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干净了,她从正面抱他,污水从正面流下,从背后抱他,污水拖行一地。
“那是人命。”他说,“薛雁有罪,罪不至死。”
“我管她?”她恶毒地笑道,“她管过我吗?你们家里给小端上刑的时候,管过小端的死活吗?高门世家,只管人,不管蝼蚁,真虚伪。”
她习惯性竖起尖刺,说了,她又后悔,像一个晶莹剔透的器皿,拿起来就给她摔碎。
盛君殊无言以对,点了点头。
半晌,他轻轻道,“你是这么想的?”
“这个装毒的镯子,你一直戴在手上,我抱着你睡觉的时候你都不曾摘下来,这么久了,你……”盛君殊笑了,竟说不下去。
很奇怪地,他的底线一退再退,他甚至可以原谅她睚眦必报,可以原谅她假模假样地流泪。
原来唯一在心里溃烂生疼的,是她宁愿以帘子盖住他,把他缜密地算作计划的一环,都不曾告诉他一点只言片语。
“——你连我是什么样的人都没感觉到吗?”
衡南喉咙里充满鼓胀的铁锈味,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她心里的火越燎越旺,挑衅地抚过他的鬓角:“我何必费这心神,一个开瓶的起子,闭着眼睛,不也能伺候好公子么?”
“公子不是也没看清我吗?我就是这样的人,现在你看清了吗?”
她伸手搂住他的脖颈,把冰凉的唇贴住他的唇:“你试试。”
盛君殊一把将她捋下来。
衡南跌回椅子上,脊背撞痛,皱了下眉头,又含着泪勾起嘴角,起身走进里间去。
盛君殊见她从里面慢慢地拖出一口箱子。箱子沉,她双手拖在地上,倒退着走,胳膊上还挎着左手三层盒子,这是她来时的全部家当。
他立即四下看看屋里,难怪感觉少了什么,她竟然提前把东西都收拾好了!
“你干什么?”盛君殊问。
衡南放下箱子,走到他面前,福了一福,直直地看着他:“公子写休书吧。”
休书。
他看着前面,不动,也没作声。
因为盛君殊没有反应,衡南回身继续拖箱子,拖到了门口,累了,反身坐到箱子上,翘着腿,侧头理鬓发:“改天写也成。派个人来,送我那里。”
“你去哪儿?”盛君殊平和地问,那目光飘忽,又很沉,让她感觉到眼神背后彷佛有一根咯咯绷着的弦。
“回去啊。”衡南用漆黑的瞳孔看着他,“在新地方水土不服,当然得回到老窝去。”
高门容不下她,其实她总能坚持。她的脸皮和韧性早就磨出来了,像一颗不伏的春草,知道争抢,知道让自己过得好。
可是公子也不要她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样确定,她留不下了,一定要走了。
盛君殊还是那样看着她,喉结滚动了一下,没说话。他忍得那样艰难,艰难到衡南都想替他丢掉涵养,破口大骂。
好半天,他只逸出一个荒唐的笑:“……你怎么回去?”
“回去求印三娘咯。”箱子上的衡南朝他柔媚地笑着,烛火在她脸上晃成跃动的艳色,“顶多让她骂一顿,她还是会收我的。毕竟一万两银子就当买了我的初.夜,往后还有大把金银钞票,真是值的很。她背地里不知道要多开心。”
她一只手握在另一只手臂上,嫣然一笑:“花魁怕是不能当了,普通的也不坏。多谢公子帮我开了身子,从前总避如蛇蠍,却原来不是什么乐子都没有的。”
衡南已开始构想起来:“你以后和朋友相聚,就在勾栏里头见到我。我住二楼最里间,外面有一个凉台,树上紮着秋千,我没事就在上面荡来荡去,等着恩客。你点到我,花一千两银子就能……”
侧眼,没说完。眼珠里倒映的碎片迸溅,盛君殊把茶杯摔了,呼吸都掺着颤抖。
“我叫辆马车。”她闭上嘴,站起身来,盛君殊也站起身来。
她急着转身去拉门闫,让人猛地压在门上,锁撞在小腹上,很痛。胳膊动弹不得,然后一只手钻进来,死死抓住她的手腕,盛君殊的呼吸落在她耳尖上。
“你这是干什么?”她讥笑。
“回来。”盛君殊把她往后拖,稍一离开,她铆劲浑身力气抓着门闫不放,“吱”锁芯滑动,门开了半边:“又非生离死别,公子日后想见我,入座点我就好,给你对折。”
咣当——
他将她立起来的箱子一脚踹翻。
盛君殊不明白。她踩穿了他的底线,她明明已经——这样刻毒了,从头到尾无一样令他欢喜,他脑子里却不停地想起另外的画面。
呼啸的箭风带起衡南的发梢,她微睁双眼,面色绯红:“喜欢。”
戳戳他的肩,回过头,她将小兔面具挡在眼前:“喵喵。”
会试之前准备吃食,衡南独自立在桌前,拆了一盒糕点。持一双筷子,一枚一枚地夹出来,压一压,耐着性子,满满地塞进他的篮子里,因堆得太高,滚出来一个,她眉心滑过一丝戾气,骂了一句,捡起来塞进自己嘴里。
当时晚霞漫天,赤红一片,映得她眉眼温柔,发梢浅红。
……
衡南只觉得身后一松,惯性使然,猛然向前扑去,推开了门,迎来扑面的浅风。
心上也一空。
这就走了吗。
下一刻,脖子猛然叫人从背后勒住,门“砰”地撞回框上。
她的脸被扭回来,盛君殊的手劲极大,下颌让人捏住,冰凉的酒灌进去,他从没待她这样粗暴过,一时不防,咕咚咕咚咽了好多,也呛了好多,浑身从内里焚起来,瞬间便软了,盛君殊单手抱着她,将门锁上,转头向内间去。
衡南趴在他肩上,呛得脖子通红,大口呼吸,盛君殊拍她的背,衡南生出一股恨意,但她不知该恨谁,像野兽一样,一口咬向他的脖子,他固执地一动都不动,按她脊背的的手改为拉她的衣服。
衡南咬了一会儿,不知怎的便眼泪成串坠下,竟变成呜咽。盛君殊抱着她坐在床上,任凭她哭。哭了两声,也就熄了,眼神茫茫,醉得厉害,脖子通红一片,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
“老实了?”盛君殊看看她,见她喘得过气了,就捞过后颈,吻上她的唇。
衡南闭着眼扑上来,撕咬他的嘴唇,撕扯他的衣服,用指甲挠他的后背,让他压住两手,翻身滚作一团,相互角力,竟像殊死搏斗。
盛君殊出了一身汗,只能压着她,快点用别的方式控制了她,待她仰头尖叫,骂道,“你怎么能说那种话?”
衡南颤抖喘息。
要么就拳打脚踢。
殊死搏斗之后又是尖叫。
“公子……”终於,她仰起头来,捧住他的脸。
空冥冥的一双眼很黑,黑得像无边的夜幕:“我不想让公子去别人那里。”
盛君殊怔住。
“可是痴心妄想。”她看向别处。
“来一个妻子我毒死一个。”她弯起嘴角,嘻嘻地笑,极开心的样子。
“我不走,你受得了吗?”
“我可以。”良久,盛君殊说。
“你骗我。”衡南冷下脸。
“你试试。”他用力。
“我不信。”衡南拳打脚踢。
“等着看。”他压服。
在心里补了一句,看有没有人能给你拿来毒。
后半夜,盛君殊放下床帐,给衡南拢好被子,被子以外的脸颊和脖颈,还是红得如熟透,将手盖在上面,滚烫,她睡得极熟。
盛君殊静默地躺下,心底一片安稳,将她隔着被子,轻轻搂进怀里,闭上眼睛。
也不知睡了多久,也许没睡几个时辰——窗户砰砰地让人敲响,急而凶,带着不详的预警:“公子,公子在里面吗?”
“怎么了?”天际还是白的,灰蒙蒙,才是凌晨。盛君殊给衡南拉好被子,套上衣裳快速出门。
“老太太请您即刻过去一趟。”
即刻。
“祖母的身体……”
“老太太一切都好。”
“那就好。”盛君殊睫羽微动,掩住心底的诧异,因为祖母这么急着见他,还是第一次。
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祖母。”
进了屋子,老太太闭眼坐在妆台前,身上还是中衣,头上首饰未戴,丫鬟正给她梳头。看起来像刚起的样子,可是——她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深而锐利,眼底一片憔悴的暗色。
竟是整宿未睡。
“君殊,你来了。”老夫人转过来,“坐。”
盛君殊忍不住问:“祖母这样急着通传,有什么要紧事么?”
“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有些话,想了一夜,还是得同你说。”
盛君殊已觉察这氛围非比寻常,背上冒出一层细汗,低头道:“有什么话,祖母请说,孙儿听着。”
盛老夫人望着他,缓缓道:“你那房妾室,非休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