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内最大的一座勾栏,夜里的销金窟,在白天看来,就是冷冷清清的双层小楼,悬在楼上的红绫鲛纱都跟没睡醒一样苍白。
大厅几乎是空的,板凳挪开,地上留着洒扫过的水渍。
二楼的房门一大半闭着,姑娘们懒起,还午睡,白天养精蓄锐,夜晚才能打起精神。
早上打外面来了个四十上下的贵妇,靛蓝的仙鹤送瑞褙子,压花的裙子,里三层外三层,雍容华贵,就孤零零坐在一张桌子前面,低着头,拿戴满金戒指的手,拘谨地守着面前一杯迎客茶。
“你看。”衡南站在二层拐角,一手环着扫地丫鬟小翠的脖子,细长丹蔻拈着瓜子,一粒一粒往嘴里送,刚退了稚气的眼睛像猫,含笑,孤傲的妩媚,食指轻轻一抬,“良家妇女。”
丫鬟小声道:“你怎么知道?”
“瞧她那一脸唐僧误入盘丝洞的表情。”
勾栏院里有女人来,多半是在白天,畏畏缩缩,别别扭扭,又不免偷偷打量,好似销金窟是什么隐私的地界。
这些女人她们见得不少,要么是带着钱来,为自己的丈夫消去花天酒地的赊帐,要么是带着钱来,不情不愿地把自己丈夫的红颜知己赎买回家去。
二人窸窸窣窣笑一阵,印三娘扭着腰从楼上下来,身后带了一队睡眼惺忪的姑娘。
睡眼惺忪是衡南觉察出来的,外人看来,这几个花红柳绿的姑娘分明规矩地低头,目不斜视,步履轻盈飘下楼去,安静得像猫一样,在那妇人面前排成一排。
妇人站起身来,走到每个人身前,也不触碰,就拿手帕垫着,抬起脸看看,或是牵起手瞧瞧,末了,攥紧帕子,眼含失望地摇头。
印三娘抬手,这几个姑娘作鸟兽散,三三两两走回楼上。
小丫鬟啐,“我们的台柱子都入不了她的眼,眼光真高。”
衡南原本好奇,因为妇人的手帕的举动,兴趣散了大半,撒了一把瓜子,讥诮道:“想吃大白菜,还嫌白菜根上有泥。”
“南南,”上来的姑娘们交换了眼神,附在她耳语几句,“盛家的夫人……”
金陵城极其繁荣,奢靡之风盛行,门阀众多,其中最大的簪缨世家,姓盛。
传说盛家先祖有功於高祖,故许世卿世禄,一代代积累到现在,更是簇拥无数金银。
因出行仆妇无数,车马连缀,总是阻道,不得已总在黄昏人少时行动,以至於时人以“日晚盛车”形容贵族奢靡的生活。
盛家的辉煌能数十年如一日地维持下来,也许跟族中少有闯祸的纨絝子弟有关。而族中少有纨絝子弟,也许是盛家子孙凋敝、人丁不旺的缘故。
现在盛家家主盛琨,只有一个弟弟,半年前去了,於是如今只剩他奉养老母。盛琨娶的是另一大氏族薛家嫡长女薛雪荣,另有三个妾室,可是仅薛雪荣生了一根独苗,取名君殊。
盛君殊生得皎如白玉,自小聪敏好学,全家人视之如掌上珍宝,恨不得将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双手奉上。
只一点愁人。
这盛君殊自小喜欢读书,醉心学业,於身外之物不怎么留心,甚至到了糊涂的地步。
只要手上捧着一卷书,拿着一根笔,睡在床上还是地板上,吃的是糟糠还是精米,给他梳头的是绝色美人还是佝偻老妪,他好像都觉察不出区别,甚至完全没留下印象。薛雪荣又怜又气,不忍苛责儿子,只得每每责罚下人。
这种事情倒也罢了,无非是吃饭睡觉的不同。最重要的是,这盛公子已经长成个少年,至今却还是个童男。
薛雪荣心里暗急,言语暗示了几次,母子之间,男女有别,见儿子一脸正直懵懂,有些话也不好再说,只得悄悄地给屋里放了三个暖床丫鬟。
这三个丫鬟放在盛君殊屋里三个月,不知是面对这么个冰雪公子,羞於启齿,还是什么别的原因,竟跟花瓶似的毫无作用。有一次薛雪荣夜里踮着脚暗探,气得血压飙升:
被子里,光溜溜地躺着一个熟睡的暖床丫鬟,自己的儿子衣衫齐整,持一卷书,斜坐在寒冬腊月的窗棂聚精会神地看,见她的影子落在书上,盛君殊抬头吃了一惊:“母亲?”
“她在那里干什么!”薛雪荣指着床上喝道。
“哦,她说她得了种浑身痒的怪病,需得脱了衣服躺在我的床上才能好,我借她躺一宿。”
“……你也是读过那么多书的人,”薛雪荣震怒,“这种话你信吗!”
“儿子也不相信,但是……”盛君殊掩卷,沉吟一下,“万一她真当这救命之法,不让她试一试,她岂能死心?”
“…………”
薛雪荣后来心想,她心疼儿子,挑选这三个丫鬟,於人品、家世上过於仔细,都挑的是些形貌端正、性子老实的童女,要这些丫头去引一个男人云雨,怕是强人所难,痴人说梦。
这种事情,非得挑几个浪一点的来做不可。
这一搁,搁到三月份,事情再拖不得:一来盛君殊到今年满了十八,再过一年就要上京应试,常言道成家立业,要是不幸做了官,身边还没有一个女眷,恐令外人耻笑;
二来,薛雪容给爱子相中了一门亲事。
女方是她远方侄女,盛君殊的表妹,名叫薛雁,今年正是二八年华,生得端庄柔婉,举止雍容大气。
她见过几次面,小侄女贤淑,手脚麻利,跑来跑去倒茶,一口一个姨妈,极其讨人喜欢。
因盛君殊不经事,她和盛琨及老太太商量,为这令人着急的子嗣,急急把亲事定在了九月。
而在娶妻之前,盛君殊必须得学会如何同女人相处。
衡南听得内情,嗑着瓜子,刻薄笑道:“那盛公子是有什么疾病吗?”
“我也怀疑。”丫鬟道。
少女将瓜子懒洋洋地一撂,掩下带刺的眼,扭身回房:“来这儿兴许是白来,到对门找小倌去才是正经。”
她背后,几个姑娘又笑做一团。丫鬟忙着抓那一把瓜子,皱着眉嘟囔着扫地。
且说这一边,薛雪荣在家观察了三日,不曾有看得上眼的丫鬟,也是心烦。
病急乱投医,想到了勾栏,要说对付男人,或者说怀有对付男人的知识和技能,哪还有比妓子更拿手的?干脆今日就来挑上一挑。
薛氏虽然在勾栏里挑了人,哪怕做个暖床丫鬟,也决不肯委屈儿子半分。
勾栏的老鸨子叫做印三娘,按她的要求,找的都是十六到十八的清妓,司乐的下棋的,清清白白的身子,面也没露几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