊姊抓包了,也算是,也算是说得过去
饥肠辘辘的狐狸想着,面露狞色,尾巴竖起,蹑手蹑脚地从树枝上爬过去,没发出一丝声音。待到了摊主头顶上方,她倾过身子,伸爪一勾没捞到。
那摊主正巧弯下腰去,叫她勾了个空。
尖锐的狐狸指爪暗自握了一握,待摊主回到了案板前,她瞅准时机,再度一勾。
这摊主的脑袋偏生晃来晃去,这布帽近在眼前,却几次三番都叫她扑了个空,红毛狐狸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
她悬在树上,不住劝慰自己耐心。
耐心地等了片刻,等那摊主站定了,猛然伸爪一捞,尖锐的狐狸爪将布帽串成了串,一下便掀离了他的脑袋,轻得仿佛被一阵微风吹落,而摊主毫无觉察。
到手了
苏奈未及大喜,忽然觉得身下一坠,不好
只听咔嚓一声,她趴着的树枝忽然折断了。
红毛狐狸大惊,像熟透的果儿一样结结实实地摔在了满地枯叶上。她顾不得痛,含着泪打了个滚儿,将布帽往口里一叼,四条腿刨地,拔腿便跑。
箭一样蹿出百尺,眼见着摊车远得瞧不见了,红毛狐狸稍松一口气,回过头来,却罩在一个黑影里,睁大眼睛一个急停。
一双破旧的黔色布鞋挡在眼前。
摊主笑吟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卿本佳人,奈何为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