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的想法。”盛君殊顿了一下,想到什么,忙道,“我私自替你成了文章,多有添改,是否冒犯?”
“没有。”衡南别扭而奇怪地看着他,鼻尖上都沁了汗珠,越说声越小,“我都是胡说的,若对公子有用,直接拿去就是,不用署我的名。”
“若是先生问起,如何交代?”她看了一眼纸,指尖抽紧,藏在背后,“不如这张送我,公子另作一张,交了课业。”
盛君殊手绕到她身后一把抽走:“实话实说——照我看起码是甲等的文章,你怕什么?”
他夺了不算,还笑着轻按了一下她的发顶。摸得衡南浑身毛炸起,眼睛睁得滚圆。
“读过书么?”盛君殊已经撩摆坐回案前。
衡南盯着他,冲疑地“嗯”一声。
细瘦修长的指,带着轻快的情绪,哗啦啦掠着书页,像是弹奏乐器,“想看什么,我书房都有,你可以随便翻。”
“学?我又不考功名。”衡南小声道。
盛君殊凝神,回头看她:“难道人是为了考功名才读书?”
“难道不是?”衡南也看着他。
“我觉得不是。”盛君殊思考片刻,平静答,“因为想知道,所以看了。”
衡南想了想,抬眼:“你想知道什么?”
盛君殊看着她,眼珠坦然,那里面似乎有松风刮过,静谧广阔:“世上我不知道的事。”
衡南抿了一下唇。半晌,又悄悄去看盛君殊的眼睛。刚才应该是被阳光折射,才生了幻觉。
他又在写字了,写得认真,腰挺得很板:“衡南,你有什么不会的,可以问我。”
衡南不知道这那十二个丫鬟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因为她一人就能把公子伺候得很好,再深一点,是因为盛君殊实在没有什么需求。
开始她作花鸟屏风妖娆地立着,后来她双手肘着趴在桌前看书,再后来侧坐在扶手上,同他挤坐在一块。
公子从来不说,因为他压根没发觉差别。有时他甚至自己一边说话一边走到柜子前倒了水,喝了解渴,又倒一杯,顺手给她端过来。
杯子塞进手里,衡南出了一身冷汗。她也是飘了,竟让公子给她倒水……
盛君殊见她一双猫儿似的眼睛复杂地看着他,半晌不动,疑惑地摸了摸杯壁:“太烫了吗?入了九,天冷。”
话没说完,衡南眼神一闪,如渴久的鸟埋头,一小口,一小口,全嘬干净。
“………”
盛君殊涉猎之广,确实令人震惊,多数时候,衡南只是作陪,无聊,她便背书,正背倒背如流,吃饭的时候一字字背出来,欣赏公子呆住的表情。
“过目不忘。”盛君殊戳着米饭,想了片刻,“这是天赋。”
衡南持箸替他挑着鱼刺,眼睛却凶狠地盯着旁边的萝卜糕,抽空飞快地捻一个塞进口中,吮一下手指。
盛君殊扫着几个空盘,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他时常对妾室的饭量感到糊涂。但这不是重要的事。衡南多吃饭总归是一件好事,因为她太窍细易折,他见过的所有丫鬟,都没有这种不足的身量,像被豢养的小兽,令人担心。
他从柜子下取纸包,耐心地展开:“这里还有些苏杭的点心,吃吗?”
……
在他伏案的时候,衡南悄悄用手指蹭过他的领后,凑在鼻尖嗅。盛君殊身上有股很淡的松树的气味,洁净高远。
她时常走神,在书里寻找一点恶趣味的字眼自娱自乐,又不知想到什么,眼里含着抽离的笑。盛君殊发觉她喜欢看故事,每次看到故事,她都格外专注。
衡南想,倘若盛君殊硬要教她念书,她一定会配合的。可是他从不强迫她看什么,只从上锁的箱子里取出一沓小册子,铺开来:“你看这个。”
“都是志怪故事。”衡南一一翻过去,毕竟只有十五岁的年纪,贪个新鲜,眼睛亮亮的:“九色鹿!”
“这里还有插图。”她果然很喜欢。
橙色的夕阳铺在桌面上。有一册《山海经》,中间夹着无数活页,一张一张,都是活灵活现的神兽。
“是我画的。”
衡南把纸一张一张对着光看,拧万花筒似的,眼里在笑:“公子还会作画?”
盛君殊的睫毛上凝着光:“一时兴起。”
衡南把纸片从眼前挪开:“那你会画那个吗?”
“哪个?”
她猫一样的眼睛直直看着他:“春宫。”
“……”
盛君殊移开目光,好半天,“会一点吧。”
“画一个,画一个瞧瞧。”
少年人禁不住撺掇,提了笔,又冲疑,“我觉得……不太美观。”
这还有美不美观?
衡南笑得从椅子上滚下来。
“哎——”盛君殊伸手去揽,衡南的脸埋进他平展展的宽袖里,一股干净的松香,体温透出来,水一样渡在额头上。
窗户被重重敲两下,把梦惊醒,衡南打了个激灵,陡然立直。
穿金戴银的丫鬟,顶着骄矜的一张脸立在窗外,两只眼睛直直的,看穿了她一样:“衡南氏,夫人和老太太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