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里,教练帮陆少宁抬起了手臂。
陆少宁看到,自己的小臂少了一截,截面被纱布缠得紧紧。
什么车祸什么截肢
他拼命地回想着当时场景,可脑中只剩一片模糊,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如果真的发生车祸许是巨大的冲击让他的大脑启动自我保护机制,他当时不觉得很痛,可此时却痛得撕心裂肺。
“我的左手呢,不能接回去么”
“不能,锯掉了。”
“我是左利手。”
“以后练练右手。”
医生眼底仍然有一丝柔和,语气却冰冷疏离,专业而又客观,努力拉开了自己与病患的距离,连陆少宁的眼睛也尽量回避。这也就意味着没有挽回的余地。
怒吼,喉咙却发出不声音;心底深处的自己在咆哮,可身体却僵直。他一动也不能动。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末梢神经,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刺痛,可是他看不到自己手在哪里,也失去了对整个身体的控制,四肢,脑袋,眼睛和耳朵,好像都不再属于自己。
他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依旧没能做出任何的反应。
医院里的气氛涌入鼻腔,眼前一片模糊。
截肢,伤残,锯掉了
突然之间,刚才听不懂的这些词汇,猛然一股脑地钻入他嗡鸣的耳朵,横冲直撞,在大脑中爆炸
这些事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仅仅是有点感冒他还和宫霖约好,在拍完学位照之后出去打一架,不是吗那么,他为什么会躺在病床上为什么要和医生进行这样一番对话他的手只是包在了纱布里,他能感觉到自己握着拳头,掌心都在出汗。
恐慌感将他拖到了深渊,陆少宁试图让自己回过神来,他咬牙举起了左臂,想要做点什么,却无从下手。
胸口有一种情绪在涌动着,他想要宣泄,想要亲眼看看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没错,他必须要亲眼看一看,这是什么整蛊的游戏吗,庆祝他毕业、成为cba正式球员吗
他突然发狂般地挣扎起来,正在输液的右手拉扯着左臂截肢处的纱布,教练和医生连忙摁住他。他挣扎着,哭喊着,求助着,可是他的喉咙只能发出呜呜的哭泣声,身体只能虚弱而又疯狂地挣扎,剧痛感包裹住他的全身。
崩溃,嘶吼,痛苦,绝望医生和教练终于把他安抚住时,陆少宁满脸泪水,直勾勾仰躺在床上,满嘴苦涩,大口喘息。
悲伤绝望之感渲染整个了片场,四处弥漫着窒息与压抑。大家随着顾老师的表演难以呼吸,心口闷得想要落泪,想要逃离,不忍再看眼前的景象。
仿佛亲眼看到了一个明耀的新星就此陨落,理想化为泡影,彩色世界暗淡成灰白,生命从此了无生趣。
如此令人心碎。
“很好可以了”
对讲机传来李导艰涩的声音。
饰演医生和教练的两位老戏骨轻轻呼吸两下,而顾劲臣仍然仰躺在床上。
片场一片死寂,工作人员们望着病床上的男人,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导演小屋里,容修注视着监视屏幕,屏住的呼吸终于松下来。
他的眼底泛着红,不全是悲伤与绝望,还有心痛与惋惜。
容修想起当年在医院里,听医生对他说颅脑损伤伤及视神经的那一幕其实他此时已经记不起当时的反应状态了,但陆少宁的那种心情,他能感同身受
像被一记铁拳重重地击打了胸口,像被一只大掌狠狠地捂住了口鼻,像被水泥浇灌了全身,那时候的容修,只知道自己将来可能再也看不到钢琴键,看不到吉他弦,也无法书写乐谱了。该怎么办呢他得做点什么。可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无法思考,也无法动弹,心中仿佛有一簇火苗,不烧不痛快,不发疯不痛快。
如果站在旁观者的立场,可能会觉得“不过是缺了一只手而已,不是还没有失去性命吗”
有时候也许真的只是一句好心的慰问“幸好保住命了”,或者“不过是生活不便利了些,又不是会死人”
但事实上,又有多少人能真正理解这类人群的痛苦呢。
当生活质量降低之后,理想也随之远去了。
还有那永无休止的心理压力,夜深人静时,从内心暗处涌来的巨大恐惧,以及
不敢对爱人承诺太多。
注视着监视画面中顾劲臣的那张脸,容修的目光久久不曾移开,忽然间,他回避了实现,抬手揉了揉眼角。
就在刚才,片场所有人都切身感受到了陆少宁的悲伤与痛苦,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残疾的震撼。
坐在监视器前的李里都落了泪,何况是饰演医生和教练的两位老戏骨。两人全然投入在故事中,心酸与痛楚让他们险些绷不住。
于是,李里重新观看了一遍刚才的片段之后,转头看向了容修,朝对讲机说“非常完美,真的非常完美,可以补两个镜头。”
个机位保持不动,另一个摄像师听从李导的安排,准备给演员们补拍其他角度的细节镜头。
也就是说,这个全场公认的“最难片段”顺利完成了
片场全体人员们这才回过神来,大家笑着鼓起了掌,没有大声鼓励叫好,因为大家的情绪仍然低落。
“等等。”
就在这时候,顾劲臣出声打断,从病床上坐起来,朝副导演伸了伸手。
副导演连忙小跑过来,将对讲机递了过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顾劲臣的身上。
顾劲臣拿着对讲机,问“李导,刚才的表演没有问题么”
李里表示没有问题,可以开始接下来的拍摄了,“有什么事么,我过去看看。”
顾劲臣沉默了一会儿,嗓音不复以往那般澄澈,有些低哑“不用,我过去吧,我想看一下自己刚才的表演,可以么”
李里愣了下,“好的,你过来吧。”
关掉对讲信号之后,李里和容修对视了一眼,目光重新回到监视屏幕上,不由微微皱起了眉头。
在李里看来,刚才的表演已经十分到位,不论是细节还是情绪,顾劲臣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顾劲臣很少会在拍戏过程中看回放,他会将自己的表演节奏控制得很好。
病房布景中,顾劲臣掀开被子起身,穿上拖鞋去往李导的房间。
来到隔壁,房门在里面打开,迎面是容修的笑容,“顾老师,演得很好,进来。”
顾劲臣仰着头,没想到来开门的是容修,他张了张嘴,莫名有点难为情,“谢谢。”
两人来到李导身旁,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播出回放。
即使再次观看,容修仍会感到无比震撼。
那种触动心灵的细腻表演,每一帧的细节都具有强大的人物塑造能力,以及对剧情的补充说明能力。
根本不需要过多的解读,故事就这样真实自然、引人入胜地在眼前铺展开来。
容修再次看得双眼发红,爱人拥有这个表演功底,他与有荣焉。
而且,让李导觉得惊喜的是,顾劲臣在表演中还穿插了一些黑色幽默
用“鸡同鸭讲”的方法来体现病患的恐惧无助、不知所措,以及恰到好处的自嘲与懵逼的表情,为悲伤的片段添加了轻松鲜活之感,却使得场景更加的厚重压抑。
不过
回放看到最后,顾劲臣突然叫了停。
画面定格在陆少宁情绪崩溃的一幕。
容修和李里都对这一幕表示赞扬,激烈的情绪能轻易打动观众,激起观众情绪并引起共情。
“暂停,我不喜欢这里。”顾劲臣指着陆少宁情绪崩溃的地方。
李里满意的表情微微一僵,皱眉看向他“什么为什么”
容修沉浸在剧情里,脑子里已经在为剧情创作音乐了。
这也是片场所有人都为之动容的地方。
听到顾劲臣的话,容修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困惑地转头看向顾劲臣。
顾劲臣没有应声,视线仍然停留在监视屏幕上,
然后,他将后半段他的表演又重新回放两遍,最后锁定在主人公情绪崩溃的部分。
来来回回,播放了十多遍。
顾劲臣轻轻地摇了摇头,“这段表演真糟糕”这么低喃着,他垂下眸子,“我可能我需要想想”
容修侧着脸,仔细观察着顾劲臣的表情,看出对方注视屏幕时的出神与认真。
容修微笑了下。
这就是顾劲臣啊。
可是,在容少校看来,刚才爱人的表演已经很到位了,不知道对方到底哪里不满意呢
“请给我十分钟,我需要想一下。”顾劲臣抱歉地说。
“先吃饭吧。”李里看了一眼时间,没有过多询问,朝对讲机说,“先午休,半小时,吃完饭继续。”,