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归来
薛定没有车。
自打他进入新华社起,就开始接受外派, 反正常年奔波在外, 车对他来说并无必要,也就一直没买。
淩晨三点半, 又是下雪天, 就是皇城脚下也不好打车。
他快步走出胡同,鹅毛大雪落了满肩,却恍若未觉。
等了约莫十来分钟,好不容易看见路边来了辆空车, 这才从冰天雪地钻入暖气融融的车厢内,手脚都冻得冰凉。
“去诚实胡同。”他低声报出地址。
师傅是本地人, 笑呵呵问他:“哟,这大半夜的,冒着大风大雪往外赶,是有要紧事儿不成?”
一听那口音就是城南人,地道的京片子。
城南人爱唠嗑, 说话也亲切。
薛定的心里冰封万里, 没有一丝暖意。
太多情绪堵在胸口,叫他呼吸困难, 浑身发冷。就是计程车内暖气足, 也根本吹不进心底。
他嗯了一声。
师傅看他一身正装,又亲切地追问:“去诚实胡同办事儿,又赶这么急,您怕是新华社的吧?”
薛定又嗯一声。
师傅也不嫌他冷淡, 约莫是大晚上开车,好容易有个伴,话匣子一开就停不下来。
“新华社好呀,能进去的个个都是好样的。看您这气质、这派头,也是人中龙凤。您在里边儿是做什么的?肯定有两把刷子。啧,光是听着新华社这三个字儿,都觉得倍儿高端……”
薛定没有听进去他说了些什么,耳边只有那零零散散几个词,大概知道师傅是在夸他的职业。
陈一丁的事萦绕在心头,像是一块巨石,死死压住他。
他抬头看着车窗外的漫天大雪,车灯与路灯连成一线,好一个辉煌的不夜城。
沉默半晌,他轻飘飘笑了两声,“好?有什么好的。”
师傅一愣,止住了话头,侧头看他一眼。
年轻的男人抬头看着远方,夜色浓重,车外是止不住的大雪,而他的眼底似有抹不去的悲恸,寂静无声。
*
大厅里,赵令平与几个同事已在那候着了,个个身上都带着些湿意。
外间风雪大,连夜赶来,难免沾染上少许。
薛定推门而入,扫视一圈人群,入目所及,每张面庞都带着难以消解的沉重。外间的风雪能被室内的暖气驱散,人心却不能。
赵令平素来看重他,见他来了,眼中才流露出些许悲恸。
“你来了。”
薛定点头,站定不语。
在场的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不说枪林弹雨里走过一遭,但生命无常这种事,也总是亲眼目睹过不少次。
可站在大厅里,这群人却纷纷沉默了。
见惯生离死别,也并不意味着就能轻而易举接受陈一丁惨死的事实。
这大概也算是社里一种不成文的规定,一群风里来雨里去的家伙,不管谁出了意外,其余人都会在第一时间赶到这。
因为职业特殊,谁也不知道将来哪一天,会不会出事的就是自己。
陈一丁死於大火之中,屍骨无存。
同驻叙利亚的同事将他平日里穿戴的衣物送了回国,连带一整箱杂七杂八的日常用品,那就是他留下来的全部物件。
那堆杂物里有一只陈旧的木匣,内装书信一封。
赵令平双手捧出匣子,默然等待着。
薛定到大厅时,已是早晨四点,陆陆续续又有些人来。
有人对陈一丁的死还一知半解,在办公区的电脑上打开了他的死亡视频,声嘶力竭的呼救声与丧心病狂的大笑声混杂在一起,无可避免传入薛定的耳朵。
他由始至终没有踏过去半步,只一点一点攥紧了拳头。
四点半,天色仍然晦暗,大雪不知疲倦地下着。
又有车停在诚实胡同外边,有人步伐踉跄地跑了过来,蓦地推门而入,身后还跟了个慢半拍的老妇人,手中牵着年仅七岁的小孙子。
陈一丁的妻儿老母终於来了。
办公区的视频被人关掉,那凄厉的叫喊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陆陆续续在大厅站定,赵令平捧着木匣上前,声色暗哑叫了声:“……陈太太。”
老练如他,竟也连一句节哀都说不出。
陈一丁的行李箱就摆在大厅正中,上面盖了一面五星红旗,鲜艳如火。
陈太太似是没听见赵令平的声音,盯着那面红旗,死死攥着衣袖,“他在哪?”
电话里,赵令平已说明陈一丁的死讯,眼下面对这个问题,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女人一身风雪,头发披散,想来是出门时根本顾不得梳。
那冲冲牵着孙子进门的老妇,一见盖着国旗的行李箱,就松开了孙子的手,扑通一声坐在地上,老泪纵横地喊了一声:“我的儿啊!”
大厅里原本寂静一片,陈太太发声后,再无人说话。
此刻,陈母痛彻心扉的一声叫喊,陡然间打破一室岑寂。
四个字,宛如锥心。
陈太太的眼中刹那间盈满泪水,却没哭出声,反而厉声问赵令平:“我问你,陈一丁在哪里?”
赵令平捧着手上的木匣子,只觉得重如千钧,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还要说什么?
电话里,什么都说尽了,但凡听闻陈一丁的死因,都该明白他如今屍骨无存。可要他亲口说出那四个字,他办不到。
陈太太向人群扫视一圈,眼神锐得像刀子,声音尖利到刺耳的地步,“陈一丁在哪里?他在哪里?活要见人,死要见屍,不然我绝对不相信他,他……”
死了这个两字,生生卡在她嘴里。
老太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女人站在原地面色惨白,唯有那被吓坏的孩子不知所措看着奶奶,又看了看母亲,漆黑的眼珠里写满惊慌。
他又看了眼地上的国旗,上前去拉拉母亲的衣袖,怯怯地问了句:“妈妈,爸爸呢?”
出门前,他从睡梦中被母亲拉了起来。
一路上拼命追问,可奶奶和母亲一句话都没有说。
隐约记得出门前,母亲满面泪光对奶奶说了一句话:“他们把陈一丁的东西……送回来了。”
七岁的孩子不明事理,只记得父亲常年在国外,一年顶多回家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