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妈哒
枝叶繁茂的大榕树下, 祝清晨只看了薛定片刻, 唇角渐弯,头也不回转身走了, 大步流星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薛定千算万算, 没算到祝清晨会知道自己的行踪。
原以为她昨天就离开了,咬牙坚持没给她发信息。老爷子说得好,要磕就死磕到底,没得半途而废叫人看出真心来。
哪知道她居然还跑到这公墓里头来了。
略略一顿, 他心下有了计较,回头盯着乔恺, 眼神微沉。
乔恺迅速挪开目光, 只装腔作势, 假意不知。
薛定压低了声音, “是你跟她说的?”
“谁?我跟谁说什么了?”他装傻。
“……”薛定没说话, 就这么面无表情看着他, 眼里风雨欲来。
乔恺被看得浑身不自在, 渐渐就绷不住了, 赶紧朝前面努努下巴,“注意场合, 别分心,毕竟死者为大啊。”
薛定眉头微蹙, 忍了下来,暂且没发作。
人群前方,赵主任和另几人在安慰家属, 风水先生在一旁看着时间,准备命人杀鸡、放炮。
中国的丧葬素来讲究,真要严格执行风水先生的吩咐,一套程式下来,极为复杂。
可陈一丁的母亲很坚持,儿子连屍骨都回不来,无论如何得把魂魄给找回家来。
那位年过半百的风水先生蹲在墓碑旁边,拎着一只捆了脚的大公鸡,在它鲜红的鸡冠上用力一掐。
公鸡死命扑扇着翅膀想挣脱,奈何被缚了脚,给人抓得牢牢的。
鸡冠被掐破,有血珠子渗出来。
持鸡的人按住鸡脖子,往一只破破烂烂的烧纸盆子里头洒了几滴血,又随手把鸡扔在了一边。
那只鸡倒也很可怜,从半空扑通一声落地,歪歪斜斜倒在那,嘶哑地叫了两声,鸡冠上还有鲜红的血珠在往外滚……
风水先生举着自制的节杖,不时挥两下,这就开始振振有词念起一套流利的说辞来。
薛定不喜欢这些东西,侧开了脸去,不愿再看。
陈一丁会喜欢这一套吗?他不得而知。只是人都没了,这些繁琐的事情到底是做给谁看的?敲锣打鼓,烧香放炮,聒噪。
站得高,看得远,他的视线慢慢落在墓园大门外的盘山公路上。
早晨的薄雾淡而轻,像在天地间蒙了层影影绰绰的纱。弯弯曲曲的公路上,那个瘦弱的背影正逐渐远去,仿佛褪色的水墨画中,一个若隐若现不起眼的墨点。
知道她固执地留下来,他又气又心烦,恨不能掐死乔恺这吃里扒外的东西。可真看她头也不回地走了,一颗心又没了着落,几乎要随着她的脚步一路远去。
他默不作声收回视线,心道可能犯贱也就是这么回事了。
*
从墓园离开时,薛定一路无言。
乔恺跟着他上了赵令平的车,同车的还有另外一个老资历。
排资轮辈,那人自然坐上了副驾驶,乔恺一见自己要和薛定坐后座,特别有眼力劲地抢着要开车,“主任,我来开吧。您昨天熬了夜,今天又起这么早,赶紧坐一边儿打个盹儿歇歇。”
非他是马屁精,实在是自知捅了马蜂窝,不敢和薛定坐一起。
赵令平摆摆手,“没事,你在后面歇着吧。这山路有点险,你那莽莽撞撞的性子,我可不太敢让你来开。”
瞥一眼薛定,“你倒是挺自觉啊,老早钻进去歇着了。”
话虽这么说,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薛定的病态。
最末还是忍不住叮嘱了一句,“你呀,好好注意自己的身体,别不把自己当人看。”
薛定闭眼靠在后座上,嗯了一声,满面倦容。
“我一向把自己当人看,毕竟达尔文好不容易论证了进化论,我要把自己当猴子看,也太不尊重他人的劳动成果。”
乔恺哈哈大笑,刚笑两声,又看见薛定把眼睁开一条缝,面无表情盯着他,顿时张着嘴发不出声音了,又默默闭上。
最后讪讪地开了车门,坐到他旁边去。
车内的低气压,低得很可怕。
一路上,乔恺绞尽脑汁想着说点什么,终於忍不住凑到他耳边,“我回国这一个多月,其实还挺想念以色列那家中餐馆。定哥,等咱们回去以后,你再请我吃一顿,怎么样?”
薛定看都没看他,只说了两个字:“做梦。”
乔恺:“……”
遂规规矩矩缩在一旁,不敢吱声了。
*
这个年过得极其不安生,兵荒马乱,心神不定。
薛定在车上一路沉思,遂做好了决定,跟赵令平一道回了社里一趟,打了个招呼,要行政处的提前替他把机票订了。
赵令平问他:“年都还没过完,这就要走?”
薛定笑了笑,“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家,过不过年,都那样。”
赵令平倒也了悟一笑,“你家也是奇了,一家三口都这么风里来雨里去的,这家教,这觉悟,这奉献精神,全京城恐怕也找不出第二家了。”
薛定笑了两声,“怎么找不出?天安门上挂的那幅照片全家,可比我家里人有奉献精神多了。”
赵令平忍俊不禁,又迫於身份板起脸来,“混小子,那也是你说得的?”
薛定挥挥手,头也不回走了。
回家的路上,他在计程车里一直低头看着手机。
解锁。
关锁。
解锁。
关锁。
反复回圈。
最后打开微信介面,定定地看着那只蓝色的小方块,点开,慢慢翻阅着她与他为数不多的聊天记录。
那女人还没走吧?
可他话都说得那么明白了,她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他心头烦躁,明知就该晾她在一边,再不搭理,可理智与情感又在博弈了。手指头蠢蠢欲动,想问她为什么还不走,想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只是到最后,也终归是按灭了萤幕。
下了车,他双手插在衣兜里,一手攥着手机,心神不宁往胡同里走。
快离开了,得回去收拾收拾行李。
虽说统共就那么点东西,也没什么好收的。
走了几步,方觉哪里不对。
逼仄的胡同里没有行人,大中午的很清静,可他听见后头有个轻微的脚步声,不远不近一直跟着他。
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倏地停了下来,头也不回说:“出来吧。”
那步伐声明显起来,不再刻意被放轻。
片刻后,祝清晨不紧不慢走到了他身后,“你属狗的?耳朵这么灵,我走这么小声都被你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