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因为桃浆清凉降暑,还是郑平的话确实起到了宽慰效果,孔融心中的郁烦渐渐消散。
他又当着郑的面平抨击了曹操几句。通过孔融透露出的讯息,郑平了解到孔融写信讽刺曹操、挖苦他欲赐甄氏给曹丕这件事并不只是借题发挥,表达他对曹操架空天子权利的不满,同时也是因为甄家祖上与孔融先祖有姻亲关系,孔融看不得甄氏女被曹操如此轻辱。
郑平已通过孔融的言论了解到他的真实想法,再想到历史中所记载的孔融后期因为看不惯曹操,时常与曹操作对,动不动冷嘲热讽与曾经的祢衡别无二致,最终彻底惹恼了曹操,惹来杀身之祸。
要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孔融与祢衡惺惺相惜,二人在性格本质上有重合之处,若是孔融不能转变心态,仍然用固有的眼光审视曹操,那他只会越看曹操越不顺眼,直到成为第二个祢衡。
郑平不想这位刚直得有些可爱的老友迎来历史上的结局,但他也知道,越是刚直的人,他们的想法越是坚固,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只能徐徐图之。
他没有再劝孔融放下对曹操的敌意,在孔融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便以汇报公务为由去了司空府。
抵达司空府的时候,郑平见到了刚被调回许都的杨修。
这是郑平本人第一次见杨修。这位“铁三角”中的最后一人与祢衡年岁相当,三十岁上下,眉清目秀,神色间颇为谦逊,与后世广泛流传的形象截然不同。
郑平未急着与杨修叙旧。倒不是因为他本人与杨修不太熟悉,而是因为杨修的调回意味着一个不太好的信号
随着曹操彻底收服冀北,他在朝中的权势暴涨,已彻底压过保皇派,不再受他们的牵制。
杨修的父亲杨彪正是保皇派中的一员。当年天子刚刚迁都洛阳,杨彪因为曹操在宴会上游刃有余地结交群臣而露出不悦之色,因此被曹操戒惧,不但免了官,还借口袁术僭越的事,险些将作为姻亲的杨彪连坐,下狱处决。
若非有孔融居中周旋,态度强硬地劝谏,加上当时曹操立足不稳,怕枉杀名望的杨彪会带来巨大的麻烦,动摇他的根基,这才作罢,恢复了杨彪的官职。
杨彪明白曹操放过自己只是受局势所迫,一旦他找到机会,绝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杨彪主动将儿子杨修外放,避开两派纷争的同时,也为自家留下火种。
如今杨修被召回,看着像是升了官,从地方调到了中央,实则象征着保皇派与曹操派角力的彻底失败。
保皇派已无力再与曹操派争锋。
郑平搜罗脑中记下的这段历史,发现杨修的父亲杨彪被罢免正是在几个月后建安十年,对孔融这次遭遇“无妄之灾”的性质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郑平没有与杨修打招呼,表现出熟稔的模样,倒是曹操先一步开口“正平来了听闻你与杨德祖有过交情,正好在这聊一聊。”
郑平对曹操知道祢衡与杨修结识一事并不意外,但他没想到曹操会直接点出来。
仔细一想,原身唯二好友都是顶级出身的保皇派,自身又是先帝封的县侯,曹操会心存疑虑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郑平并不认为自己救了曹丕两次,又对曹操两次战役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就能从此高枕无忧。
曹操此人既长情又冷酷,不管个人情感如何,一旦与客观局势冲突,都会为大局思维让步。
正如曹操长子之死,吕伯奢一家之死,荀彧陈宫之死,徐州之变曹操并非真的冷血无情之人,却总能做出无情得令人发寒的决定。
郑平相信,若有朝一日自己“碍”着了曹操的大局,曹操也不会顾及所谓的救命恩情与军机之功,而会像清扫落叶一样,毫不犹豫地将他扫去。
想到自己与孔融等人的身份与立场,郑平发现己方真的插满了死亡箭头。
他对曹操道
“我与德祖多年未见,正是该好生叙一叙。倒未想到司空竟如此体贴入微,愿为我二人相聚之所”
在曹操浮于表面的笑容中,郑平倏然点了一堆酒名与瓜果菜谱。
曹操一时之间有些反应不过来,浮着虚假笑意的眼中缓缓升起一个问号。
郑平又道“司空既然盛情难却那就再盛情难却一些,帮我二人准备这些叙旧之物。”
曹操感受到了久违的心梗,与一千八百年后的某视频站镇站之宝王司徒找寻到了相同的话题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他皮笑肉不笑道
“怕是这些俗物会耽搁二位的口舌,让二位忙于吃喝,无暇谈天叙旧。”
郑平刚才报的“菜单”都足够拼成一个大宴,别说曹操本就不喜杨修,刚才让他们小聚的话只是挤兑,当不得真就算真腾出房间给二人叙旧,准备一杯酒水不错了,还想点菜点个全席宴想得美
曹操到底记得面前这人是郑平,不敢讥讽得太过分。他自认为给了郑平台阶下,然而郑平并没有领会他的“好意”,反而顺着他的话道
“没事,我们吃完了再叙不迟。”
曹操险些被气得哽出一口血。
他不想再多说,本来还想明着暗着为难杨修,此刻也没了心情,命人火速将二人送走,别留下来碍眼。
郑平与杨修结伴离开司空府,杨修脸上谦逊的笑容转瞬退下。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郑平许久,深沉道
“你该不会让我家也准备这么一席全宴供我二人叙旧吧”
郑平没想到杨修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当即同样深沉地回道
“这可说不准。”
杨修继续面无表情地深沉了片刻,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右手成拳,轻轻往郑平肩头锤了一记
“祢正平,数年未见,功力见长啊。”
郑平暂时还未摸透杨修的脾性,便只是含糊回道“彼此彼此。”
杨修左右环顾,确定周围没人,这才神秘地靠近郑平,一把勾住他的肩,在他耳边小声道
“孔文举昨日被弹劾了”
郑平不清楚刚回许都的杨修知道多少,将孔融的事简略地叙述了一遍,得到杨修蕴含各种意味的“啧”声。
“这世间,竟还有主动做犬的”
杨修原本以为孔融这次触霉头是被曹操下了阴手,或者被不同派系的人捉到把柄,哪知道是因为一个喜欢揣度曹操心思、想要借机讨好曹操的小人在作怪,面上当即露出厌恶之色。
他对郑平道
“这叙旧之酒暂时顾不上喝了。这郗虑好给人送大礼,我们若不及时回应,岂不失礼”
郑平原本已想好对付郗虑的方案,如今和杨修碰头,又听他话中似有别的想法,便问道
“你想如何”
“郗虑在侍中之位待了太久,已急得慌不择路听说他溺爱亲子,我们自当投其所好”
过了几日,郗小郎在买珍墨时与一穿着普通的文人起了冲突,当场将人推倒,还听了旁人的起哄,命令护卫把文人打了一顿,并拖到隔壁马市沾一沾马粪的“仙气”。
那文人虽然逃脱了郗家护卫的一勺马粪,却是忍不下这般羞辱,立即上报家中为官的长辈,求他做主。
原来,因为曹操讲究“唯才是举”,被曹操重用,成为曹操心腹的除了综合实力强大的世家子,还有许多个人能力优秀,家世不显的幕僚。
这些幕僚因为家底不丰,平时穿戴颇为拮据。郗家人以貌取人惯了,从没把这些出身寒微的文人当回事,这便一头撞上。
原本两种家世的人井水不犯河水,因为层次与家底的差异本就有许多摩擦,郗小郎这一举动可算是炸了锅,彻底激化了平日潜藏在和谐假象下的矛盾,将曹操帐下的两派阵营搅得沸反盈天。
等曹操知道的时候,底下已吵的不可开交。
曹操正忙着迁徙军机中心,没想到在这关键时刻“后院”直接起火,让他不得不腾出手解决两方的矛盾。
等知道这一切起源于郗虑的儿子,曹操不由在心中大骂,立即找来郗虑将他喷得狗血淋头,让他洗一洗脑子里的水,不要尽给他添乱。
郗虑正忙着攀咬孔融,哪知道自己儿子惹出了这事。
他任由曹操骂了许久,想到自己之前正是与一个寒门言官合作,一起对付孔融,给曹操“排忧解难”,心中蓦然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能否请司空告知犬子所得罪的究竟是何人之孙”
曹操冷笑着报出名字,郗虑听了只觉得天旋地转。
那孽障得罪谁不好,竟恰好得罪与他共谋、一同攀咬孔融的那个言官
郗虑不敢心存侥幸,正想准备礼物,亲自登那家的门赔罪,却已经来不及了。
几日前弹劾孔融的言官在朝堂上反口,不但为孔融澄清罪名,还将矛头转到郗虑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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