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生死时速
祝清晨素来只知道我国与越南边境地带有雷区, 从上个世纪末到二零一七年年底, 我国一共进行了三次大型排雷作业。
她曾经看到过相关新闻,中越边境云南段有一个村庄,地雷遍布, 自九十年代以来, 两人被炸身亡, 三十三人因触雷伤残, 其中九人不得不依靠假肢生活。
战争就是这样,好不容易终止了,原以为今后可以不再有流血与牺牲,可部队虽撤出,上万枚地雷却依然埋在地表。
受苦的永远是渴望和平的百姓。
戈兰高地位於叙利亚与以色列之间。
兵家必争之地, 地雷遍布是常态。
两人抵达雷区时, 以方排雷士兵已经到了。
军事装甲车停在不远处, 因为地势缘故,开不过来, 战士们每人负重四十多公斤, 背着炸药、防护服、防雷靴、水和食物等物件, 徒步在荒芜的雷区步行了二十来分钟。
雷区进口处立着一块碑, 用希伯来语和英语写着:雷区慎入。
薛定与驻守在边界的军官进行交涉, 出示了国际记者证,得到许可,能够在边缘安全地带进行拍摄。
祝清晨欲跟进去,却被军官拦住。
她冲着薛定的背影叫了一声:“哎!”
薛定脚下一顿, 回头,看她片刻,朝军官点了点头。
她这才被放行。
嘴角一弯,这男人,还是狠不下心不理她。
排雷分为非人工排雷和人工搜排。
因为风险极大,全世界的排雷工作都是先靠非人工方式进行初步排雷。总的说来,一般先采取火烧、机械或爆破的方式,进行人工诱爆,将易於排除的地雷悉数引爆,并且一再重复这一过程,尽可能减少雷区的地雷残存量。
而在这一系列措施之后,士兵们却不得不亲自上阵,进行人工搜排,以最大限度提高地雷的清除率。
可即便是这样,人工排雷的风险也是巨大的。
稍有不测,就会出现人员伤亡。
也因此,一名战士在排雷时,爆炸范围内不允许第二个人踏进,第一是为了不分散战士的注意力,第二是尽可能减少人员伤亡。
所以电视新闻里,当你看见画面上出现战士们排雷特写时,通常那都是摆拍……
事实上,薛定与祝清晨只能站在已经排雷完毕的安全区域内,对排雷作业进行一个整体上的报导。
薛定打开了录音笔,用希伯来语和指挥官交谈起来。
祝清晨听不懂,索性打开单反,对着这片荒地上一个一个的排雷战士拍起来。
枯树老藤挡住视线,她或趴或跪,姿态专业极了。
以色列的阳光一如既往炎热暴晒,薛定回头看她,却只看见她认真的模样。
不是敷衍了事。
也不是做做姿态给他看。
她没有顾忌身上的衣服是否会脏,也没像别的姑娘家注重颜面怕被晒黑,就这么半蹲在黄土地上,专心致志拍照。
指挥官全程神情紧绷,眉宇间有难掩的焦躁。
排雷是一项太过艰险的任务,他无数次亲眼目睹手下战士的伤亡。因炸药威力太大,年轻的士兵们往往一受伤,就留下了一辈子的残疾。
戈兰高地上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午时,薛定去摩托底座下拿了三明治——早上出门时备好的。
坐到了树荫下,暂且歇歇。
祝清晨从善如流,从小车上拿了两瓶便利店买来的鲜榨果汁,递了一瓶给他,一屁股坐在他身旁。
薛定没忍住,略带刻薄地讥讽了一句,“不是没现金吗?还有钱买果汁?”
祝清晨就更没听见似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就着他的手啃了一口三明治。
然后拧开盖子,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果汁。
末了靠在大树上,神情坦然地伸了个懒腰。
薛定:“……”
手里的三明治多了个牙印,狗啃了似的。
他有些烦躁,却又有点想笑。
人工排雷是极度耗费时间的事,日头东升又西移,进程极为缓慢。
战士们趴在烈日下,戴着防护面罩,一点一点翻动土里的地雷,拆除爆破装置。
下午五点,意外发生。
距离禁区边界约莫一百来米的地方,一名战士在拆除地雷时触发了另一枚还未来得及发现的雷,叫都没叫出声来,砰地被炸飞到半空中,又重重落地。
指挥官亲自上阵,声音嘶哑地下达命令,匆匆沿着安全地点跑到事发现场,将伤者背了出来。
祝清晨隔着大老远,看不见那人的具体情形,只看见指挥官背着个奄奄一息的人匆匆而来。他的身侧挂着那人的脚,其中一只像是破布娃娃似的,一晃一晃在空中荡。
鲜血触目惊心地往下淌。
指挥官背着人跑近了,就要经过两人站的地方。
口中大声叫着准备急救箱,临时处理后立马送往医院。
就在此时,薛定一把拉过祝清晨,伸手挡在她眼前,一言不发。
祝清晨一顿,随即拉下了他的手,毫不避讳地朝伤者看去。
她说:“假装看不见,并不代表没发生。你能看,我也能看。”
要并肩作战,就不应有一丝一毫的退缩或怯意。
於是那名战士就这样出现在视线里。
指挥官背着他匆匆而过,他已有些神志不清,昏迷在指挥官的背上,浑身都是血,看不出究竟哪处出了问题,又或许浑身都受了伤。
戈兰高地黄色的泥土粘在他身上,与鲜红的液体混在一起,仿佛战士的归宿。
他呓语着,翻来覆去就一句话。
祝清晨问:“他在说什么?”
薛定轻声答:“他说,他想回家。”
她默然不语,手指都攥成了拳。
湛蓝的天空,黄色的荒原,远处的堡垒屹立多年,这是以色列与叙利亚最美的景点之一。可哪怕处於和平时期,戈兰高地也依然有流血和牺牲。昔日的战争已经远去,伤痛却还在继续。
薛定面容紧绷,抽过祝清晨的相机,对着指挥官背着伤者这一幕快速闪了几张,从侧影到背影,从整体到那条晃晃悠悠的腿。
一位紧随指挥官往前走的士兵忽然间停下了脚步,一把摘下防护面罩,满面都是泪水,却还喘着粗气朝薛定嘶吼。
薛定拿着相机,轻声说了句什么。
他咬着牙齿,一言不发跟上了指挥官。
祝清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末了才问薛定:“怎么了?”
薛定自嘲地笑了一声:“他问我,那人都伤成这个样子了,我为什么还有心思拍照,是不是半点同情心也没有。”
“……那你说什么?”
“我说,正因为我同情他,才想让更多人看到这一幕。如果人人都意识到战争带来的巨大苦难,也许将来就不会再有人面临和他一样的伤痛。”
每一名战地记者大概是这样想的,如果把眼前所有动魄惊心的事件都曝光,也许世界就不会对正在发生的灾难视而不见。
薛定也不例外。
所以他们选择在无数人受苦之际,隐忍不发,只埋头拍照做报导。
那不是缺乏同情心,而是同情心的另一种表达。
天边云霞升腾,薛定收起了相机,往来时的路走去。
祝清晨默然不语,跟在他身后,他上了赛摩,她也打开车门坐进了小车里。
摄影与战地摄影,看似相似,都是拿着相机进行拍摄,可到底有本质上的不同。
她要目睹的,是比自然风光残酷千百倍的人祸。
车行公路上,两旁的景色快速略过,她的视线里只有冲锋在前的摩托。
那人生活的方式就像他骑车时的姿态一般,隐忍,固执,弓着腰与风和世界迎面相撞,宛若锋利的剑。
祝清晨看着看着,忽然间汽车一颠簸,歪歪斜斜地往下陷了半寸。
车停了下来。
再往前看,摩托和人都没了影子。
她莫名其妙下了车,发现前轮瘪了,一块尖锐的铁片紮进轮胎里……约莫是报废了。
在原地站了片刻,她苦笑两声,只得打开后备箱,拿出里头备用的轮胎和换胎用的千斤顶。
这玩意儿重得要命。
她以往也只在修车行看人换过,不知道实际操作起来是不是像看见的那样简单。
*
薛定一直在骑行,视线偶尔落在后视镜里。
他看见那个女人沉默地行驶在他身后,速度不快不慢,距离不远不远,仿佛要佐证她说过的那句话,她要做他并肩同行的战友。
直到某一瞬间,当他再次看向镜子里,才发现身后已然空无一人,只剩下长长的公路,和一望无际的荒原。
他一顿,倏地停了车。
再次回头确认。
祝清晨真的不见了。
荒原,毗邻叙利亚边境,人烟罕至。
她在这地方忽然不见了踪影。
薛定心里咯噔一下。
明知她死缠烂打,他最应该做的事就是开开心心地甩掉她,而非掉头去找她,泄露出关切之情。
可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薛定重新跨上机车,倏地调转方向,一言不发朝来时的路驶去。
只骑了两分钟,他就看见了那个女人。
笔直的公路上,她顶着黄昏的太阳蹲在汽车旁,大汗淋漓地换轮胎。
他停在路边,看她抬起头来抆把汗的样子,抬腿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