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东长叹一声,将手盖在她的发顶,面色由戏谑慢慢转向肃然:“人间一朵富贵花,不过百十年尔。做棵松木,受风雪压迫之苦,长青於山上千年万年,岂不更好?”
“……好吧。师父是有些自私。”他轻巧地换种说法,“你师兄的资质,给太平盛世锦上添花未免浪费,师父要他惠於世间千千万万年,功在千秋。”
衡南别过头去。
“这个表情是何意。”瞎眼老道侧过眼,慢吞吞揉揉她的头发,“师父可亏待过君殊?”
“那这是什么?”衡南猛地从怀里扔出一个纸团来,纸团自己慢慢展开,“择日完婚”四字露了边角。
丹东伸出枯瘦的手,缓缓将它抚平:“怎么拿手书撒气?”
“为什么要给我们赐婚?”衡南紧紧注视着他,猫瞳里流露了困兽般的迷惑。
丹东微微一笑:“自然是因为适合。”
“适合?”衡南无论如何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冷笑道,“你才说师兄是盛家遗骨。同在一个金陵,你是从哪里将我带出来,你不记得?现在你却跟我说适合。”
“你的身世,何必要告诉他。”
“我一定会告诉他。”
丹东又咧开嘴笑了,好半天,他斜坐地下,手臂舒适地搭着莲花石座,“那你便告诉他。告诉了他,君殊只会更疼惜你而已,不信,你试试。”
衡南瞪着他,胸口起伏,一时语塞。
丹东干枯如老树的手沿着少女的头发向下,颤巍巍地顺了两下,似乎想要顺炸起的猫毛。
“你可知道,我如何在盛家里外三层的侍卫,十余个丫鬟,五个奶娘的手里头把这孩子偷出来的?”
“……”
丹东笑道:“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中秋佳节,阖家团圆日。我以本相在墙外敲碗化缘,适逢一群人簇拥着小公爷来,人皆驱赶我,君殊当下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便走了,我正觉枣手。没成想夜半三更,趁着仆妇都睡了,他自己偷着装了一大碗香米饭翻墙过来给我,叫我拍晕带走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衡南听着,几乎气笑了。
“明白吗?君殊此人,最大的优点和最大的缺点,都是一个心软。”
丹东将展平的赐婚书递她,看着衡南接过去,欣慰地点头道:“师父为你寻得良人,也为君殊觅得佳妇,真是一件极好的事。”
衡南拿着手书向外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看着丹东,肩上灵火跃动在眼珠里,似乎想说些什么,黑暗的山洞里声有回响:“从未有人偏宠我至此。”
丹东笑道:孩子,这不是偏宠,是你值得。”
“值得?”衡南捏着那张纸,咂摸这两字,只余极冷和浅的苦涩,“假如你知道我骨子里是个什么……”
老道坐回莲花座上,闭目打坐,轻轻打断:“衡南,师父什么都知道。”
“你什么都知道,那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丹东对她突然的一梗感到有些意外,笑得前仰后合:“你爹?你先前不是一点不在意吗?来往那么多人,即便师父告诉你,你也压根对不上是哪个。”
“我能对上。”衡南眼里含着亮光,站在几步外的姜花丛里回头,偏执地看他,“其实我一个一个都认着。”
丹东睁眼瞧她。
“是穿紫袍的那个九王爷吗?听说他是我娘那段时间的常客。”
丹东摇头。
“是脸上长痦子的刺史?我记得他曾经要抬我娘做妾,要我一起去的。”
丹东摇头。
“是那个大肚子的商贩?我从前比过,他的鼻子跟我很像,是他吧?”
丹东摇头。
“是那个穿金戴银的老头?小时候他给我雪花饼吃,平白无故,他为什么给我吃的呢。”
丹东还是摇摇头。
“是……
“都不是。”丹东淡道,“你猜的这些人,都太富了。”
“你爹是个穷书生。他死得很早,很轻易。你从没见过。书生,又穷又可怜,但脊梁是直的,肩上扛过万卷圣贤书。”
衡南却笑了:“你不要骗我。”
好像这个答案比她想象的还要满意。
她松了口气,终於觉得自己有一部分是昂首挺胸的,可以配得上师兄。
“师父何时骗过人?”丹东摇头笑道,“衡南,你这孩子自尊太强,执念又太重。这些前尘往事,是与非没那么重要,走得好好的,便不必回头。”
“时如东流水,万事向前看。”他摆摆手,“下山去吧。”
山上,白茫茫一片。
山道上积雪已厚至脚踝,化作冰凉的水,陷入罗袜间。
西风卷着雪吹来,腰带上铜铃声叮咚,裙裾向上摆起,少女将赐婚书衔在嘴里,两手拎起裙摆,小心地下山。
抬头时,眉间一热,红点隐约闪烁一下。衡南有些恍惚。
时如东流水,万事向前看。
走得好好的,不必回头。
……怎么有种荒诞的错觉。
眼前的起伏的山岭,银装素裹的树木,好像梦中场景一般,很不真实。
可是天书藏洞之内,那声音再度传出来,打断她所想:
“已遂尔心意,必付出代价。”
“已遂尔心意,必付出代价。”
“已遂尔心意,必付出代价。”
她心中再度糊涂了。
向下望去,透过细长的被冰雪覆盖的悬崖桥,能看到天书藏洞顶端。嶙峋山石潜入山溪中,那里位置隐蔽,过去的许多岁月,她曾经独自坐在那里,叙说过自己的心愿。
——被谁听去了?
——是天书吗?
——时天书在说话?
不是第一次了。
在她入门之前,差一点在考核中溺死的时候,她趴在沙滩上,听见过与这一模一样的声音。当时,这个声音说的是——救尔一命,日后需还。
那时候,她也确实被不明的力量推到了岸边。
现在,她的心愿达成,如果指的是……低下头去,赐婚书在手中徐徐吹动,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那么,要付出的代价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