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君殊正握着她的手,以最谦卑的姿态,仰头看着她,漆黑的发丝,漆黑的眼睛。
“……师兄?”
她的嗓音,像是好几百年没用一样沙哑干涩。
“好了,好了,师姐醒了。”肖子烈把符咒揉成一团揣进口袋,在警笛声中扑到碎裂的窗户边,“妈的救护车来了,师兄你……”
他回头,声音戛然而止。衡南弯腰,双手惊慌地扶住盛君殊的手臂,后者靠在她怀里,已经双眼紧闭,不省人事。
盛君殊被救护车拉走前,气若游丝地在衡南耳边说:“记得把我手机捡起来。”
“……”
医院。
四面白墙,白光从四方窗口透出,白色被子盖至男人胸口,延伸向上的冰凉柔软的输液管,他睫毛低垂,脸色都是带着消毒水气味的苍白。
床边摆了个凳子,衡南坐在凳子上,双脚紧张地勾在凳子横梁,身子前倾,默默地盯着他。
刚才她在盛君殊着意强调的掉在玻璃片中、屏幕摔碎的手机里面翻到了一个加密的相册。
相册里面都是她好多年前的……私密照片。
嗯……
这有什么好加密的?
她停了停,又默了默,沉着脸打开备忘录,顶着屏幕上那道蜘蛛网,从最上面那条关於她的置顶开始,一条一条地看。
盛君殊备忘录里存了好多的备忘事项,每一条都很细心地注明了日期。
有一些是工作上的。
有顾客在圣星的某个线下门店购物,越了不知道多少个级,把投诉电话打到他的私人电话这里,时间还是半夜,他把炒锅的型号记录了下来,留了那个客人的电话。
有一些是门派相关的。
表格里有很多外门同门的名字,名字后面是给出的款项,每一年总支出的款项,还有入帐。他收集了一些关於“海上仙山”景点的新闻,甚至调查了景点的房价和地产投资可能。
他还做了一些风险投资。
准备过一些讲座。
参加过很多面试。
零碎地夹杂着一些莫名其妙的感慨:“肖子烈又旷课,约见班主任。”
只这个“又”字泄露了一丝情绪。
大约是像陀螺一样忙转着,一刻也没有放松,一千年对於盛君殊转瞬即逝,所以一千年在他身上,才没有留下痕迹,他发丝依然乌黑,姿态依然挺拔,昂扬的精气神仍在,炙热,滚烫。
只像这样睡着的时候,显得内秀孱弱,似乎令人敢於冒犯。
衡南试探着摸了下他苍白的脸,又赶快收回手去。
一滴一滴的药水落下,她翻到了底,最底下是一条本月初添加的:资金链断裂,年底待还款1253.47万。
资金链……断裂?欠了……一千多万?
金属板凳的冷意沁入她的皮肤,她联想到很多惊悚的可能:圣星快倒闭了,实际在亏空?或者因为补贴师门,盛君殊的公司周转出问题了;或者因为多了她的开销,把师兄的公司拖垮了?
所以盛君殊让她把手机捡起来,是心里放不下这笔欠的债吗?
“病人家属。”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在耳边炸响,衡南回头一看,护士进了病房,“你是盛君殊家属?”
“……啊。”衡南回过神,“我是他太太。”
“你老公三高啊,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护士从口罩上瞥她一眼,毫不客气地填查房记录,“平时稍微注意点啊,年纪轻轻的。”
衡南迷惑地拧起眉。
有人在外面喊这护士:“儿科有俩孩子妈抢毯子,打起来了,小凤让你搭把手。”
“医院毯子都能抢。”护士不耐烦地嘟囔着走出去,“都什么家长啊。”
衡南揣着口袋,头发微乱,在病房里焦躁地来回转圈,思路在“欠债一千万”和“你老公三高”之间来回切换,只觉得师兄一倒,前所未有的压力都砸在了她肩膀上。
她得坚强。
她坐在盛君殊病床前看着他,坚强地吃了顿肯德基。
下午王娟来换班,就撞在暴躁的衡南枪口上。
“你还敢来?”她挡在盛君殊床前,冷冷地睨着王娟,她本生得冷艳,这一沉脸,更显得盛气凌人,不可逼视。
王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展示了手里拎着的保温饭盒,强笑:“我……我给盛哥儿送点大补的汤。”
“拿出去。”衡南说,“你也滚出去。”
“小二姐!”王娟脸色气得铁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我……”
“你什么?他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还不都是你喂的?”衡南充满戾气地一踢板凳,将王娟镇得后退几步,审时度势地跳到了门边。
“你给我滚出去。”
“衡南。”
背后略带沙哑的男声响起,衡南脊背一僵,一丝冷意爬上了后脖颈。
盛君殊左手搭在额头上,冰凉的药水顺着血管流向四肢百骸,打针打得身上很冷。
意识昏昏沉沉,本来想再睡一下。
但听见屋子里仿佛有人大战一场,拍桌子踢凳子的,师弟师妹一争执他便习惯性地跳出来镇压,於是他赶紧醒了。
他好像听见师妹正骂人。
师妹骂人其实听上去很爽,一点都不泼,有股极凶的、唯我独尊的,颤人心肺的劲儿。这么想着,不知怎的,一抹极淡的笑爬上嘴角。
只不过,她在他面前从来都不这样,他睁开眼,淡淡向她看去。
衡南缓缓回头,又大又黑的猫儿瞳含了亮晶晶的眼泪,变了个驯顺孱弱的腔调:“师兄,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